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女孩曲桐,十一歲,當時本來在那輛車上,試圖幫老師引開歹徒注意,曾經往窗外扔了個報警器,之後趁亂爬窗戶逃走,現在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
「從西嶺縣裡調幾隻警犬過來,」駱聞舟聽完,反應倒是比較鎮定,「沒事,一個小孩,跑不遠,找幾個會說話的,好好安撫一下家長。說實話,她當時要是不跑,綁匪回過神來知道報警器是她扔的,後果不堪設想,我看這孩子還怪機靈的。」
費渡回過頭去,遠遠地沖他的狐盆狗友們吹了一聲口哨,他在這幫遊手好閒的社會閒散人員里一呼百應。紈絝們先是在雨中飆機車,身上的水都還沒甩乾淨,又參與了解救人質行動,雖說只是個道具,連綁匪是圓是扁都沒瞧見,但也算是把下半年的刺激都攢一塊嗑完了,聞聲一擁而上:「費爺,還有什麼事?」
「市局的,」費渡用了仨字,高度概括了他面前那位帥哥經天緯地的生平,隨後說,「那車上丟了個十一歲大的小姑娘,一會我把照片發朋友圈,晚上沒事的幫忙找找。」
「好嘞,沒問題!」張東來難得能在駱聞舟面前直起腰來,嬉皮笑臉地沖他一點頭,「駱隊好,駱隊有什麼事吱一聲,都是一家人!」
駱聞舟冷眼打量此人,聽說張少爺上回闖了禍以後,被家裡關了倆多月的小黑屋,眼下可能是剛剛「刑滿釋放」,他光膀子穿了個馬甲,褲子上一邊一個大窟窿,剃了個雞冠子似的新髮型,一排五顏六色的長毛在頭頂支楞八叉,後腦勺上還剔出了一個什麼字。
駱聞舟奇道:「你腦袋上是個什麼玩意?」
張東來連忙立正,匯報說:「一個『忍』。」
駱聞舟不由得有些肅然起敬——原來張少爺這幅尊容是忍過的結果。
「駱隊,您放心,這邊我熟,」張東來說,「咱們這裡是資產階級的大染缸,除了奢侈腐敗,絕對沒有別的洪水猛獸,方圓五十公里之內,最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是小松鼠,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
這倒確實也是,西嶺這一代本來就高貴冷艷,那場大雨更是下得人跡罕至,一個小女孩驚慌之下,能跑多遠呢?
剛聽說這個消息,誰也沒太慌神,所有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喪心病狂的韓誠正被裝進裹屍袋拖走了,救護車拉走了重傷的胡老師與那還有一口氣的綁匪韓疆,一幫受到了驚嚇的學生在家長陪同下分批離開,集體去接受身體檢查和心理輔導,抽調的警犬也很快就位。
幾支搜救小隊分頭行動,張東來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大堆五顏六色的敞篷車,裡面集體播放著「喜羊羊與灰太狼」的主題曲,幫忙到附近的大小行車道上找人。
專業人員和水貨們各行其是,誰也不影響誰,十分相得益彰……就是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別看我只是一隻羊」,聽著有點鬧心。
費渡伸手扶住車門,沖駱聞舟一點頭:「走,去小孩跑了的地方看看。」
駱聞舟不客氣地蹭車,順手點了點他的前襟,用很「封建老大爺」的語氣開了口:「把衣服穿好了——你們半夜三更在這邊聚眾鬼混什麼呢?」
費渡懶洋洋地把衣襟一攏,也沒看扣眼對不對,隨便系了幾顆——效果還不如敞著,因為濕透的前襟還沒幹:「飆車。」
駱聞舟:「開著敞篷飆?」
「機車,還翻了兩輛,你們封路之前,剛有個救護車拉走個摔骨折的,」費渡輕輕地把車踩了出去,少見地用沒帶貶損的愉快語氣調侃了一句,「當然,對中老年人來說可能確實是有點刺激。」
駱聞舟低頭看了一眼他腳上沾滿泥點的靴子,突然悲哀地發現,自己可能確實是奔著中年去了——因為已經不能理解這些小青年們究竟空虛到了什麼地步。
「手怎麼了?」費渡無意中瞥到他身上的「三道槓」,「誰這麼火爆?」
駱聞舟凝神聽了聽各搜救隊匯報進度,隨口回答:「你弟弟。」
費渡莫名其妙。
「知道了,注意溝溝坎坎的地方,小孩經過這事多少會有點應激反應,沒準會自己躲在什麼地方。」駱聞舟說完,放下對講機,轉向費渡,「你看這像靈長類的爪印嗎?沒常識——陶然給你那垃圾雜毛貓,忘啦?你們這些小崽子,弄個什麼都是兩天半的新鮮,後邊還得跟個收拾的。」
費渡先是一愣,隨後,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原本半睜不睜的桃花眼倏地睜大了。
夜色在兩側車窗中呼嘯而過,他好一會沒接話,直到看見前方燈火通明,已經逼近女孩最初逃走的現場時,費渡才意味不明地開了口:「那麼多年了,你還養著嗎?」
「啊,不然呢,給你啊?你想要就趕緊抱走,就是千萬別再給我送回來了,」駱聞舟想起駱一鍋就手疼,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撓了撓,「車停遠點,那孩子沒準能留下腳印,別破壞了。」
費渡依言把車停在稍遠些的地方:「你……咳,需要打疫苗嗎?」
駱聞舟聽了這句正常的詢問,十分震驚——比駱一鍋突然跑過來對他又親又蹭還震驚,以至於舌頭略微打了一下結:「不、不……不用,上次打的還沒過期。」
