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點到名的關琛顫了一下,屬於學生時代殘留下來的條件反射。
「我上節課都沒來過。」關琛語氣不自覺提高。
「沒關係,你報名的時候說有些戲不應該那樣演,看得出來,你是挺有想法的。你就按你自己想演的內容演就行。」邢焰還順手給大伙兒上了一課:「你們將來參加試鏡,也有有可能遇到需要臨場表演的情況的。所以平時要儲備一些武器,遇到突發的情況也有所準備。」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等著「很有想法」的關琛做個示範。
關琛現在陷入了沉思。
面對這種臨時交作業的突發狀況,他大可以回絕走人,畢竟他也沒打算長久,不需要這種練習的機會。但他對邢焰這個老頭的印象並不差,旁聽了這麼些時間,平心而論,對方可以稱得上是個很不錯的老師。專業本事不差,不藏私,還有耐心。所以讓他現在甩冷臉走人,對一個中老年人來說有些殘忍。
更更重要的是,萬一現在老頭落了面子,等會兒老頭不肯退他學費那就糟了。得智取。
【不如跟小熊一樣,上去奉獻一出垃圾演技,應付應付老頭,浪費大家五分鐘好了。】
關琛有主意了。
「好!」關琛站起來,踉踉蹌蹌撞著幾雙膝蓋,走出座位席,來到舞台上。
站上舞台的第一秒,關琛就感覺到從光線到空間感,整個的感覺跟坐在台下完全不一樣。就連舞台上的空氣都要更沉重一些。
「你想演什麼?」老頭問他。
「就演……」關琛想了想,「《虛弱黎明》裡面審問戲。」
台下發出意味不明的「喔——」的起鬨聲。
因為《虛弱黎明》的審問戲,正是第一個登台的徐文杰那組選擇的作業。
兩個人演同一段內容,自然會被眾人放在心裡作比較。關琛的段落便有了一種挑釁的味道。
徐文杰笑了笑,對周圍人的起鬨並不在意,顯然對自己的表演很有自信。
有自信?有自信就對了。關琛在心裡也為徐文杰加油祝願。
因為他就是看在徐文杰演得不錯的份上,才故意挑了徐文杰的作業來做。
如果挑了小熊那種弱雞,什麼爛演技都會被襯托得很精彩。
「誰給他搭個戲?」邢焰轉頭問向身後。《虛弱黎明》的審問戲需要兩個人。
「我!我!我!那段我會!」小熊把手舉得高高的。
「……熊郁。」邢焰沒什麼思考,指了指小熊,表示同意讓她搭戲。原本他是想指派徐文杰的搭檔上台的,但看到小熊舉手,就讓小熊去了。因為小熊似乎和關琛關係不錯,彼此熟悉,搭起戲來可能會更合適。
小熊歡快地跑到舞台上。
「……!」關琛目瞪口呆地看著跑近的小熊,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加油!你可以的!」小熊拍了拍關琛的肩膀。
【我本來是可以的,現在你來了就不可以了!】關琛捂著胳膊咬牙切齒,計劃全亂。他現在只希望小熊給力一點,最好頻繁忘詞,亂演,然後被老頭趕回位置上去。
關琛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所有人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毛茸茸的像菌類從皮膚里長出來一樣。
關琛忍受著仿佛在灼燒發癢的皮膚,開始調整狀態,準備演一個在牢籠里接受審問的罪犯。
毫無疑問,關琛是不會演戲的。縱使他昨天忽悠了《今夜》的導演,今天也把自己搞得很慘,打算忽悠表演老師,討回學費。但實際上演得都是他自己。讓他正兒八經演別人,他是演不來的。
關琛有自知之明,所以他打算借鑑別人的表演。
回想徐文杰表演的畫面,念台詞時的語氣、節奏、動作、神態……
表演開始了。
關琛按照腦海里徐文杰的表演,複製了一遍。複製得並不用心,只是想著【說這句台詞之前先冷笑一下是吧?】,【這裡要停,然後看地面】,【這裡語氣要低下去麼?怪怪的。】……心不在焉的就完成了拉片,然後一比一地複製了出來。
他發現自己的記性也是真不錯,徐文杰的表情、神態、肢體和台詞,他沒刻意去記,卻也記了個七七八八。
