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9

2024-08-19 17:40:33 作者: 尾魚
  老市場區人多,車速很慢,兩輛車一前一後,包裹在其它的車和人之間,並不引人注目。

  很快進了市區。

  街道驀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駐,只余摩托車倏忽馳過的車聲。

  然後出城。

  迎面撲來真正的東南亞。

  潮濕、濡熱,沒有電,道旁住人的吊腳樓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動著吊掛的蝴蝶蘭。

  車尾後沒有揚起塵土,因為道路逐漸泥濘,高速旋轉的輪胎只濺拋起泥點或者泥水,厚重的接著天邊的叢林先還遙遙在望,瞬間就把車和人都吞進死寂的腹地。

  丁磧遙遙跟在後頭,其實,人一少,就很難跟了,他猶豫著要不要攆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間,風裹著潮氣送來音樂的聲響。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易颯大概是打開了那個錄放機。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聽得專注,忘了車速。

  是粵語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大俠霍元甲》的主題曲。

  周圍漆黑一片,空氣里是混著尾氣的泥水和樹木味道,沒有現代文明的痕跡,這旋律太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磧回過神時,才發現離前車太近了。

  但他隨即就發覺,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颯減速了。

  她左手控住車子,戴著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先是五指張開,然後比了個「六」的手勢。

  這個距離,這個車光亮度,手勢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蓋上泛的光澤。

  她的那個手勢,左右搖了三下,然後轉成前後向,大拇指向下向後彎壓,將小指托高,定格了一兩秒。

  這是……水鬼招?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迅速收手,把住車頭急轉,腳下猛轟油門,摩托車呼嘯著奔進叢林。

  丁磧想也不想,隨即跟上。

  ***

  舊時代,大江大河邊,在水裡撈飯吃的人有許多禁忌,他們覺得,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顯,只一道平面的隔離。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著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總有一些時候,需要越界幹活,比如下水撈魚、撈財物、撈屍。

  他們把水下叫做「那一頭」,在水下,人是不能張嘴發聲的,一來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人帶陽氣,聲音里有中氣,會擾了「那一頭」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會發生各種可怕的事。

  所以他們用各種招手的姿勢代表常用的溝通語言,並且謙卑地把這套姿勢叫做「水鬼招」,假裝下了水的自己已經是個「水鬼」,可以無阻無礙,往來通暢。

  用得順手了,不止在水裡用,有時進到地面下的穴洞裡,也會這麼用。

  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傳最盛時,普通的撐槳打漁人都會耍幾招,但解放後,像許多封建的習俗一樣,漸漸失傳,只有少數一些人會使。


  易颯剛剛做的姿勢,就是最標準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說,有種就跟上來。

  ***

  丁磧知道露了行藏了,不過沒覺得挫敗,只覺得刺激。

  他加大油門,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動的亮點,夾緊雙腿以抵抗車身劇烈顛簸帶來的震動,直到前探的車光忽然照到一塊血紅的牌子。

  丁磧心裡一驚,下意識急剎車,剛捏剎就知道壞了,剎車捏得太猛了,這車剛租來,和他沒磨合,車對人,人對車,兩相陌生。

  幾乎不容他有任何應對,車頭立止,車尾迅速甩起,人和車同時飛了出去。

  黑暗中,車子在半空掄旋,然後發出撞樹的悶響,整個人不受控,貼地速滑,石子和滿地斷枝磨爛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嘴裡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磧躺在泥地上緩了會,忍著痛起來。

  易颯的車聲,被濃重的夜色和厚密的叢林吸附,已經遠得聽不見了。

  他站了片刻,借著還亮著的車燈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順著自己滑跌過來的痕跡往回走。

  不遠處,被摔撞得有點扭曲的摩托車半支楞著靠在樹身上,車燈的光柱斜打,光柱里,無數揚塵飛舞,數不清的細小蚊蟲在光亮間撲動翅膀。

  而光柱的盡頭,被一塊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鐵釘釘在一根插進土裡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鮮紅,字和畫都慘白,頂上一行是高棉語,看不懂,不過沒關係,中間的畫和底下的英文表達的是一個意思。

  畫是骷髏頭,頸部斜著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兩個單詞,兩個感嘆號,不可謂不慎重。

  小心地雷。

  這是雷場。

  在吳哥景區,嚮導會反覆提醒遊客不要去叢林深處探險,還會擺出最新數據:2016年前8個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國遊客意外身亡。

  聯合國預測,憑著目前的技術,想肅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這裡,地雷不是戰爭傳說,也並不遙不可及。

  丁磧唾了口帶血的唾沫,向著叢林深處笑了笑。

  臨行前,乾爹丁長盛交代他說,見面之後,儘量放低姿態,易颯這個人很危險,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時是菩薩,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為丁長盛只是說說,沒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這麼大見面禮。

  ***

  第二天沒太陽,陰雨天。

  不過在這種地方,陰雨天可以稱得上好天氣,畢竟會涼快那麼一點點,宗杭從床上爬起來,先照鏡子,覺得傷勢在好轉,臉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間施展不開,搖頭晃腦刷進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對著滿目陰雲直抒胸臆,耳邊忽然傳來井袖壓得低低的聲音:「你小聲點。」

