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龍入雲霄,可惜雷雨交加、水霧漫漫,真正看見的人卻少之又少,約莫會像臥龍縣名字的來由一樣,成為又一次傳說。
只是身為傳說的薛閒並沒有那一家三口所見的那樣瀟灑——他確實是乘著雲雷而上了,那不過是身為真龍的一點本性,加之他重獲真身,多少有點喜不自禁,可穿雲入霄之後,半癱的問題便來了,他只有上半身行動自如,下半截就是條長長的累贅,轉身時非但沒成為助力,反倒成了阻礙。於是……
他又生無可戀地直直栽了回來。
這具真身離了他畢竟也有半年之久了,在這半年裡,它又在好幾位陌生人手裡走過,還被那劉師爺在他那破宅子下埋了許久,也不知吃了多少髒泥爛土孤野荒魂。即便這會兒薛閒真靈歸體,也多少有些舊人套新殼的意思,少說也得磨合些時日才能重新熟悉。
於是這孽障一時亢奮,浪過了頭,栽回江里時少了那股子瞬時的爆發力,真靈有些控制不住身體。
他倒是想稍微盤曲一些,以免誤傷,結果卻並未成功。只得一臉麻木地放任自己一路往江底沉。
漩渦消散之時,玄憫原本已經開始上浮了,眼看著要見天光,結果剛好撞上這沉屍的孽障……
被薛閒的長尾壓在江底時,尚留有些許意識的玄憫被砸得胸口一窒,徹底昏沉過去。
玄憫:「……」
薛閒默默吐了個水泡:「……」世間總會有一些事讓人無可奈何,要不你再失個憶?
好在被砸的只有玄憫一人,陸廿七包括被拖拽出來的十九和劉老頭的身體都沒被壓死,順水浮上了江面。
那聲勢浩大的雲雷本就是因為薛閒真靈歸體而招來的,來得快散得也快。雷雨剛歇,便有人發現了江面上漂著的東西,著實被嚇了一大跳。負責清理這一帶江道的撈屍人搖著船哆哆嗦嗦地到了江心。
他撈了大半輩子的屍,還從沒見過這番陣仗,就見水霧浩蕩的江面上浮著好多具屍體。有一部分也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衣衫都爛了,還有幾個倒是新鮮,像是剛淹死的。
撈屍人曲著指頭數了數,一共九具。
三具新鮮的湊成了堆,像是一道的。而另外六具陳年的倒是有些分散,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六具屍體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剛巧一具對著一個江心洲渚。
這些江心洲渚平日散落在墳頭島附近,比它小許多,也就能供水鳥歇一歇腳,平日裡不那麼顯眼,這會兒不知怎麼的,看著頗有些面生,總覺得哪裡有些怪異。
撈屍人撐著杆子一邊勾著屍體,一邊琢磨著。
片刻之後,他突然反應過來:「墳頭島怎的沒了?!」
撈屍人是個陳年工了,勾起屍體來速度也快,眨眼便把眼前那兩具頗為新鮮的屍體撈上了船。屍體翻過身來時,他還是驚了一跳,畢竟搖船的劉老頭他是認識的,而陸十九他也算是看著長大的。
他嘆了一口氣,長杆一伸,把第三具撈了上來。
「作孽啊……」一看這第三具是瘦瘦小小的陸廿七,他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老陸家這就沒了。」
不過將那廿七拉到船上時,撈屍人又「嘶——」地一聲,自言自語地嘀咕道:「這小廿七怎麼……長得有些變了?前些日子還見過呢。」
陸廿七平日沒少出門,挑柴做飯均是他來,撈屍人平日裡自然沒少在街上碰見過他。這一帶的街坊,但凡跟陸家走得近一些的,都知道陸廿七的實際年齡,也都聽說他自從落水喪父後,燒了許多天,遲遲不退,燒壞了身體,自那以後,長得就特別慢,乍一看就像個五六歲的孩子,只是言行有些早熟。
在撈屍人的固有印象裡頭,他自己個頭就不高,而這陸廿七站直了也不過剛到他胸口。
可現今,他看著躺在船板上的人,估摸著用手臂虛虛丈量了一下,好似……比先前高了一些。
「哪有人幾天不見就高一截的……」撈屍人納悶地道,說完又兀自找了個理由——大約是被這江水泡了泡,顯得個頭大了些吧。
就在他收起丈量的手,打算去撈遠一些的屍體時,躺在船板上的陸廿七便毫無徵兆地詐了屍。
「咳咳咳——」
陸廿七連咳數聲,「哇」地一口,吐了一些嗆進去的江水,嗆得面紅耳赤,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結果看到的第一個場景,便是那撈屍人被驚了一跳,「噗通」一聲栽進水裡的情景。
廿七:「……」
水面上嘩嘩直響,攪得水底的薛閒葉有些不安分。
他一臉木然地沉屍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漸漸有了些掌控的能力。
他試著扭了扭頭臉,結果剛一轉頭,就看到約莫數丈遠的地方沉著一塊石鎖。那石鎖大極了,能有半個棺材大。下頭方方正正,看著便格外實沉,上面有個帶孔的尖,那孔洞裡拴著一根細鐵索,鐵索崩得筆直,似乎牽著上頭的什麼東西。
薛閒仰臉一看,發現鐵索的那一頭,正拴著個破棉絮似的玩意兒,棉絮上面還浮散著黑色的水草……
不對,不是破棉絮也不是水草!
