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似有喜事
丁大伯不是真的大伯,他今年十六歲,是紫荊關守御千戶所的一名普通軍戶。
朱元璋是苦人兒出生,他知道國家用兵打仗對百姓是一件沉重的負擔,於是他腦袋一拍想出了一個衛所制度——即官兵自己屯田,用自己的錢糧養自己。明初時期軍屯田畝超過七十萬公頃,接近全國耕地總數的十分之一,為此,朱元璋十分自豪,宣稱「吾養百萬兵,不費百姓一粒米」。
可惜他大大低估了文官的無恥和武官的貪婪,在他死後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衛所制度就已經迅速糜爛,成化年間,有巡撫延綏視察京師附近衛所,發現屯田軍士大多一貧如洗,許多人家的妻女白天根本不敢出門,因為她們沒有衣服可以穿。
弘治年間的兵部尚書馬文升是個二愣子,他給皇帝上了個表名為【清屯田以復舊制】,表中直接點明各衛所的田畝已經被衛所武官、地方士紳、豪強侵占殆盡,所謂「冊籍無存,上下因循無官可考,屯田有名無實」,他請求皇帝下旨在全國清肅軍屯,把田畝重新還給軍卒。
這當然是不行的。
馬文升上了這表的當天就有人手持弓箭在他門前徹夜等候,誓要取了他的狗命,還有人在長安門外貼大字報,告他貪污腐敗。弘治皇帝思慮良久,最終駁回了他的奏章,並給予他「表奏不實,停俸三月」的處罰,明眼人都知道,這個處罰其實是皇帝在保護馬文升。
至於清肅軍屯之事,自然是不了了之……連皇帝都慫了,可見這背後的利益鏈有多龐大,牽涉的官場人員又何其多。
總之,到了現在的崇禎十五年,衛所制度的各種弊端早已經積重難返,除非改朝換代打碎了重來,或者有神仙下凡,不然誰也改變不了現狀。
丁大伯等軍戶名義上是屬於國家的衛所軍卒,實際上已經淪為上官的奴隸,他們的田產、房屋、包括他們自己都屬於上官的財產。
這天他剛剛從外頭回來,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呢,就被幾個同樣穿的破破爛爛的軍卒給綁了。
丁大伯驚慌失措,掙扎著大聲叫喊:「我艹,你們要幹什麼!光天化日的你們想謀財害命不成,快放開我!」
「嘿嘿,丁大伯你小子淨會吹牛,你就剩一條爛命了,哪裡還有財產可以謀呢?」
說話的是上官彭百戶,他從土牆後邊轉出來,臉上帶著譏諷之色。
「你家欠我的錢糧可有些日子了,讓你二妹去我家做活抵債你不肯,讓你去地里幫忙伺弄莊稼你也不肯,見天的就知道往外跑,尋些散碎零工來做……你也不要叫屈嘛,於法來說,軍戶屯田為國家,你不告上官私自外出是壞了規矩,我拿住你是應當的,於情來說,我們丁、彭兩家是幾輩子的老交情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如今你爹不在了啊,那我也得替他管束一二,省的你哪天在外面犯了事,被人找上門來,唉,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彭百戶一張開口就絮叨個沒完,說話之間他還唉聲嘆氣的,若是不知道他在屯中對待手下軍戶有多苛刻,旁人還以為他真是一個心慈目善的長輩人呢。
丁大伯掙脫不開,只向著彭百戶憤怒道:「誰家和你彭德符有交情?和你有交情的那是草爬子!你不就是想讓我到你家白幹活嗎?老子不去!你綁了我也沒用,老子就是不去!
