第274章 無邊風月

2024-08-19 13:39:49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274章 無邊風月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遊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裡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條雲舟渡船。

  其實渡船離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淨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雲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閉關,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匯集無數氣運在身,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老龍城戰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點皮肉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鍾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兒們一旦出關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弔膽。不談山主,就說宋睦,如今就在陪都,他的婢女更是一條即將躋身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顧璨在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風生水起,據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追著一個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差點沒把人逼瘋,最後竟然陪著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繼而又想起包括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繡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迴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陳平安也趴在欄杆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於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楊凝性的斬三屍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並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藉此延伸悟出、在雲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著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會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柜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衝雲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沖天而起,整條雲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雲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餘二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麼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裡,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杆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雲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後如果有你不適合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後知道了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地問道:「我怎麼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麼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後搖搖頭:「不會吧。誰這麼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著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麼,又長得不好看。

  對於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遊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於那個劉幽州,當時他身上的竹衣法袍瞧著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聖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著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後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這麼從天上直不籠統掉下來。」

  墨家遊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許弱抱拳還禮。

  二人一起走向齊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齊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地以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在一般人眼中,這位墨家遊俠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又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杏花巷馬苦玄;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個半朋友」裡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讚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罵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輕候補之一,我可惹不起。」

  余時務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神仙打架,別捎上我。」

  宋睦與此人並肩而立,點頭道:「一樣。」

  馬苦玄依舊向前走去,眼神炙熱:「蠻荒天下的賒月,青神山的純青,少年姜太公許白,一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候補,我都領教過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實,只配分勝負,不配分生死。」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勝負?好像剛好三場都是。先說好,事不過三,好好珍惜最後一次機會。」

  馬苦玄停下腳步,雙手十指交錯,輕輕下壓:「去哪裡打?」

  陳平安說道:「今天就算了,之後是去真武山還是落魄山,都隨你。」

  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這裡?」

  陳平安沉默片刻,驀然而笑,雙手籠袖,重複先前那半句:「今天就算了。」

  宋睦走向陳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陳平安沒說話,最終二人一起走向祠廟大門,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他真正忌憚之人不是馬苦玄,而是那個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余時務。但他也不是忌憚這個年輕劍修的修為境界,而只是習慣了擔心山上的萬一就是一萬。

  馬苦玄和余時務留在了門外,後者微笑道:「分勝負的話,好像打不過。」


  馬苦玄知道余時務的脾氣,還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風點火,這半個朋友,要麼不說話,要麼說實話。

  早年馬苦玄剛去真武山那會兒,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口無遮攔的余時務,只不過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討厭不起來。如果按照輩分,年紀不大的余時務還是馬苦玄的師伯祖。簡單來說,余時務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至於小小年紀,怎麼來的輩分,屬於天上掉下來的。許白當年之所以會去往真武山,就是跟著那兩位分別姓姜、尉的兵家老祖先後蒞臨下宗風雪廟和真武山。而余時務喊那兩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師爺,都只是一聲「師伯」「師叔」。

  一場裹挾兩座天下的大戰過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落幕之人無數,同時爭渡、崛起之人也極多。但最終是誰獨占鰲頭,馬苦玄還沒跟那個傢伙打第三場架,是自己還是他,不好說,但是馬苦玄已經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賒月、純青和許白了。至於身邊的余時務,身為一個練氣士卻太過依賴武運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為了應對那場大戰得了文廟的默許,破例給了余時務兩份武運,依舊還差兩份才能補齊,如今大戰都已落幕,這傢伙就只能繼續乾瞪眼了。估計這些都是那隻繡虎的算計,中土文廟和兩位兵家祖師爺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馬苦玄和余時務走到大瀆水邊,馬苦玄嚼著草根,雙手抱住後腦勺,余時務坐在一旁感嘆道:「陳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腳了,不愧是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

  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時務勸道:「馬苦玄,聽我的,這一架,真別打。」

  馬苦玄後仰倒去,蹺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道:「你真以為我不找他,那傢伙就不來找我?」

  余時務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歡講家鄉事,我以前也不好奇這些,難道你跟陳平安有解不開的恩怨死結?」

  馬苦玄吐出那根嚼爛的野草,開始閉目養神,沒有給出答案。有些老皇曆,翻是翻不過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緩緩走在祠廟內,宋睦笑問道:「那三本書什麼時候還給我?」

  先前二人都各自請了三炷香,祠廟內人頭攢動,處處都顯得有些擁擠。

  陳平安說道:「我又沒拿。」

  宋睦氣笑道:「陳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點?」

  當年齊先生留給宋集薪六本書,其中三本儒家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當初與婢女稚圭一起離開驪珠洞天,跟隨宋長鏡去往大驪京城,在泥瓶巷宅子裡邊留下了前三本,只帶走了三本雜書。