一年十二個月,駱隊有十一個半月都是「無敵狀態」,給他開疫苗針的大夫建議他乾脆辦張「年卡」,從此零售該批發得了。
駱聞舟震驚過後,又忍不住脫口嘴賤了一句:「你突然這麼孝順,我有點慌。」
費渡斂去臉上異色,又拖起他那很討人嫌的腔,似笑非笑地說:「關愛孤寡老人,人人有責。嘖,漫漫長夜,跟貓作伴,想想都覺得淒涼。」
不知是費渡太衣冠不整了,還是駱聞舟自我感覺良好得有點走火入魔,他總覺得費渡嘴炮時飄過來的那個眼神有點勾引的味道,配合他那一聲鼻子裡哼出來的「漫漫長夜」,實在是十分引人遐想,以至於他嘴上一不小心有點過線。
「幹嘛,」駱聞舟順口耍了句流氓,「你就口頭安慰啊?」
費渡:「……」
駱聞舟:「……」
這句過火的玩笑話音一落,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狹小的跑車裡,氣氛非常的難以描述。
駱聞舟恨不能把方才那句話怎麼扔出去的再怎麼叼回來,他啞然片刻,乾咳了一聲,不怎麼高明地往回找補了一句:「以後逢年過節,別忘了拎個點心匣子看看爸爸。」
費渡勉強一笑:「還用順便上三炷香嗎?」
說完,兩個人默契地同時下車,打算把方才的尷尬遺忘在無辜的跑車裡。
駱聞舟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費渡:「話說回來,我記得你當時挺喜歡那貓的,後來怎麼說什麼也不肯養了?」
費渡一手扶在車門上,動作一頓,遠處的燈光倏地掃過他露出來的額頭與眉目,那些弧度像是雕刻而成的,有精心設計的輪廓剪影。
「寵物?」費渡一頓之後,若無其事地說,「我不喜歡養寵物,麻煩得很,那時候當著陶然的面沒好意思說,再說……」
他抬起頭,一側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沒準是我還有虐殺小動物的愛好呢?控制不了自己,又怕跟陶然沒法控交代,只有敬而遠之,駱隊,你覺得這個說法合理嗎?」
駱聞舟愣了愣,直覺費渡這句話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可還沒等他從字裡行間分析出什麼,耳機里就傳來了搜救隊員的聲音:「駱隊,找到了女孩扔出去的警報器和一些腳印。」
胡老師遇刺的時候,雨已經漸漸小了,中巴車停泊的車轍沒有完全被水沖走——當時司機在車頭,綁匪被胡老師撲出了車門外,女孩如果要逃走,只能是從車尾跳車,往某個能避開車燈的方向逃,依著這推斷,搜救隊員們很快找到了幾個少女的小腳印。
警犬循著蹤跡沖了出去。
所有人都覺得運氣不錯,劫匪挑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很多泥土地,曲桐留下了不少痕跡,循著蹤跡,女孩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可是直到後半夜,曲桐依舊音訊全無。
曲桐的父母眼巴巴地看著來回過往的警察和自發幫忙尋人的車主們,每次有人經過,那位母親的眼睛都會像聲控的燈——稍有風吹草動就跟著亮起來,而後隨著搜救人員來而復返,又一次一次熄滅。
「駱隊,你過來看看這個。」
駱聞舟從人群中穿過去,幾條搜救犬都停在了同一個地方,伸著舌頭蹲在一邊,他順手擼了一下旁邊的狗頭,半蹲下來,尖銳的石子上還有隱約的血跡,一塊皮製的涼鞋系帶纏在了上面。
「給家長看過了,確認這根鞋帶是曲桐涼鞋上的裝飾品。」旁邊的搜救人員說,「後面有孩子的腳印,這裡有幾條很長的擦痕,推測是不是那小女孩跑到了這,絆在石頭上,摔了一跤?這裡還有大人的腳印和車轍的痕跡,我大概估計一下,看著有四十一、四十二號,男性的可能性比較大。」
駱聞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個開車的人恰好途徑這裡,把孩子帶走了。」
「很有可能,狗已經聞不到什麼了。」
駱聞舟借著同事手裡的光源,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
雜亂的腳印、女孩摔的那一跤,把雨後泥濘的地面弄得亂七八糟,乍一看很難推斷出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駱隊,我覺得這應該是個好消息,畢竟剛下過雨,這裡又是山區,泥土鬆動,可能有安全隱患——有路人經過,把那女孩救走了,好歹她今天不用在荒郊野外過夜了。」
駱聞舟臉色依然很嚴峻,沒吱聲,好一會,他才緩緩地點點頭:「行,注意保護現場,去通知技術人員來看一下,看能不能由痕跡判斷出那孩子當時是不是自願跟人走的。還有……準備發布尋人信息,密切關注附近有沒有撿到孩子之後報警的。」
「是!」
「去聯繫一下學生們今天去過的博物館,」駱聞舟心事重重地叼起根煙,仔細回憶自己是否有遺漏,又補充說,「查一下博物館的訪客,還有附近國道路口的監控。」
旁邊的搜救隊員不明所以:「啊?」
「看看有哪些車經過,」駱聞舟輕聲說,「特別注意單身的男性車主,我突然覺得這事有點不太樂觀。」
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途中突然衝出來一個狼狽的小女孩,告訴你附近有歹徒劫了他們的車,正常人會是什麼反應?