(草爬子——北方的一種吸血昆蟲,學名蜱蟲,被叮咬後容易引發萊姆病,斑疹熱等)
丁大伯吼的十分囂張,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旁邊幾個拉著他的軍卒為了巴結彭百戶,連忙作勢要來扇他的耳光,彭百戶卻擺手制止了。
「牛不喝水強按頭是沒有用的,你不肯去我家做活,那就不用去了。」彭百戶說道,「現在地里的莊稼活也差不多了,你不肯去是好事,等於幫我家省了一份糧食。」
丁大伯明顯有些意外,他愣了愣,繼而又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喊道:「欠你的錢老子也不還!」
丁大伯賴帳賴的很有道理,他爹生前欠了彭家二兩五分銀和不到一石的糧食,當初說好了到彭家做兩年事之後則錢糧兩清,然而兩年之後彭百戶卻藉口丁大伯年紀小,做事不利,只肯減去一兩銀子和三斗糧食的積欠,丁大伯不服,一怒之下踹倒了彭家的柴房門,然後揚長而去。
他只以為彭百戶綁住他是為了逼迫他還錢。
誰知彭百戶又是一擺手,大度道:「你積欠的錢糧也不用還了!」
丁大伯又是一陣發愣,良久才吶吶道:「那……那你還綁我做什麼?」
彭百戶滿臉笑容,似有喜事,他說:「綁你當然是送你去打仗了,你知道的,現在各處衛所都在點兵點將,不日就要去往河南剿滅李賊,這可是大好的立功機會啊!雖然上頭有命令,我們紫荊關的人這次是不動的,但我還是走了些關係,把你安排到康都司手下去了,康都司領的可是先鋒營啊,打仗的時候是最露臉的!唉,等你一回來說不定也能當個百戶,到時候可不能忘了我彭德符……」
丁大伯腦子裡嗡嗡作響,他怎麼也想不到彭德符竟如此歹毒,直接就把他給賣了!
保定總督楊文岳有令在先,紫荊關守御千戶所的首要責任是剿滅盤踞在奇峰山口的積年老匪,為此,他們這次一兵不動,全部留守保定。這次的剿匪任務和以往不同,都指揮使梅振英和(總督)特派參將馬岱是立下了軍令狀的,所以他們必定會死命督促紫荊關衛所的萬餘軍卒去爬山涉嶺,任務很重,過程很苦,但……再累再苦,那也比出去打仗要好的多!
本來丁大伯是感到非常慶幸的,在內心裡他不知感謝了那些土匪多少遍,然而他忘記了大明軍隊內部「自有軍情」。
那些有關係有閒錢的軍卒被徵調卻又不想上戰場的時候,他可以找人替代,替代的人可以是乞丐,可以是平民,當然最好的還是擁有一定軍事技能的軍卒,這樣萬一碰到了不講情面的上官(比如盧象升這種),也可以做到萬無一失。
如今丁大伯就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傢伙給買了,而且明面上的價格如此廉價——僅一兩五分銀和四斗雜糧而已,至於真實的價格無從得知,因為那些錢肯定都已經裝進人販子彭百戶的口袋裡了。
彭百戶說著最無恥的話,臉上卻是笑盈盈的,丁大伯則臉色煞白,身上完全失去了力氣。
「我還是想還錢,明天我就去你家地里幹活。」丁大伯軟綿綿的說。
「還是算了吧,牛不喝水強按頭沒意思,再說,定好的事也不好反悔啊。」
彭百戶無情拒絕。
第二日,丁大伯依然被綁著,在屯裡軍卒們的圍觀中向弟弟妹妹告別。
小弟還小,尚不知人事。
二妹卻已經哭了一整夜,此時眼睛紅腫的像桃子一樣,這些年大明軍隊打仗的戰績是十戰九輸,紫荊關衛所的軍卒曾多次被抽調,喪命在外,就連屍骨都不能歸還故鄉的人是數也數不清了,包括她爹丁大周,在四年前的勤王之戰中死於牆子嶺(北京密雲以東),如今守孝期剛剛過去,她又要送兄長出征中原了。
聽說中原流寇擁兵百萬啊,這叫她如何能不擔心,又如何能不傷心呢?