  陳平安說道:「我確實沒拿,如果書本長腳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問問身邊人,別燈下黑。」

  宋睦將信將疑。

  陳平安說道:「那三本書,如今在大驪市價多少,我不清楚。當年市價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沒有,其實一直沒兩樣。那本《小學》,當年連同大驪、大隋和黃庭國在內,我找到了總計八個版本,最貴的六十五文,是在紅燭鎮,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沒必要拿你的書,書上寫了什麼,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驪陪都的《小學》價格還是比別的地方更貴,那麼我奉勸你一句,你這個當藩王的,以後走夜路小心些。」

  宋睦嘆了口氣,隨即笑道:「你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這個曾經的泥瓶巷同齡人就是個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歡成天當啞巴的悶葫蘆。

  陳平安跨過齊瀆祠廟的大門後就不再雙手籠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睦突然故意說道:「要不要我幫忙清場?好歹是個藩王,這點能耐還是有的。那位廟祝其實已經認出我了,我與他打聲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個青衫背劍的昔年鄰居明顯忍了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以心聲罵道:「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睦笑了起來:「跟以前好像也沒啥兩樣,先前差點就要認不出來,這會兒好了,還是很熟悉。」

  在祠廟主殿外的廣場上,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要不然等你先說完?」

  宋睦搖搖頭:「沒了,跟你聊這麼多,你煩我也煩,敬香過後,各走各路。」

  祠廟內熙熙攘攘,來這裡虔誠燒香的香客很多。

  宋睦率先點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將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爐。至於去往大殿內磕頭禮敬,無論是宋睦的大驪藩王身份,還是曾經的學生身份,都不合適,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陳平安點燃香火後,往三個方向各自拜了三拜,與宋睦恰恰相反,唯獨沒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將香火輕輕插入香爐,走到主殿正前方,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作揖後久久不起。

  祠廟門外的那條大瀆,人間年復一年的春風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楊柳依依,草長鶯飛。年復一年的春風去又回,第一次離鄉遠遊時的十四歲草鞋少年,在這一次的遠遊又歸鄉時,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四十歲。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今天依舊曬著太陽。

  他沒有跟隨師父去往京畿之地,依舊留在這裡每天偷懶,睡覺,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覺,周而復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著那個圓臉的棉衣姑娘閒聊幾句。圓臉姑娘喜歡發呆,不太喜歡說話,坐在屋檐下,為了與劉羨陽劃清界線,兩人椅子中間擺滿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劉羨陽大罵某人的時候,圓臉姑娘才會點點頭。所以劉羨陽就奇了怪了,這個脾氣好到了一定境界的賒月姑娘,對那馬苦玄都不怎麼記仇,為啥對陳平安那麼苦大仇深的,感覺差點就要扎草人了。

  其實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已經搬走了,但劉羨陽還是願意在這裡躲清靜。

  這些年,小鎮和西邊大山變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門北遷,楊家鋪子後院也沒人了。於是陳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龍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頭大半歸他,山下大半歸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賺錢,到最後竟然還是沒能抱得美人歸,得知某個消息後,與趕回家鄉的林守一,倆失魂落魄的可憐蟲狠狠喝了一頓酒,先是相互罵,然後一起罵俱蘆洲的某個讀書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韓的,不知道怎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後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對罵,連酒杯都摔了,因為當時劉羨陽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

  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從俱蘆洲返回家鄉小鎮,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早先在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一個比一個英雄好漢,一個揚言要用錢活活砸死那個姓韓的王八蛋,一個口口聲聲說只要見著了那個姓韓的,就要按在地上往死里踩。虧得劉羨陽好心好意與那個姓韓的一番稱兄道弟過後,就立即給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飛劍傳信一封,結果他娘的連個回信都沒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懶得寄了,因為劉羨陽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大病一場的李柳好像是在斷絕紅塵,償還某種山上的債。只是那個讀書人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好像有個道侶名分就心滿意足了。

  痴情種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來二去的,劉羨陽就跟那個俱蘆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當了朋友。於是讀書人就又知道了有兩個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傢伙隨時隨地都會套他的麻袋,在小鎮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戰戰兢兢,不太敢出門,偶爾壯起膽子來找劉羨陽,說這種不可強求的隨緣事情真心怨不得他。

