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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蒙唐泰斯(十)

2024-08-19 23:24:56 作者: priest
  肖海洋突遭橫槍,莫名其妙,絲毫也沒感覺到領導不怎麼美滿的心情,還很實在的刨根問底道:「為什麼,我又違紀了嗎?」

  「……」駱聞舟被他一個攔腰大岔打得發不出脾氣,噎了片刻,沒好氣地說,「你什麼事?」

  肖海洋語氣有些嚴峻:「駱隊,你們還在醫院嗎?先別走,我馬上就到,要見面說。」

  小眼鏡相當有時間觀念,說「馬上到」,五分鐘以後,他就裹著寒流衝進了醫院。

  住院部人多嘴雜,幾個人為圖清靜,到後面的小花園裡找了一張石桌。小花園是給住院病人散步用的,此時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四下里別說散步的病人,連只自帶羽絨服的烏鴉都沒有。

  肖海洋把兩份履歷和一張列印出來的表格放在石桌上,用力吸了一下鼻涕:「駱隊讓我去查當天和陶副隊在一起的人和車輛使用情況,都在這裡了,還有兩份履歷——當天陪陶副隊一起走訪尹平家的,一個是咱們隊的武哥,一個是南灣派出所的民警孔維晨……」

  「小武我知道,畢業以後就在我眼皮底下,要不是我師父出事,那年差點成我小師弟,」駱聞舟擺擺手,「孔維晨也先不用說了,重點是……」

  「不,孔維晨我要重點說。」肖海洋用凍僵的手指不甚靈便地抽出了孔維晨的履歷,「駱隊,你知道前幾年本市搞過的『國家企事業單位定點扶貧項目』吧?」

  駱聞舟疑惑地一揚眉:「嗯?」

  這種活動一般形式大於實質意義,基本也就是讓大家按級別掏頓午飯錢,意思意思捐點款,然後拍幾張照片寫個報導完事,沒什麼意思,組織了幾年就不搞了。

  「當年和市局結對子的就是南灣的宏志學校,市局的幾個幹部去宏志學校轉了一圈參觀,每個人掏了兩千塊錢,一對一地資助學校選出來的幾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孔維晨就是其中之一。」肖海洋說,圍著石桌的三個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

  駱聞舟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肖海洋這張狗嘴裡恐怕吐不出象牙:「所以呢?」

  「我去查了學校的存檔,當年孔維晨的資助人一欄寫的是『張春久』——哦,就是上半年市局調走的老局長,在他帶著陶副隊他們趕往尹平家之前,他曾經和張春久通過電話。」

  郎喬一臉信息量過載的茫然。

  費渡則輕輕地皺起眉。

  駱聞舟倏地沉下臉:「肖海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列印了通話記錄,」肖海洋抬手擦了一把鼻涕,少根筋似的對上他的目光,抽出一張紙條,「另外我跟武哥證實過,武哥說,他們出發前,他確實看見孔警官打電話,他還隨口問了一句,孔維晨說『老領導挺關心這事,跟他匯報一聲』,武哥以為是所里的領導,也沒太在意。我還查到,孔警官最早被分到了清原縣,是張局打了招呼,才調回老家南灣的。」

  一簇濃雲身不由己地被風吹做一堆,遮住了太陽,唯一的熱源也消失了,周遭立刻充滿陰翳。

  小石亭里好一會沒人說話,郎喬突然覺得自己微弱的體溫是這樣捉襟見肘,這半天也沒能把石凳坐熱,涼意依舊透過她的衣服直入肌理,激起從內到外的戰慄。

  不知過了多久,郎喬才緩緩回過神來,某種無法言說的憤怒山呼海嘯地炸開,就像信徒看見有人往神像上潑了污水,她猛地站了起來:「肖海洋你有病嗎?接受過資助、調動過工作這種屁事也至於拿出來刨根問底?你丫軍統特務嗎?是不是平時大家坐在一起打牌吹牛也得逐字逐句地拖出來排查,看看裡面是不是有暗號?沒讓你生在大清國搞文字獄真是屈才了!」