丁大伯眼睛裡也含著淚,這是他第一次出征,他真的怕的要死,以前聽他爹說起過打仗的事,當時他還有些不以為然,等真的輪到自己上陣了才知道這是一件多麼需要勇氣的事。
不過做兄長的不能表現自己的怯懦,因為那會讓二妹更加擔心。
丁大伯努力讓自己站的更穩一點,向著二妹說道:「不妨事的,最多幾個月我就回來了,說不定這次去了就能拿個先登,回來以後能當百戶,到時候哥帶著你享福,天天喝白米粥,吃蔥油烙餅!」
「好!」
「丁大伯有志氣!」
二妹還沒有說話呢,旁邊就響起了一片叫好的聲音,都是屯裡一些相熟的軍卒,至於他們是真心鼓勵或是嘲諷,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彭百戶也在人群中拍手叫好,他說:「丁大伯你要是真能拿個先登,我這個百戶讓給你也心甘情願,等你回來我還幫你牽馬。」
只有高顴骨的百戶娘子擺出一臉臭的表情。
她手裡抓著一把餵雞的粟米,一邊往院子裡扔一邊指桑罵槐:「搶什麼搶,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沒用,都是些短命的畜生,趕明兒就把你們都燉了,我就不信你還能活到過年。」
……
(先登就是攻城時先登上城牆,頭一批人都有重獎,比如明朝最閃亮的星——張居正先生,他祖上就因為得了先登之功,家族從此發跡)
……
淶水縣城南門外的官道已經四十多年沒有修過了。
官道上隨處可見枯黃的野草,時不時的還能遇到一個大坑,這坑不光能陷馬足,就連運輜重的車輛都能在裡頭掀翻。
從昨日清晨開始,縣令閔文龔就放下了河邊的碼頭工程,領著縣裡的幾位大人、衙門裡的眾差役、以及徵調的數千民壯開始翻修南向清苑、東接定興縣的兩條官道,經過兩天緊張的忙碌,雖說看上去依舊破敗,但好歹路上的大坑都給填上了新泥。
待太陽將將要落下西山的時候,剛剛翻修完的官道上走來了一支數萬人的朝廷軍隊。
俗話說人數過萬,浩浩蕩蕩,不管這支軍隊的裝備、士氣如何,起碼在外頭看起來是很有軍威的,光是一個騾馬前隊就烏泱泱的排出了四里路,後面還有數不清的步兵隊、輔兵隊、輜重隊……一眼看不到盡頭。
新翻的路面霎時間變的塵土飛揚,軍中士卒的身形開始模糊不清,只有行軍的腳步聲、車輪聲、馬蹄聲形成了轟隆隆的一片巨響。
這巨響由遠及近,像極了夏日的悶雷。
隊伍之外有戴著飛碟帽,舉著藍色三角小令旗的傳令兵在急急的穿梭,間或還能看到一面迎風飄揚的錦繡大旗,旗上的繡黃【楊】字表明了這支軍隊的身份——他們屬於保定總督楊文岳麾下,這次是要去往河南援救開封的。
丁大伯也在這支隊伍當中,他腳下蹬著草鞋,背後負著一張缺了角筋的弓箭,身上套著一件份量極輕的舊棉甲——丁大伯早已經用手捏過了棉甲,上頭除了孤零零幾個銅泡釘,裡頭鑲嵌的鐵片早已經不知所蹤。
他是三日前被人綁著送到軍中的,為了防止他逃跑,旗官還特意安排了一個老卒與他同行。老卒名為范四海,一個大氣磅礴的名字,然而你看他松松垮垮的步伐,邋遢的面孔,眼角還有兩顆碩大的、不知道留存了多少時日的眼屎……這分明是一個毫無上進心,只求得過且過的躺平老軍戶。
此時他們在隊伍中已經遠遠的能看到淶水縣城的城池,相比起昨日裡路過的易州城,這座城池的規模顯得毫不起眼,然而怪就怪在越過這座城池的最遠處,有兩根拔地而起、高度直通雲霄的細線。
一根是黑色的,看起來格外醒目,一根是淺色半透明的,它和天空融合在一起,不刻意去分辨則很容易被忽略。
丁大伯眯著眼睛瞧了好一會,怎麼都想不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麼物事,他轉頭問旁邊的范四海,范四海沒精打采的,只隨意的瞟了兩眼,便十分輕率的給出了答案:「這是農家燒荒的煙柱。」
丁大伯險些就要發怒,你當我沒見過燒荒是不是?而且現在莊稼未熟,還不是農家燒荒的季節。
不過人家現在負責看守,隨時都能向隊裡旗官打他的小報告,丁大伯只能忍氣吞聲。
雖然范四海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但憋了一會之後,丁大伯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范老哥,我總覺得這個地方有些怪,像是……會有什麼大事在等著我們。」
范四海懶懶道:「是壞事還是好事?」
丁大伯搖頭:「說不準。」
「那就肯定是壞事!」
「為啥?」
范四海嘆氣:「因為天老爺是狗娘養的,它偏心的很,從來都不會把好事安在我們頭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