  怨是真怨不得,理是這麼個理,只是你韓澄江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別咧那麼大啊。於是劉羨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三個當事人坐在一張桌上說開了比較好,換了措辭,寄出去第二封信,與那倆傷心人說了,韓澄江打算跟你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要在酒桌上碰個頭,再加上他劉羨陽這個只勸酒不勸架的和事佬,剛好四個湊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繞路來了鋪子這邊喝了半天的悶酒,最後搖搖晃晃離開,只說不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林守一後來也偷偷來了,坐在竹椅上悶不作聲,嗑了半天的瓜子,最後與劉羨陽問了幾句關於韓澄江的事情,也一樣沒敢去小鎮最西邊的那座宅子,只說他沒臉揍一個下五境練氣士。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賒月雖說兩次都坐得遠遠的,可她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她覺得那個韓澄江挺不錯的啊,修為境界什麼的,跟女子喜不喜歡一個人關係又不大。不過她也覺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確實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麼早就喜歡李柳了,早就該說的,喜歡誰挑明了,哪怕對方不答應,好歹自己說了,還會繼續喜歡對方,萬一對方答應,不就相互喜歡了嗎,怎麼看都不虧。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對那男女情愛沒啥興趣,可惜了這麼個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頭的竹椅上,吃著些從壓歲鋪子打折買來的糕點,頭也不轉,含糊不清道:「劉羨陽,要是那個傢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講道理?他也會聽你的?」

  劉羨陽剛剛睜開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說幾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寧姚,就只有我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不吹牛。」

  賒月嘆了口氣:得嘞,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果真還是信不得。

  要說打不還手,賒月勉強能信劉羨陽幾分,可罵不還口……就這劉羨陽,就那陳平安?

  劉羨陽問道:「你既然這麼怕他,怎麼還留在這兒?」

  賒月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緩緩道:「書上不都說,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劉羨陽無奈道:「你還真信啊?」

  賒月呵呵一笑,不再說話。你也真信啊,這麼傻憨傻憨的,還能讓那傢伙罵不還口?你劉羨陽怎麼不騙鬼去?

  劉羨陽靠著椅背,抬頭望向天幕。那本祖傳劍經,開篇有那「百年三萬六千場,擬挈乾坤入睡鄉」的說法,他一開始沒當真,後來才發現很是貨真價實。百年之內,只要修行之人足夠勤勉,是真能在夢中遠遊那三萬六千次古戰場的。置身其中,劉羨陽的心神隨同夢境越走越遠,就像沿著那條光陰長河一直走到源頭。

  劉羨陽前些年之所以與阮秀有那場問答,就在於劉羨陽認出了她,以及李柳,還有楊老頭。無數的遠古神靈一尊尊相繼隕落在戰場上,但有那麼十數位,不但始終屹立不倒,甚至絕大多數好像都能夠察覺到劉羨陽的存在,只是都沒有太在意,或者無法在意。其間有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蛟龍,身軀龐大,遊走在璀璨星河當中,結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驀然現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顆鮮紅星辰,隨意碾壓打殺殆盡。


  又曾經在一處戰場上,其中一個金光奪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劍者身邊盤腿坐著一個披掛金色甲冑的魁梧巨人,在神靈與大妖皆屍骸遍地的戰場上隨手斬殺大妖,隨手抵擋那些仿佛能夠開天闢地一般的神通。那兩尊至高神靈,前者甚至饒有興致地望向劉羨陽,好像在與他說一句:「小傢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劍者伸手攔住了那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劉羨陽就被迫退出了夢境,大汗淋漓,以至於每天練劍從不停歇的劉羨陽,唯一一次,整整半個月,每天就睜大眼睛,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為了讓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夢。

  劉羨陽望向那座神秀山,賒月嘆了口氣:「想那些做什麼,與你又沒啥關係的。」

  劉羨陽苦笑道:「怎麼沒有啊,差點就跟宋搬柴一起……」

  賒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說嗎?真不怕那因果牽扯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下次還能再見面,她一根手指頭就碾死你這種小金丹……」她趕緊停下話頭,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比較傷人,擺擺手,滿臉歉意地改口,「金丹,劍修,還是瓶頸,其實很厲害了啊。」

  劉羨陽點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大師姐哎,秀秀姑娘哎。

  吃掉某個「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飛升台,又開啟另外一座飛升台,由她率先開天與登天。她身邊站著一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單獨一人,與她並肩而立。在那之後有數位跟隨,最後又有數十位劍修。

  龍泉劍宗,神秀山,崖刻「天開神秀」四個大字,常年雲遮霧繞,那麼從人間抬頭望去,就是「秀神開天」。而那個變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後,她雙手繞後,緩緩解開那根馬尾辮,最後看了一眼人間,就此離去。

  宋睦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只隔著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睦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睦緩緩而行,與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睦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承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睦,宋睦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姜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睦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分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地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藉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再後來,憑藉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搜山錄》,雖無法媲美更早的那幅《搜山圖》,但也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只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睦看著這個面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著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面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睦話鋒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的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你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挨那頓打。」