小熊也很認真地表演了一個【看起來根本抓不到罪犯】的刑警。讓人遺憾的是,她是真的知道這場戲,雖然演得很糟很浮誇,但至少沒說錯一句台詞,也沒即興。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最後竟也順順利利地演完了全場。
「很好!非常好!」表演一結束,邢焰就鼓起掌。
其他的學員跟著鼓起了掌。小熊開開心心地向大家鞠躬致謝。
然後邢焰的話還有後半句:「如果剛才這算是一場模仿秀的話,絕對可以打九十分了!」
掌聲一下子稀稀拉拉地停了下來,任誰都聽出來邢焰語氣里的諷刺。
全場安靜下來之後,邢焰要開始點評了。
他忽略了小熊,直接說關琛。
「關琛,先說你的問題。你模仿的是徐文杰的表演,模仿得很好,差一點就是徐文杰本人了——你長得這麼帥,還真是委屈你了。」邢焰以一句陰陽怪氣的話作為開頭,奠定了點評的基調,意味著接下來的話,要比之前所有的點評更直接,更不溫柔。
果然。
「剛才徐文杰說到【我殺了你那麼多朋友】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是因為他之前吃了瓜子,導致念台詞的時候被嗆到了。你連這個細節也完美得複製了下來,真有你的。
「模仿沒什麼,新人演員模仿其他演員的表演,這本身就是一種學習。但是,你的模仿,就僅僅是模仿而已,不是表演。你只是一個表情推著另一個表情。你不知道角色在說到那句台詞、做某個動作的時候,心裡在想著什麼。你也不知道怎麼和跟你一起演對手戲的人,聯手奉獻一場演出。你就只是,『我該笑了』,『我該低頭了』,『我該摸摸手指了』……真的很無聊。
「這麼喜歡模仿的話,你應該去綜藝什麼大咖秀,當演員不是耽誤前程了麼。」邢焰一臉惋惜。
關琛在台上聽著,一言不發。
因為全被說中了,真沒什麼好反駁的。
他剛才的表演,就像是上學的時候抄同學作業,結果一個不注意,把同學的名字也順便抄了下來。
「你報名的時候,說你自學表演學了三年。拿出打工攢下來的報名費,只是想看看自己適不適合當演員。我現在就告訴你好了。如果你三年學下來只有這些東西的話,那麼,你還是早點找別的出路吧,你不適合吃演員這碗飯。」邢焰殘忍又仁慈地下了判斷。
學員們倒吸一口冷氣。對於立志成為演員的人來說,邢焰的話簡直是世間最殘忍的刀子。
關琛依然不為所動。把老師的話當耳旁風,這技能他熟得很。
邢焰看了看無動於衷的關琛,竟然又添了把火:
「你今天是來退學的吧?真有意思,你之前報名的時候說,要四十歲之前拿【金牛獎】影帝,我還以為有多厲害,結果就這水平?我整天遊手好閒的兒子都比你更適合當演員。」
這下不是殘忍不殘忍的問題了,而是赤果果的羞辱。
小熊怒目而視,她沒想到邢焰會說這樣過分的話。
關琛笑了,覺得邢焰這老頭的兒子好慘。
小熊轉頭瞪了關琛一眼,現在是笑的時候嗎!
「眼高手低、大言不慚的人我見多了,但是你就連吹牛也吹得平庸至極。」
「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多了,隨隨便便混進演藝圈,所以最近的水平才逐年下降!」
邢焰的刻薄話一句接一句。
關琛聽著聽著,越來越不爽了。
原本邢焰說他沒表演的天賦,不配當演員。關琛也不是特別在意。
他不是剛出道的毛頭小子了。他也知道人在江湖走跳,受點糟蹋輕侮時,樣子要先撐住。
只要能把錢先拿回來,回頭想要整老頭,實在太簡單了。潑油漆、潑糞、花錢請小姐上門來鬧……他有無數種添堵的辦法可以用。
但後來邢焰更過分的話飈出來,什麼行業敗類、什麼演員渣滓,關琛就要生氣了。
他只是來索要學費的,沒理由無償給人當精神沙包。
【媽的,給錢了麼你?!】
關琛沉著臉往邢焰老頭那走去。
老頭一下子驚慌起來。坐在他附近的學生連忙散開。
關琛沒打算眾目睽睽之下毆打老人。他靠近邢焰只是想瞪瞪對方,嚇唬老頭幾句,讓等會兒退還學費的時候,必須加錢。
突然,一聲「不可以!」,小熊一下攔住準備走下舞台的關琛,把他弄回舞台。
「……!」關琛頓時感覺自己被一根棍子狠狠掃到了肚皮。