普通人大概沒有勇斗持刀歹徒的膽子,或許都未必敢不經確認就讓那孩子上車,畢竟,社會上經常會流傳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段子。所以要麼是冷漠地假裝沒看見離開,要麼會在仔細問明情況後,第一時間打電話報警。
警方確認中巴車在西嶺縣境內被劫持之後,整個縣區里所有報警電話都會第一時間被轉到他這,為什麼從女孩獨自逃走到現在,幾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
失蹤的女孩給整個營救行動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晃三天,警方一無所獲,撿走了女孩的神秘人始終沒有消息,而無論是對博物館方面的調查,還是附近答應幫忙留意的幾個商家,都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傳來。
第三天傍晚,曲桐的父母來到了燕城市局,帶來了一塊U盤。
「不知道是誰放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放的……就在牛奶箱裡,孩子找不著了,這兩天我們都沒顧上取,」曲桐父親紅著眼說,「擠壓了幾天,今天早晨送牛奶的敲門來問,我們才想起打開牛奶箱……就掉出了這個東西。」
郎喬隔著手套接過那枚小小的U盤:「裡面有什麼?」
她話音剛落,曲桐的母親就突然崩潰,失聲痛哭起來。
「裡面是……是一段錄音。」
十五分鐘以後,陸有良皺著眉聽完了錄音,錄音只有不到一分鐘,剛開始是一個女孩驚恐至極的尖叫,然後是劇烈的掙扎,幾十秒後,尖叫和掙扎聲漸漸微弱了下去,直至悄無聲息,最後「嗆」一聲,好像是一個裝滿了小鈴鐺的鐵盒子,被人用力晃響,震顫的蜂鳴聲好像敲在人心口上,「嗡」一下被拉長——錄音戛然而止。
陸有良眼角一跳,緩緩地點起一根煙。
「陸局,」駱聞舟率先開口,「現在我們手頭線索太少,本來不應該胡思亂想,但是聽老楊念叨蓮花山念叨了大半輩子,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必須得找您確認一下。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我們都只是道聽途說,您是唯一一個親身經歷過的,您覺得這段錄音像不像當時綁匪打給受害人家屬的電話?會不會是當年那案子的模仿案?」
陸有良緩緩吐出一口煙圈,半天沒吭聲。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一臉陰鬱地開了口:「那事當時鬧得很大,現在還能找到當時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導,當時由於欠缺保密意識,一些諸如『受害人家長收到恐怖電話』之類的細節,都曾經對外披露過,但是……」
眾人鮮少在老局長臉上看見這麼嚴峻的表情。
「我記得最早失蹤的女孩——就是蓮花山的那樁案子裡,有一個細節,」陸有良說,「那案子中的受害人父親在配合調查的時候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他在電話里聽見了鉛筆盒的聲音。過去時興過一段時間的鐵鉛筆盒,失蹤女孩家長說,小女孩攢了一把那種彩色的小圓鈴鐺,放在鐵鉛筆盒裡,有時候會拿出來晃著聽響,家裡大人嫌煩,還呵斥過她……電話里傳出來的絕對是晃鉛筆盒的聲音,他也是因為這個才肯定,裡面女孩的聲音肯定是他女兒。」
在一邊做會議記錄的郎喬輕輕打了個寒噤。
這是個太小的細節,而且由於當時沒能留下音頻證據,只是一段受害人家長的證詞,家長在焦急和恐懼中,精神狀態不穩定,誤聽的可能性很大,真實性實在不好說,因此只能作為參考。
楊正鋒的筆記里沒有提到過,連駱聞舟和陶然都不知道。
警方當然不會把這種不知真假的小細節公之於眾,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