  宋睦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帳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只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著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就在一旁偷偷看著。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篡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睦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睦一笑置之,帶著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齊瀆廟祝是一個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大驪人氏,所以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里,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也就散了。

  得到祠廟的確切答覆後,宋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再對宋睦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分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睦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面,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睦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里就哐當響的人說不著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個瞧著很是面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著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的某位「老鄉」?比如齊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只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著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眾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好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祠廟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睦說道:「走了。」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睦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分上。」

  宋睦翻了個白眼:「別,欠著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睦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傢伙:「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嚇了宋睦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幹嗎?陳平安,要干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準備懸佩在左側腰間,只是略作猶豫,便換成了右側。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睦眼皮子直打戰: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著。」

  宋睦立即從袖中拈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干涉你們兩個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睦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面子大。」

  宋睦恢復笑意,收起符籙。二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睦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的主,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睦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這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睦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拼,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著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睦「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廟裡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裡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都心知肚明。

  宋睦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著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他的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只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睦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別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別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睦笑著用左腳邁過門檻,走出齊瀆祠廟,下了台階後,轉身望向那副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他並肩而立。

  宋睦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睦輕聲道:「各洲山頂其實都知道齊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裡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齊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時,估計皇帝陛下推託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只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台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別閒著。」


  宋睦微笑道:「無法想像,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睦啞口無言。他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別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個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為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御風,而是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山上山下,連我在內,知道的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了,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由中土文廟領銜,連同陰陽家和術家的練氣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陰刻度,以及確定長短、重量和容積等事。這是大戰過後,浩然天下的頭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動手重製昔年禮聖確定下來的度量衡。誰要是在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在文廟吃幾年牢飯,都算文廟很講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時是不穩固的,除了與蠻荒天下相互牽連造成的影響之外,還與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種「缺漏」有關,所以陳平安才會猜測用來精準確定度量衡的那幾件重器都已經出現些許偏差,而他們的失之毫釐,就等於完全作廢。

  至於誰能夠造成這種大道折損,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隻王座大妖都做不到。而這種大道無形的深遠影響,浩然天下的山巔練氣士,境界越高,體會越深。

  宋睦嘖嘖稱奇,笑道:「不愧是當隱官的,這都能夠猜到。」

  二人轉身緩步,陳平安問道:「馬苦玄這麼瞎鬧騰,都沒人管管?」

  賒月、純青、許白,一個年輕十人、兩個候補。

  馬苦玄這個人雖然行事乖張,但至少不說大話,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馬苦玄手上吃了苦頭。賒月好像不太擅長廝殺,至於竹海洞天的純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陳平安沒接觸過,不好說。可按照當年那份都傳到了城頭的山水邸報,後邊兩位年紀太輕,又好像都不是走慣了江湖的,輸給馬苦玄,其實不算奇怪。

  宋睦說道:「戰功太多,隨便揮霍。何況馬苦玄招惹別人的本事,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輩,還沒分生死,旁人看熱鬧還來不及,勸個什麼?如今馬苦玄在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真心崇拜他的年輕修士更是不計其數。不喜歡他那種跋扈作風的,恨不得他喝口涼水就嗆死,走路崴個腳就跌境;喜歡他的山上年輕人,恨不得他明天就是仙人境,後天就是飛升境。」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就是沒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馬苦玄立馬要改名字去了。」

  宋睦道:「馬苦玄在那邊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把余時務支開了。」

  宋睦疑惑道:「你為何改變主意?」

  陳平安說道:「因為他還是不死心,沒把『事不過三』當真,所以故意留在大瀆水畔等我。還是你最懂他,挑釁人這種事情,馬苦玄確實很擅長。也就是你脾氣好,不然這麼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擱我忍不了。」

  宋睦有些無奈。一罵罵倆,好嘛,你們倆打去。


  他走向遠處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車夫是大驪陪都的頭等供奉。

  轉頭望去,年輕藩王發現那個傢伙還站在原地,好像是在等自己上車。

  宋睦笑著揮手作別,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釋然了,畢竟是多年鄰居和……半個同門——「我們文聖一脈」嘛。又一想,宋睦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按照輩分,他娘的,陳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師叔?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文聖的關門弟子?宋睦坐在車廂內,開始好好思量這個問題。

  沒有跟陳平安當過鄰居的人根本無法想像這個泥腿子是怎麼個想錢想瘋了的,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反正上不起學,讀不起書,就只有兩件事,掙錢、省錢。而按照泥腿子當年的那個說法,沒錢之人,省錢就是掙錢。記得陳平安說完這句話之後,稚圭在院子裡撣被子,宋集薪坐在牆頭上晃蕩著一隻錢袋子,問陳平安年關了要不要借錢買春聯、門神,陳平安當時說不用。