一個踉蹌,他後退幾步,差點摔倒地上。
「你冷靜一點!」小熊不愧是【紀律委員】。她雖然也因為邢焰那番話感到生氣,但她還是死死按住了關琛,說:「不要做傻事!」
「呃。」關琛倒在地上一臉懵圈。
打架的時候差點摔倒,就好比罵人的時候嘴瓢說了錯別字,無論什麼氣勢都會瞬間不見。
關琛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小熊整個人都快壓在了他身上。
「我不打架。」關琛嘆了一口氣,「我剛才也沒準備打架。」
小熊仔細看了看關琛的表情,就像在確認一個拳擊台上的拳手有沒有恢復理智,還能不能打。
很好,恢復了。小熊鬆開關琛的胳膊和肩膀,但眼神還盯著關琛,仿佛稍有異動,就會撲上來。
被小熊這麼一打岔,現場的氣氛一點也不嚴肅了。
關琛揉著腰,坐在舞台上跟邢焰說:「剛才那些話有些過分了吧,邢老師。」
「還好吧。」邢焰安全之後,又好整以暇地恢復了大師風範。
「我……」關琛想站起來,但被小熊一把按在肩上,「……我跟你好好講道理。你剛才說我不適合當演員,說我是垃圾……這些東西通過一場表演就作出判定,這樣會不會太武斷了點?」
小熊明明演得更爛,更不適合當演員,你為什麼不說她!
「我演戲五十年了,誰天生能吃這碗飯,誰努力點也能吃上,誰一輩子端不起這飯碗,我還是看得出來的。演不了戲卻死命演戲,認不清自己的人,就是垃圾。」邢焰情不自禁地瞥了眼小熊,1秒後瞬間移開。
關琛搖搖頭:「你要是看走了眼,是不是就毀了一個人?」
「能被別人一句話就毀掉的人,是做不成演員的。這樣的人就算不被我毀掉,將來也會被其他事情和人毀掉。」
「這話聽著有點像先拿刀捅一個人,他死了活該,因為這人遲早會死?就算是我,也知道這種說法不合適啊。」
「我一直用這套方法教學,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看走過眼。」
關琛看著老頭高高揚起的腦袋,不想說什麼了。人活了大半輩子之後,思維早就固定了。所以有些老人家一次被詐騙,就會被其他手段騙第二次,第三次,別人再怎麼教也是教不回來的。
在關琛看來,邢焰就是那種頑固老頭。跟這種人講道理,純屬吃力不討好。
「才不是的!」小熊突然一聲吶喊,「關琛很厲害的!」
關琛震驚地看著小熊,大哥,你別玩我啊!
「他很有才華的!絕對不是那種隨便混混的演員!」小熊早就被關琛和邢焰一來一回的對話弄得緊張不已,覺得身邊這個老同學變化也太大了,簡直像是在和黑社會搞談判的警察。但老同學變化再怎麼大,依然是老同學。
她覺得邢焰隨便靠幾段表演就判定一個人適不適合演戲,的確很不負責任。這樣的話她聽過無數遍了,一直很討厭唯結果論,唯成功論。在她看來,有些事喜歡就去做好啦,天賦不天賦的,真的很重要嗎?
而且她很清楚,關琛的水平跟她是不同的,她不希望老同學就這麼被誤解。
「他剛才只是沒有認真演戲!」小熊按著關琛的肩膀大聲說。
邢焰聽了,精神抖擻起來:「好啊,證明給我看。」
「證明就證明!」小熊轉頭盯著關琛:「剛才那場戲我們再來一次,這次你認真一點啦,不要玩了,拿出真本事來!」
關琛已經絕望了。
「加油演好一點!氣死邢老師!」小熊小聲地給關琛鼓勵打氣。
台下邢焰大喊:「我聽得到!」
小熊忙不迭跑開,躲到舞台邊上,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在調整狀態,請台下觀眾不要再說話了。
舞台上的「牢籠」是用幾個椅子簡略地圍起來的。關琛被迫再次走近牢籠,閉眼沉思起來。
還要再演一次……
「仔細回味一下剛才那個感覺。想要打我,但因為我是個老人,所以你沒法出手的那種憋屈。」台下的邢焰突然提示關琛。
關琛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剛才那些辱罵,有可能是邢焰故意為之的。是一種極端化的教學。
當然,關琛才不吃這一套。辱罵打壓之後,突然來句好話,說我其實都是為了你好。這他媽是想要PUA?
