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真是讓他們失望了,她沒有死透,竟然又回到人間。
書房外面的守衛已經看到林未晞,書房裡的談話聲也頓時停住。
林未晞用力調整了一下表情,笑著走上去:「燕王殿下在嗎?」
守衛還沒有稟報,屋裡已經傳來顧徽彥低沉清越的聲音:「讓她進來。」
林未晞進屋,看到周茂成站在一邊,微微垂著頭,神色看著不大自然。
也是,談起顧家的世子,即便是周茂成這些親信,也不好說太多。
周茂成低頭不語,燕王對待他們寬厚,但並不代表他們真的能臉大地指點燕王的家事。世子有燕王這樣一個父親,自小便過著天之驕子的生活,現在不過是娶一個新的世子妃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事,燕王可以不滿,他們卻不行。
林未晞心裡存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壞心,故意問:「燕王殿下,周叔,你們方才在說什麼?誰要成親了?」
周茂成朝顧徽彥瞥了一眼,發現燕王沒有阻止的意思,便對林未晞解釋:「是王爺的獨子,我們燕王府的世子,要娶世子妃了。」
「哦,是原配世子妃嗎?少年夫妻,真是恭喜。」
周茂成臉上有些尷尬:「是繼房。」
周茂成帶著些尷尬和林未晞解釋,林未晞也裝模作樣聽。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顧徽彥眸光淡淡地朝林未晞看了一眼,那一眼一掃而過,轉瞬即逝,可是其中卻帶著令人心悸的探究和洞察。一般人聽到成親,並不會想到是不是原配身上去,而林未晞這樣問,簡直像本來就知道不是原配。
顧徽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容上依舊波瀾不興。另一邊林未晞終於「聽明白」燕王府的情況,嘆道:「原來貴府公子已經在娶繼妃了,這實在是出乎意料,貴府公子已經很大了嗎?燕王這樣年輕,我以為世子也並不大呢。」
顧徽彥本來在想方才的事,聽到這裡,他忍不住輕輕一笑,含笑看向林未晞:「你這恭維太明顯了,好好修煉一下再拿出來吧。」
林未晞存著一顆挑事的心,現在被前夫父親逮了個正著,臉上難免有些過不去。💥👺 🎉👻她眸光流轉,不服氣地瞪了顧徽彥一眼:「我說的是真的!周叔,你說呢?」
周茂成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苦著臉,強逼著自己點頭:「是的,王爺年輕力勝,世子也風華正茂。」
顧徽彥輕輕笑了一聲,屋子裡的氣氛頓時輕鬆許多。
顧徽彥心情好了許多,周茂成心裡長鬆一口氣,這才敢說話:「王爺,世子特意寫信來,便是想讓你回去參加婚禮。上一次我們在西北平亂,實在趕不回去,世子雖然不說,但必然也是期盼著您的。這一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王爺,屬下知道您不太滿意這樁婚事,可是木已成舟,畢竟世子喜歡……」
林未晞聽了這話忍不住懟:「看來還是我見識少,燕王出征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吧,錯過了世子的第一場婚禮,竟然還能趕上第二場。」
周茂成被林未晞這一句頂得說不出話來,周茂成臉色漲紅,顧徽彥倒一點都不惱,反而笑著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對顧呈曜很是敵視,連著對他的這樁婚事也沒好氣。你應當還不認識他吧?」
林未晞心裡悚然一驚,她心中直呼大意,她怎麼就忘了,眼前這位是權傾一方的燕王。她不過在話中泄露了一些情緒,竟然就被他抓住了。
林未晞好歹也是當過當家主母的人,她臉色不變,故意露出蠻橫之態:「我當然敵視他,您明明說好要先安置我,然後再回京城,可是現在他一封信就要把您叫走了!我要怎麼辦啊?」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顧徽彥接受了,他輕輕一笑便帶過不表。周茂成一顆心大起大落,這麼片刻的功夫已經被嚇了好幾遭,他現在看向林未晞的目光已經殊為不同。到底是無知者無畏呢還是這個丫頭單純運氣好,竟然敢這樣和燕王說話,要命的是燕王竟然也沒惱?
周茂成感慨了一會,然後收回視線,還是想再嘗試一下:「王爺,世子的事……」
「不必說了,我不會回去。」顧徽彥把筆放在書桌上,明明他神情未變,屋裡突然就生出一股冷氣來,「元妻才病逝不到一個月,他便提出續娶,婚事竟然還定在今年二月。他這樣做可曾考慮過壽康大長公主的想法?這麼大的人了,竟然還這樣天真莽撞。」
周茂成試圖給顧呈曜說話:「世子還年輕,哪能顧及到人情往來……」
「年輕?今年他都已經十七了。我十七那年,已經受封燕王,接手整個燕王府了。你再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麼。」
周茂成果然無話可說。其實無論放在誰家,十七歲都是半大小子的年齡,更遑論京城裡的貴公子,正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年華呢。可是誰讓世子的父親,燕王顧徽彥成名太早,光芒太盛。顧徽彥十五歲上戰場,十六歲打出了一場漂亮的成名戰,自此名聲鵲起,響徹大江南北,之後十七歲成為大周最年輕的親王,二十五歲已經軍功赫赫,成為先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侄兒。等二十七歲時立下勤王擁立之功,二十九歲成為攝政大臣。到如今,燕王不過三十三歲而已,已經名震天下,無人不知了。
在父親的光環下,顧呈曜確實顯得太單薄。顧呈曜這些年的表現亦可圈可點,放眼京城年輕一代,也是其中翹楚,但是和他的父親一比,那就著實不夠看了。
顧徽彥因此對顧呈曜不滿,周茂成無話可說。林未晞聽到燕王竟然不回去參加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她險些沒繃住笑出來。
明明就在路上卻避而不去,這和因為打仗而趕不回來可是兩碼事,林未晞趕緊低頭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而周茂成一顆忠臣之心,實在沒忍住,逾越多勸了幾句:「王爺,屬下知道您對世子寄予厚望,可是世子畢竟年輕,他不像我們,在戰火中跌打滾爬,早練得一身鋼筋鐵骨。世子一直仰慕您,可惜因為戰事而總是聚少離多,這次回京您難得能長時間和世子相處,您即便有不滿,也要慢慢和世子說。」
顧徽彥聽完後沒有表態,不說話也沒露出怒色。然而這種表現往往比生氣還可怕,周茂成不敢再說,求助地看向林未晞:「林閨女,要不你來說說?」
林未晞心裡冷笑一聲,讓她來做說客?前夫和她的庶妹要成婚了,指望她這個姐姐祝福他們的真愛嗎?簡直做夢。現在顧呈曜的父親、高然的未來公爹就在眼前,林未晞不趁著這個天賜良機給他們上眼藥,她就白活這一世了!