  肖海洋根本不看人臉色,語氣也毫無起伏:「張局在位的時候,轄區縣城派出所還能勉強算他管轄範圍內,現在他調離,南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能解釋為什麼孔維晨會在這種時候和他聯繫嗎?我知道他是烈士,我也知道這話要是說給南灣的人,他們得揍我——你也想揍我。但是不管你們感情上相不相信,這就是我的調查結果,這就是事實。」

  「扯淡!」郎喬火了,「要是你,你會先害人再救人,還為了救人把自己搭進去嗎?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這都能被你拖出來……」

  肖海洋把手揣在一起,油鹽不進地說:「是我當然不會,但是每個人的邏輯都不一樣,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的。」

  郎喬一把薅住他的領子,肖海洋被她拽得整個人往前一傾,肋板撞在石桌上,眼鏡腿滑到了顴骨下面。

  駱聞舟:「哎……」

  「等等,聽我說句話。」費渡輕輕地搭住郎喬的手腕,他的手方才一直插在兜里,帶著一點大衣的餘溫,指尖只有一點血色,露出手腕一圈米色的毛衣袖口,郎喬手背上青白交加著繃緊的筋骨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第一,孔警官事前和張局通過話,和他泄露信息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除非你拿到完整的通話記錄,在陶然他們第二次返回尹平家的時候,有確鑿證據證明孔警官通過某種方法傳遞了消息;」費渡輕輕一頓,「第二,即使這件事的信息真的是從他那裡泄露的,他也並不一定是主觀故意的——」

  肖海洋張了張嘴。

  費渡把郎喬的手從肖海洋衣領上摘了下去,分開他們倆:「我打個不恰當的比喻,海洋,你聽完不要生氣——如果顧警官還活著,是你的前輩和上級,他以秘密調查某事為由,要求你做一些你無法理解的事,你會無條件遵從嗎?」

  不知為什麼,有些話從費渡嘴裡說出來,肖海洋總是比較容易聽進去。

  他沉默片刻:「你說得對。」

  費渡問:「另一位警官和車呢,你查過嗎?」

  「查了,今天市局裡一片混亂,我趁機偷出了小武的人事檔案,他是本地人,工作年限不長,履歷和個人背景都比較簡單,我暫時沒看出可疑的地方,會進一步深入調查。」肖海洋面無表情地把自己歪歪扭扭的領子和眼鏡歸位,「至於警車,車輛損毀很嚴重,現在拉到痕檢去詳查了,結果還沒出來。它近期沒保養過,但是使用比較頻繁,從盧國盛他們被捕之後就一直沒閒著,基本所有外勤人員都碰過——如果是車的問題,那我們隊裡所有人都有嫌疑。」

  肖海洋再次成功地用一席話把眾人都說啞火了。

  不管什麼時候,查自己人永遠是最痛苦的,大概也只有肖海洋這種人情世故一概不講的驢,能擔起這麼冷血無情的差事。

  肖海洋的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見沒人接茬,自顧自地說:「我認為現在……」

  駱聞舟簡直要怕了他,連忙打斷他:「祖宗,我勞駕你閉嘴歇會。」

  「我還沒說完,」肖海洋推了一下眼鏡,完全不管別人想不想聽,兩片嘴皮自顧自地上下翻飛,「我認為現在我們應該儘快查清張局關注這件事的動機,以及那兩輛皮卡車是不是和他有關。」

  郎喬:「張局年初就……」

  「張局年初就調走了,所以現在連調查組都沒有查到他頭上,但是你別忘了,203那一批監控檢修的時候,他還是市局的負責人。」肖海洋略微提高了聲音,「他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多久?就算調走,影響力也還在,你知道有多少人會在有意與無意中向他透露什麼?還有,我們現在外勤使用的系統也是他搞的,抓捕鄭凱風的時候,楊波為什麼能拿到我們自己人都不一定說得清的外勤名單?」