  這傢伙經常進山採藥,而且只會用最低價賣給楊家鋪子,從不講價。鄉里鄉親,只要有事,打聲招呼,陳平安就會幫忙,莊稼活、大半夜搶水、紅白喜事,每逢守靈肯定會到天明,親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還一個人坐在那兒。

  每次年關幫忙殺豬,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鄉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飯,夾一筷子肉就離開飯桌。有人殺雞,若是有那不要的雞毛,都會先打聲招呼,撿起來帶回家做成雞毛撣子、毽子。

  砍柴燒炭,因為擔心與青壯起衝突,想要燒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會有盈餘,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著走門串戶,送給街坊鄰居,還會說木柴不好,炭燒得差了,賣不出錢。如果有人留他吃飯,或是有老人還一些雞蛋什麼的,也不答應,隨便找個由頭就跑了。

  找竹林挖筍曬筍乾,一點一點搜集龍窯廢棄的瓷泥,只是瞥見一眼鄰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沒事帶著個小鼻涕蟲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檢檢,自己打造木框,揀選那些圖案相對完整、相似的瓷片,拼湊瓷片做那掛屏。陳平安曾經詢問宋集薪買不買,宋集薪當時其實挺眼饞一幅碎瓷皆是龍紋的掛屏的,不過當時小鼻涕蟲嗓門震天響,說什麼一幅掛屏買十個稚圭暖被窩都夠了,這要都不買,簡直就是讓祖墳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聽得宋集薪心煩。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邊嚷嚷,一邊擤鼻涕甩在宋集薪院子裡,宋集薪就說這玩意兒太糙,送都沒人要,靠這個賺錢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撿破爛兒了,原本做好的幾幅掛屏都送了人,劉羨陽、顧璨,還有些家裡孩子在上學塾的街坊鄰居都有。

  十四歲之前,吃百家飯長大的窯工學徒好像就早早還清了所有年幼時欠下的人情。

  不知為何,開始閉目養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有次帶著婢女返回泥瓶巷,剛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鄰居的門與牆,開了門,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再看幾眼。

  宋睦有些小小的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花幾枚銅錢買下那幅瓷掛屏了,依稀記得,其實手藝挺不錯的,還很用心,四季花草鳥雀都有。

  記得小時候,宋集薪偶爾撇下稚圭,獨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實膽子不大,怕鬼,就會一邊跑一邊喊陳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總也不點燈的同齡人就會吱呀開門,遙遙應一聲。

  在陳平安去龍窯學燒造瓷器之後,宋集薪年紀大了,學了幾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上道理,就不這麼鬧了,也會覺得丟臉,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再更後來,雙方鬧了那麼一場,估計就算一個樂意喊,一個也不會應了。


  不過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蟲頂替了宋搬柴。顧璨不知為何,每次一個人去田壟趴著釣黃鱔,回家都喜歡繞路,非要穿過一整條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蟲腰懸一隻竹編小魚簍,一邊跑一邊可勁兒喊著陳平安的名字,陳平安只要在家,都會走出屋子,大多是站在院門口外邊與顧璨聊幾句。劉羨陽偶爾聽煩了,會扯開嗓子罵幾句「喊鬼呢」,顧璨停步之前就會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趕緊把那懶貨王朱喊起床一起燒香,求求祖墳冒青煙」……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他家每天都要換春聯、門神。他雖然不心疼那幾個銀子,但是誰不煩啊。

  顧璨這個小王八蛋比陳平安記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來自己家門口丟石子砸窗戶的。當年覺得可笑,事後越想越可怕的地方,在於每逢雨雪泥濘,巷子裡邊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錯開的兩串腳印只出現在半條巷子。這意味著顧璨冒著雨雪天氣出了自己家門後,是繞路到了小巷另外一邊,再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那邊,砸完石子就沿著原路飛奔逃走。直到今天,宋睦都很好奇那雙大人的鞋子是顧璨從誰家裡偷來的,那個小鼻涕蟲具體又是怎麼「一路行走」的。要知道,那會兒的顧璨才四五歲啊。

  如今的顧璨好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在中土神洲已經是出了名的「講理之人」。如果說小時候的陳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煩,所以習慣成自然,變得很不怕麻煩,那麼顧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睦哪怕今天與陳平安重逢,依舊覺得顧璨其實比陳平安更像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說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而且宋睦篤定在未來百年內,顧璨一定會是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幾個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沒有之一?