他冷不丁想起先前搖船去墳頭島時,陸廿七在船上一驚一乍時看到的東西,據那小子說他在船舷邊「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團黑的擦過去,想成頭髮了。不過應該只是水草,若真是頭髮,那人也該浮在江面上,不該這么半深不淺地綴著」。
薛閒掃了眼那石鎖和鐵鏈,終於明白為什麼人沒有浮在江面上了,因為腳脖子被拴住了,整個人便被迫直挺挺地立在了水裡。
他晃了晃腦袋,江水流動,稍遠處一些有根斷了的鏈子隨著江水甩了過來。
看那斷口,興許是剛才他在江中興風作浪時給崩斷的。
薛閒仰臉思忖了片刻,又默默醞釀了一會兒,直到自己上半身變得靈活可控時,抬起前爪朝那鐵索撓了一記。
然而……撓了個空。
薛閒:「……」
他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爪子,頗有些牙疼。習慣了人身時候想伸便能伸出去的手臂,竟忘了龍身的爪子有點兒短。
總之,這祖宗一擊失敗,原因是……沒夠著。
他心裡頗為慶幸了一番,心說幸好同行的人不是暈了就是沒了蹤影,否則要讓他們看見這麼一幕,這日子就別過了,尤其是那討嫌的禿驢!
這祖宗仰著龍頭,默默沿著江底軟泥朝前挪了挪,毫無知覺的下半截龍身就這麼壓著玄憫的胸口碾了過去。
暈過去的玄憫手指微微一動,似是有了些意識。
薛閒尖利的爪子撓在那鐵鏈上,猶如刀削豆腐。那堅硬的鐵鏈當即被他的爪尖削出了一道齊平的斷口。下半截的鐵鏈應聲緩緩墜進江下,上頭拴著的屍體則緩緩朝江面浮去。
「嘖——還是有些吃力。」薛閒在心裡叨咕了一句,這龍身於他而言還是有些不便,光是揚著上半身去崩個鐵鏈,就頗為費勁,活似舉著千斤頂爬到了玲瓏塔尖似的,手都軟了。
他裊裊地癱回江底,碩大的龍頭半死不活地側枕在軟泥上,以最省力的姿態,一轉不轉地盯著那拴著鐵鏈的石鎖看。
將將掃了一圈後,他又紆尊降貴地抬起短短的前爪撩了一把,將那石鎖輕巧地翻了個身。
石鎖的底端便顯露了出來。
就見那底端的平面上,雕了個圓形的印記在角落。
他混跡市井時,曾經聽說不少工匠喜歡在自己打造的玩意兒上留個記號。方便的,就留個大的,就好比一個活招牌。不方便的,便在一些不經意的犄角旮旯處留個小的,大多還頗為委婉,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什麼名堂。
薛閒琢磨著,沒有誰會吃飽了撐得慌搞些屍體拴著玩兒,必然是有目的而為之。聯繫先前在墳頭島墓室里看到的那個百士推流局,他直覺這拴著的立屍跟那邪局也脫不了干係。
墓室里的東西都被禿驢一個爆發之下炸了個乾淨,約莫也不剩什麼線索了。
他爪尖敲了敲泥地,斟酌了片刻,還是打算當一回「吃飽了撐著」的人。於是他長身一掃,掀起一道暗流,將那石鎖朝江岸邊推去。
暗流洶湧,力道頗大。薛閒乾脆乘了這股推力,卷了身下的玄憫,一起跟著朝江岸邊挪去。
寬闊的江道於他而言,不過是來回扭個頭甩個尾的長度,眨眼間,他便帶著石鎖和玄憫一起靠近了江岸。
他上身一甩,無風起了一波大浪,石鎖和玄憫便被狼頭推到了岸邊淤泥上。薛閒龍頭一扭,在白浪包裹下倏然變回人身,而後——
又在眨眼間變回了龍。
薛閒:「………………………………」
日!沒有衣服!
先前的紙皮人是他畫的,自帶衣服。現在回到了本體……就有些尷尬了。
他龍頭一撅,氣了個倒仰。一臉死不瞑目地沉回江底,頗有些不想活了。
片刻之後,一條約莫幾寸長的黑色小細蟲……哦不,龍,順著浪尖,在江邊擱了淺。它仰臉向天,默默嘆了一長口氣,而後一聲不吭挪到了玄憫身邊,鑽進了他的袖口,像個細繩一樣,盤在了玄憫的手腕上。
涼滑的觸感碰上皮膚的瞬間,玄憫倏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