  郎喬嘴皮子沒有他利索,一時啞口無言,忍不住又想動手。

  「證據——肖海洋,你指控的是市局的老局長,」駱聞舟開口打斷他們倆的劍拔弩張,「找到證據,我替你往上遞,不然的話,今天這番厥詞我們可以假裝沒聽見,但孔警官下葬的時候,你得去給他磕三個頭賠不是,否則陶然都不會放過你。」

  肖海洋聽見陶然的名字,終於消停了,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

  駱聞舟很心累地沖他一揮手:「滾吧。」

  肖海洋卻沒滾,他在原地戳了片刻,垂在身側凍得通紅的手鬆了又緊。

  這小眼鏡身上有種奇異的氣質,仿佛無論是身處人群中、還是獨自站著,他都顯得孤零零的,孤零零地滿腹疑慮,對流經口鼻的空氣都充滿了不信任感。

  除了……陶然。

  陶然溫厚、耐心,看似粗枝大葉,日子過得有點糙,卻總是在關照每個走進他視野的人,雖然相貌與氣質天差地別,卻總讓他想起當年的顧釗。從他還在花市區分局,第一次和市局合作調查何忠義的案子開始,他就對陶然有這種天然的親切感。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謀殺幾乎讓他覺得時光倒流,他幾乎成了一隻緊張的刺蝟,渾身的刺都憤怒地豎起來。

  駱聞舟:「有話說話。」

  肖海洋有些遲疑地小聲說:「我……我想去看看陶副隊,行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細微地一點頭,肖海洋飛快地跑了。

  郎喬的滿腔怒火隨著肖海洋離開,漸漸被寒風吹散,下意識地順著肖海洋的話思考起來,驚悚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他說服了:「駱隊,前年突然檢修監控設備的時候,好、好像確實是……」

  「老張比我們大一點,立了功,是市局點名要來的。」

  「他人緣最好,是我們老大哥。」

  「家裡做生意的……」

  「顧釗當時疑心市局有內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為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選了一個作為搭檔——」

  為什麼那些人的「生意」遍及全球,有能力跨境洗/錢作案,最終的重要據點卻在燕城?

  顧釗出事以後,作為正隊的楊正鋒負直接領導責任,一併給了處分,把市局刑偵隊交到了和他資歷相近、更加穩重的張春久手裡。刑偵隊在他手裡更加輝煌,那些年的治安好得不行,好像全市的違法犯罪分子集體度假去了,他在位期間,無論是犯罪率還是破案率都相當好看,這才一步一個腳印地爬到高位。

  到底是他治理有方,還是……

  郎喬說得對,所有的事幾乎都爆發在張局被調走之後,市局這大半年來的工作量幾乎快抵得上以前十年了。到底是因為張局這根定海神針走了,各路妖魔鬼怪都出來興風作浪了?

  還是反過來——嚴嚴實實的保護/傘不見了,再也遮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魎了?

  「小郎,」駱聞舟說,「你留在醫院,盯緊了尹平,不管他是傻也好、是植物人也好,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出問題。」

  郎喬慌忙點點頭:「哎。」

  「別空手,」駱聞舟壓低聲音說,「去申請配槍。」

  郎喬的脖子上躥起細細的雞皮疙瘩,看了一眼駱聞舟的臉色,她再不敢廢話,站起來跑了。

  駱聞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抓住費渡的手腕,反覆研磨著他的腕骨。內鬼如果是和顧釗同一時期的,必定已經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駱聞舟一直以來心知肚明,然而事到臨頭,他心裡依然一片空白。

  太難了。

  去接受、懷疑、調查、用對待最狡猾、最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的態度……太難了。

  「沒有證據,」駱聞舟低聲說,「不管被調查組帶走的陸局,還是張局——肖海洋做事全憑想像和直覺,儘是放屁。連魏展鴻都不知道內鬼的身份,除非尹平醒了指認……就算尹平指認,他那個人品,如果他口說無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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