  宋睦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輕聲道:「泥瓶巷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不該怕鬼的。」

  大瀆水畔,馬苦玄獨自一人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然後十指交錯,靜待一場苦等多年的問拳,不過如今大概可以換成問劍了。

  半個朋友的余時務已經識趣地走了。余時務就這點最好,那些難聽的好話,願意說個一兩次,卻也不會多說,不會惹人煩。

  背對齊瀆祠廟大門的一襲青衫緩緩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劍客懸劍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劍柄,不著急推劍出鞘。

  這把長劍名為夜遊,仗劍夜遊,鞘外劍光,光亮如月。人間夜幕,劍客提劍,如持燈燭。

  馬苦玄以心聲遙遙問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規矩,畫個圈,誰出去算誰輸。」

  陳平安一個微微彎腰,左手握住夜遊,拔劍出鞘,一個前掠。

  悄然無聲,陳平安一人一劍,帶著大瀆畔的馬苦玄,一起就此消失於天地間。

  與馬苦玄先後干架兩次,一向都是陳平安沉默當啞巴,馬苦玄絮叨個不停,今天過後,這個不太好的習慣,相信馬苦玄肯定會改。

  馬苦玄置身於劍氣茫茫、縱橫交錯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見天幕處驟然間出現了一粒光亮。

  在依舊靜止不動的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劍光之間,天地震動,漸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靈,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總計多達十二尊。馬苦玄則縮小為一粒芥子,如練氣士陰神遠遊天外,遙遙可見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劍直斬而下,原本筆直一線的劍光先後出現了十一次彎折,依舊是一劍斬開真真假假的十二神靈金身。

  馬苦玄嗤笑一聲,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虛無。

  但是在馬苦玄身形消散後,籠中雀劍氣小天地竟然開始自行擴大,因為浮現出了一處遠古遺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渦流轉。隱隱約約,四扇高聳天門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當中。

  其內還有一條極為矚目的金色絲線,東西兩邊,日月高懸,又各自拖曳著一條螺旋狀七彩光線的登天之路。

  在席捲兩個天下的那場大戰之前,兩座飛升台,一處是依舊保持相對完整的驪珠洞天螃蟹坊,一處是道路早已斷開的蠻荒天下托月山,飛升之境就是那處三教祖師都無法徹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為那邊的「山水禁制」,那數以千萬計的星辰皆是由一具具神靈屍骸分化而成,再與一條大道顯化為「某種真相」的光陰長河相互牽連。

  要論陣法,一處天庭遺址就是數個天下的陣法之源。

  當年那場大戰,曾經有相當一撥人族修士因為沒有立即撤出,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銷骨立,塑造金身,最終在陣法牽引下,憑藉自身蘊藉的某一類神性,自動與大道契合,迅速剝離人性,成為一個個嶄新的神靈……然後這些神靈,一部分被拘押在兵家各大祖庭、宗門,一部分被劍修當場斬殺,哪怕金身徹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卻永久被拘押在了遺址當中,與大陣融為一體。

  傳聞佛祖是最後一位撤出此處遺址的,但是依舊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為哪怕只差絲毫,都是天壤之別,結果半點無異,看似淪為廢墟的天庭,都會重歸為舊的那個「一」。一旦神靈各歸其位,得以「補缺」,甚至就會恢復大戰之前的面貌。當時為佛祖護陣之人,至聖先師、道祖、兵家老祖、「年輕劍修」陳清都分別位於四扇破碎天門附近,撐開天地。

  這些註定不會記載在書上的老皇曆,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劍氣長城與陳平安說的。

  白玉京鎮壓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的鬼物,以及禮聖坐鎮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遺漏,被一些遠古神靈餘孽藉機壯大勢力。人族修行登頂難如登天,但無論是化外天魔還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靈拘押丟入遺址當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無須修行,瞬間就會是一個個天賦神通的嶄新神靈,得以重新現世。而後世萬年的數個天下之所以會有某些高位神靈轉世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大道之爭的「攔路」,力求哪怕有那萬一,在遺址當中崛起的新神靈都無法占據某些位置關鍵的神位,尤其是那幾個至高神位。

  而禮聖與文廟聖賢,以及一小撮飛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與己道合道」的諸子百家祖師,都會在禮聖「開門」之後,以一種種大道顯化,打殺那些嶄新神靈。

  那是一場相互消磨的新舊大道之爭,這就是為何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幾乎人人都在以學問證道,卻偏偏在浩然天下極少露面現身的根源所在,因為他們需要在浩然「一吃飽」,就需要「尊禮循例」去往天外。所以昔年在劍氣長城,阿良也好,師兄左右也罷,都對禮聖極為尊敬。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裡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夫俗子肩頭。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會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罵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為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了。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讓阿良不用講第四個了,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憋壞了,最後悻悻然道:「不承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誰先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著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扇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說當年劍修分為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就索性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至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為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麼,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麼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麼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個天下雛形的地盤眾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為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為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併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裡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拼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怎麼才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藉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扇天門。