關琛忽略邢焰的提示,思索著等下偏不這麼演。你讓我演憋屈隱忍的罪犯,我偏偏要演反客為主的罪犯。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會演戲,小熊口中的「真本事」,他不知道是什麼程度。
不會演戲的他,想要不失面子的完成表演,還是得靠模仿。
繼續模仿徐文杰這些同學,只會是自取其辱。所以只能模仿別的角色,而且得讓經驗豐富的邢焰無法判斷在模仿誰的角色。
【牢籠】、【審訊】、【罪犯】、【反客為主】……
關琛想到了前世看過的、印象深刻的一個又一個的電影角色。
如果是模仿這些角色進行表演的話,那麼這個世界,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能分辨得出來。
但模仿那種級別的角色,自己能做到嗎?
關琛有些懷疑。
然而下一秒,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遲疑,關琛突然感覺胸前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
這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興奮。
表演的意欲幾乎透體而出,渾身每一縷肌肉似乎都在蠢蠢欲動。
讓我演戲!
我要表演!
關琛感覺自己的身體每個細胞都在吶喊。
他醒悟過來了。前身留給他的這具身體,雖然關琛各種嫌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具身體為了表演,已經磨練和準備了足足三年。
關琛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是那個狹窄的屋子裡,一個人站在滿牆的書前面,或恣意或克制地揮舞著肢體,變換著表情。窗外,是三個春夏秋冬輪番交替。
【來吧……】
感受著身體細微的興奮和顫慄,關琛深吸一口氣,放下對前世經典角色的恐懼和疑慮,此時放空心神,把思緒交給身體,打算聯手前身奉獻一場遲到的表演。
呼……
吸……
呼……
關琛低著頭,對小熊打了個響指,表示可以開始了。
小熊精神一震。
表演開始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認真觀看。
小熊踩著步子,從舞台的另一邊走向舞台的「牢籠」。
牢籠里,關琛盤腿坐在牢籠地上,微垂著腦袋。
似乎是聽到了來者的腳步,關琛身子微動,緩緩抬起頭。那頭亂糟糟帶著汗的頭髮,耷拉在他那不見血色、灰敗的臉上,狼狽的像是一隻落水狗。
看起來就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落了難的罪犯。
學員們覺得關琛不會演戲了,要麼覺得他演得很普通。
然而,當關琛抬起頭的時候,他們的小心思一瞬間統統掐斷。
關琛那雙隱藏在發梢下的眼睛,明亮,卻像黑洞,仿佛裝進了世間所有的邪惡。
狡猾!黑暗!癲狂!
小熊腳步一頓,被狠狠嚇了一跳,看著關琛的那雙眼,她只感覺自己在跟深淵進行對視。但反應過來之後,還是繼續往前走。只是越靠近關琛,心臟跳得就越快。
「你來了啊。」關琛的語調輕而細,單邊嘴角輕輕撇著,略帶讚賞地望著對方。
仿佛此時此刻,他才是身在牢籠外面的那個人。
小熊作為親手把關琛送進牢里的人,正為一次行動的失利而憤怒,想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於是來向關琛問話。
只是面對關琛飾演的罪犯,小熊怎麼都難以把台詞說出憤怒的感覺。因為她感覺,對面的關琛,似乎就期望著你變得憤怒、失控。你越憤怒,他越快樂。
「人在臨近死亡的時候,會展露出他們真實的一面。我殺了你那麼多朋友,從某種程度上看,我比你更了解你的那些朋友。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們當中誰是真正的懦夫?」關琛的聲音宛如惡魔的低語。似乎把一個人的理智摧毀、把正義的人的面具撕碎,是他最樂於見到的事情。
小熊硬著頭皮念台詞。按照劇本,得到了想要的情報。
但整個過程一點也不機智而正義無敵。
關琛最終透露了信息,然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他重新放下去了一個誘餌,讓人不知該不該心甘情願地走進陷阱。
「那些殺不死你的東西,只會讓你更強大。」關琛的這句話好似善意地鼓勵小熊,讓她再接再厲,同時又像揭示自己的未來,必將以更強大的姿態捲土重來。
這具台詞原本是劇本里沒有的。但此時關琛加入的並不突兀,甚至讓人雞皮疙瘩一起,腦海里展開無限遐想。
關琛重新把頭低下去,嘴角肆意地向兩邊咧開,無聲地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表演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