  他的牙刷是電動的,嗡嗡聲如群蜂密噪,有時的確擾民。


  宗杭趕緊撳了停止,然後帶著滿嘴牙膏沫子轉過頭。

  井袖正倚在欄杆上,和前一晚的狀態判若兩人:人像在蜜罐子裡浸過,神態恍惚裡帶點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門,是關上的。

  難怪讓他小聲點,宗杭不笨:「他回來了?」

  井袖嗯了一聲,目光有點飄:「你說,他怎麼會回來呢?」

  這個問題,從半夜那人在她身側躺下開始,就一直在她腦子裡繞。

  宗杭說:「你等會啊。」

  他奔去洗手間漱口,牙膏沫子在嘴裡待久了,味道怪膈應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經正常了,不過還是有點想入非非:「你說,會是為了我回來的嗎?」

  其實她看到丁磧臉上的擦傷了,但心底還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會附和加肯定,然後力舉種種蛛絲馬跡來佐證這就是愛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覺得女人的腦補真是厲害,給她一瓢水,她都能腦補出整條湄公河來。

  風塵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說客人也這麼真性情……

  他說:「人家可能臨時有事,沒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聲。

  宗杭說:「我把你當朋友才說的,我發現你這人就是有點……」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感情豐富的話,就養點貓貓狗狗,或者找個靠譜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應該把情感寄托在那種……」

  他朝玻璃門內努了努嘴。

  井袖說:「那不一定,凡事總有例外,事在人為。」

  宗杭說:「那隨便你,遲早有你苦頭吃。」

  井袖盯著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裡發毛:「幹嘛?」

  他說錯了嗎?沒啊,字字珠璣,苦口婆心。

  井袖說:「宗杭,你年紀輕輕的,正是百無禁忌的時候,怎麼活得這麼老成呢?一張口就像老頭子給後輩傳授生活經驗——都是別人教你、你老實照做,又轉過來拿這個模子套給別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無數雨道激沸,像開了鍋。

  這裡的雨季就是這樣,每天都要狂瀉一陣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攤成個「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話。

  其實井袖也只是那麼一說,但他這年紀,神經末梢敏銳,一句話、一個場景,都能醍醐灌頂。

  也是啊,他的那麼多想法、認知、點評,是他自己的嗎?

  不是,好像都是別人的,那些壓他一頭的長輩,拿自己的人生經驗,像給兵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規中矩,嚴絲合縫。

  他張口就來的那些個「慎重」、「這個不能做」、「那樣不合適」,都是別人的,他全盤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個傳聲筒,又去諄諄教誨別人。

  失敗,太失敗了。

  宗杭沮喪之至,這沮喪讓他身體沉重,連阿帕叫門都沒力氣應。


  阿帕怕不是以為他出事了,慌慌張張衝到前台拿了備用房卡,開門進來。

  雨後的陰暗和黃昏的灰暗加重了屋裡的黑,床上的那個人形又特符合自殺者對整個世界無欲無求的架勢。

  阿帕大驚失色,衝過來大叫:「小少爺,你怎麼了?」

  然後鬆了口氣:宗杭的眼睛雖然呆滯得有點像死魚眼珠子,但畢竟還是有光的。

  宗杭有氣無力:「人活著真沒勁。」

  阿帕也有過這種突如其來的低落情緒,知道宗杭現在急需振奮:「我聽龍哥說,他聯繫到那兩個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溝通……」

  宗杭閉上眼睛,又擺擺手,讓他別聒噪。

  阿帕沒轍了,在床邊僵坐了會,忽然眼珠子一轉:「小少爺,要不我們去老市場喝酒吧,那種突突車酒吧,你去過嗎?我沒去過,每次都站邊上看,從來沒坐進去過。」

  他嘆氣:「特別想去,但是酒水貴,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終於掀開道縫:「想喝?」

  阿帕猛點頭。

  宗杭慢吞吞從床上坐起來:「那我請你吧。」

  ***

  宗杭在老市場區的街巷裡繞了幾圈,終於確認:不是突突酒吧換了停放位置,位置沒變。

  是做買賣的人換了。

  說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還要個十天半個月呢。

  他有點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卻興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歡的洋玩意兒,難得能有機會體驗,還是免費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賣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邊秀氣地坐著。

  也好,無人叨擾,別樣感受,遊客是花也是雲,來來往往,就是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正詩意著,那柬埔寨人忽然說了一聲「伊薩」。

  宗杭心裡一跳,耳朵豎起。

  沒錯,那人幾次三番提到這個名字,但除此之外,說的都是高棉語,和阿帕兩個嘰嘰咕咕,樂不可支。

  說了會,那柬埔寨人還拿了張紙出來,用筆在上頭畫圖。

  宗杭斜眼看:那圖頗像學生時代給他帶來極度困擾的正弦曲線,有波峰波谷,還標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貓。

  宗杭終於忍不住:「說什麼呢?不知道中國朋友聽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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