  因為這處天地只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個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麼,真以為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湧向四扇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為有多噁心。早年在劍氣長城,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三次問拳落魄山的機會,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在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應道:「沒問題。」他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的,「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噁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噁心別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二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處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的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作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不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只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遠望,涼風拂面。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二十四幅光陰畫卷捲軸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制,一幅幅畫面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採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名少女身姿纖細,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座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採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與一個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所有村野好似一張薄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

  夜間,一棟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正亮著一盞盞燈火,突然,整座府邸都變成了鮮紅色,一個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一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有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紮的龍王,你瞎湊什麼熱鬧,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後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老人嘴上訓著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剎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屍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武百官、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註定死得寂寂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盡,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論定,被一個個爛泥潭給淹沒在歷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甚至是對桐葉洲印象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無法在桐葉洲心境輕鬆半點,讓他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註定污穢不堪的醜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別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幅,還是兩千四百幅,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麼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個浩然天下其餘八洲修士,連同桐葉洲修士本身,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


  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俱蘆洲修士一個個好好相處!而這兩洲,一個是你的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你最為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

  願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為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為陳平安會是文聖一脈最被注目的那個讀書人。文聖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得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更必然是一位道德聖賢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讚譽,由衷的,夾雜著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讚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為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兩耳不聞窗外事。

  所有光陰畫卷,陳平安只有一幅沒有全部看完,每次打開都很快合攏,不敢多看。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著一高一低,一歪一斜。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他雙指重重拈住一張書頁,深吸一口氣,又輕輕鬆開指尖,乾脆合上書。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併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繡虎棋術高,因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葉、寶瓶、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而後又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陳平安自問自答:「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只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繡虎,難度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在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後,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面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他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後一幅畫卷。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裡走下去,活下去。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閒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麼人心,只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的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衝突,最終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只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面,只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只為和氣生財」的兇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眯起眼,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凌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梳水國,深夜。

  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後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後,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麼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匯聚多數文運,畢其功於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於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一個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須拍馬了幾句。

  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的胸脯上,打得後者踉蹌後退。

  韋蔚大罵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陳平安大駕光臨,你都敢不露面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麼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只是揉了揉胸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尖,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那個最是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麼的,那咱仨以後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罵完人,發完火,韋蔚嘆了口氣,鬆開手指,看著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為那劍仙就只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著面面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韋蔚翻了個白眼,然後雙指併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著「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為他開口第一句話為何是問那寺廟神像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個笑面虎,袖裡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侍女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著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

  門外的古松涼蔭里,青衫劍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地與她說著話,還邀請她一起坐下聊呢。

  韋蔚斜了高挑侍女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閉嘴。

  韋蔚一揮袖子,大門打開,她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個半郡,約莫管轄著六縣山水。韋蔚以往不愛與那些文廟武廟的神祇打招呼,個個官帽子不大,卻眼高於頂。她最多是與矮她一頭的縣城隍打打交道,後者更識趣些。

  韋蔚最後說道:「你們兩個去那幾座縣城隍廟仔細翻檢所有的功德簿子。咱們自家地界內,所有的讀書種子,也就是有希望當秀才貢生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就照那位劍仙說的去做,細水長流嘛……還有那些所謂的積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們也分些陰德靈光,藏在他們張貼的門神裡邊。大忙幫不上,咱們這會兒家底太薄,先幫點驅散煞氣、陰風的小忙吧。等到那個進士老爺金榜題名,來咱們祠廟還願,添了好些文運,再從長計議。陳平安有一點說得沒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錘子買賣了,只要能夠開個好頭,到底是要看得長遠些。」

  除了忌憚一位吃飽了撐的會經常串門做客的劍仙,韋蔚之所以願意如此「聽命行事」,歸根結底,當然還是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極小。韋蔚覺得長久以往,如果按照陳平安所說的去做,確實有希望旱澇保收,能夠有朝一日將一地山水經營得當,躺著享福。當了山神,想著開闢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嶽山君的儲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頭嘛……不然那陳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義、功德什麼的,她韋蔚大不了繼續混吃等死,下次再與他碰頭,她就躺地上裝死,陳平安總不能真的就飛劍斬頭顱吧?