「燕王殿下,您做得對,孩子做錯了事就得罰,不能慣著他!他都那麼大的人了,什麼受得了受不了的,離開了您的庇佑,他什麼難聽話不得忍著啊?」
周茂成愕然地看著林未晞,而顧徽彥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你還真是記恨他。罷了,就聽你的,這次絕不姑息。不過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怎麼這樣老成,你比顧呈曜還小一歲呢,訓人的口吻就和他的長輩一樣。」
林未晞被叫成「小孩子家家」,她本來很不高興,可是看到周圍人如釋重負的神色,大概猜到燕王笑還是很難得的,至少證明接下來不會有大事。林未晞陰差陽錯給顧呈曜解了圍,她心裡老大不願意,可是做人不能太過,燕王對她有恩,她再挑撥就太沒意思了。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不太情願的神色,越發覺得這個小姑娘真是鮮活,和他這樣已經固化的人幾乎像是兩個世界的。顧徽彥不願意太為難她,便問道:「剛才還沒問,你過來做什麼?」
林未晞幾乎都要忘記這回事了,她連忙道:「我是特意來向燕王殿下道謝的!謝您替我主持公道,謝您帶我離開那個狼窩。」
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罷了,顧徽彥並不放在心上。他對周茂成示意了一眼,周茂成領命退下。等書房裡沒有外人後,顧徽彥和林未晞說起她的個人大事:「你那姑姑貪心太過,不是良配,李員外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兒子優柔寡斷,難堪大用,你不願意嫁到這兩家是對的。這個縣城雖然規模甚小,但是勝在離你的家鄉近,你在這裡成家,既能安穩度日,也能避開李家村的騷擾,我讓縣令拿了份名冊過來,其中有幾個兒郎……」
林未晞聽著簡直幻滅:「燕王殿下,您在做什麼?」
顧徽彥微微嘆了口氣,看著林未晞的目光很是無奈:「你昨日在氣頭上,我便由著你。可是你年紀輕輕,正當妙齡,總不至於真的青燈古佛,孑然一身罷?」
「怎麼就不行呢。」林未晞看著顧徽彥,眼睛不知為何就濕潤了,「我原以為您不會這樣。我發自內心敬重您,可是為什麼你也要逼我?」
林未晞說完之後,不敢再看顧徽彥的神情,扭頭便快步衝出去了。周茂成守在門外,看到林未晞紅著眼睛衝出來,很是嚇了一跳:「林閨女,你怎麼了?」
林未晞不說話,徑直跑遠。周茂成楞了一下,朝書房內看去,就見到顧徽彥頭疼地按著眉心。
周茂成看著這兩人的神情,腦子裡補充出來的戲碼簡直要嚇死他自己了。他站在門口,小心問道:「王爺,林閨女她怎麼了?」
顧徽彥這一天嘆氣的次數比過去一年都多:「怨我逼她嫁人。」
原來是這個,哎呦,嚇死他了。周茂成不著聲色地鬆了口氣,他想到昨天的事,糾結了短短一瞬,還是決意告訴燕王。
等周茂成把李達的事說完之後,顧徽彥的臉色已經徹底不能看了。他臉上覆著寒冰,聲音隱怒:「為什麼昨日不說?」
「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哪願意讓人知道這種事。」
顧徽彥想了想,心裡突然就生出些許憐惜來。他只道她鬧脾氣,這才吵著說不嫁人,原來私下裡還鬧過這種事。她一個孤弱女子,遇到這種事求助無門,難怪對成親這樣排斥。顧徽彥在心裡嘆了口氣,然而說出來的話語卻是全然不同的冰冷:「叫顧明達進來。」
顧明達是燕王的左膀右臂,周茂成一聽就知道燕王這回是真的發怒了。燕王這些年位高權重,情緒也越來越內斂,鮮少有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候,林大娘一家能做到如此,也值了。
林未晞終於從夢魘中醒來,她忽的掙脫夢境,睜開眼看向半舊的帳頂,四肢僵硬,心跳如擂。
她又夢到了前世的事情。自己失敗的婚姻,死時的絕望自棄,夢中那本詭異的天書,以及剛剛在林未晞的身體中醒來時,心中鋪天蓋地的驚駭和感激。
高熙已經徹底過去了,此後世間再無高熙,英國公的嫡長孫女已經隨著燕王世子妃的下葬而成為一個冰冷的牌位。高熙已死,屬於高熙的身份和地位,恩怨和責難,也都和她無關了。
死而復生已經是天大的恩德,她是林未晞,她再也不要被前世那群賤人困住,她應當開始自己新的人生才是。
這樣想著,林未晞慢慢從夢魘的驚駭中緩過來,她坐起身,輕輕活動手腕,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