  不過韋蔚不得不承認,她怕陳平安,那是真怕。這些年來,她的內心深處會想著那個年輕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後再來嚇唬自己。只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個年輕人真要死了,好像會有些可惜。

  豐腴侍女有些躍躍欲試,輕聲提醒道:「山神娘娘,陳劍仙好像說過,咱們可以先託夢給過路的讀書種子。」

  韋蔚轉過頭,一臉嫌棄道:「就你,還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丟人堆里,走個路,別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兒撞。你覺得那個讀書人瞧見了你,把你當啥?運氣好,把你當只山野狐魅;運氣不好,他夢遊祠廟還以為是逛那啥呢,保不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看錢袋子裡邊的銀兩夠不夠。」

  韋蔚指了指那個高挑侍女:「就你了。咱仨就你剛好是讀過幾本書的,跟讀書人可以多聊幾句……」

  高挑侍女有些臉色尷尬,可打死也不敢說之前那茬,只在心中默念了幾句「諄諄教誨,是諄諄」。

  韋蔚猛然起身,然後笑顏如花,「哎喲喂」一聲:「宋老前輩來了啊。」

  一個白髮老人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山神祠:「聊你們的,我就是故地重遊,隨便逛逛,今夜不翻皇曆。」

  韋蔚抱怨道:「宋老前輩的莊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運憑空沒了,不光是我這兒的小小山神廟那叫一個苦不堪言,所有過慣了大手大腳日子的城隍老爺們可都開始摳摳搜搜,緊巴巴地過日子了。」

  宋雨燒瞥了眼祠廟匾額,視線下移,望向殿內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銀子吧。」

  韋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湊合著過唄。好在又不是什麼神仙錢,家底多多少少還剩下些。」

  宋雨燒坐在那條青石長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現在才發現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太好當?差點給一個淫祠山神擄走當壓寨夫人,不承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實更不好當?」

  韋蔚輕輕搖頭:「好當得很。」

  宋雨燒嗤笑一聲。一地山水氣運,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個多寡還是可以做到的。就這座山神祠廟,不出百年,就會餓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風雨剝蝕。


  韋蔚雙手負後,走下台階,腳步輕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輩,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懶得動彈罷了,我這會兒與您說一番自己的盤算?」

  宋雨燒點頭道:「願聞其詳。」

  聽完韋蔚的謀劃之後,老人起先頗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場捷徑,劍走偏鋒,絕非長久之道。只是當韋蔚文縐縐冒出個「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聽得老人無言以對。宋雨燒看著這個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韋蔚,你怎麼像是突然長腦子了?」

  韋蔚揚起腦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擺擺手:「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我這還只是發揮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燒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我就不來這邊逛盪了。」

  年輕時候覺得只不過幾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遠了。

  韋蔚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白髮老人,嘆了口氣,收斂笑意,實誠說道:「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是陳平安教我的,我哪裡想得到這些。」

  宋雨燒「嗯」了一聲,點點頭,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轉身離去。

  高挑侍女來到韋蔚身邊,感嘆道:「宋老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韋蔚笑罵道:「他猜到個屁,你沒發現他上山晃悠悠的,下山就開始飛奔嗎?」

  宋雨燒沒有直奔自家山神廟,而是回了昔年莊子臨近的那座小鎮,找到了那家酒樓,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經換了人又換了人,是孫子輩在操持生意了。火鍋食材其實也有些偷工減料,都不用下鍋下筷子,宋雨燒就知道再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只是他也沒多說什麼,本就沒什麼好說的,反而希望這家火鍋味道不那麼地道了的酒樓以後生意可以更好些,說不得等到哪天掙夠了錢,就又重新講究起來了。

  那個年輕掌柜哪怕認出了宋雨燒這位與爺爺關係極好的梳水國老劍聖,但親自將食材一一端上桌後,也難免有些心虛,就沒好意思與老人攀關係,客套幾句後,很快就走了。

  宋雨燒沒要兩副碗筷,不過要了兩隻酒杯,一隻酒杯放在桌對面,沒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罵道:「臭小子竟敢躲我,喝西北風去吧你,眼饞死你。」

  只是喝了幾杯酒,老人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給對面的酒杯倒滿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罵人的話還是什麼。

  宋雨燒突然轉過頭,笑道:「你們倆怎麼來了?」是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

  二人落座,宋鳳山笑道:「是韋蔚傳信,收到信後,來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賭,說爺爺你肯定會先來這邊。我不信,所以我自罰三杯。」

  宋雨燒沒好氣道:「想喝酒就直說。」

  宋鳳山喝著酒,柳倩涮著火鍋,只是都不說話。

  老人忍了半天,氣笑道:「說!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那小子了?!」

  宋鳳山與妻子相視一笑,然後宋鳳山聚音成線,與爺爺說了一番話。

  宋雨燒仔細聽著,沒喝酒,沒下筷子,聽完之後,默默夾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對面空的位子、滿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錯的孫子和孫媳婦,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最後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視線模糊,輕聲道:「惜不能至劍氣長城,不見隱官劍仙風采。」

  宋雨燒重新拿起酒杯和筷子,大笑道:「火鍋就酒,江湖依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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