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是自供暖,溫度高低自己斟酌,費渡入冬之後就回來過一趟,還是捉盧國盛的時候在地下室審蜂巢的司機,因此供暖沒有開。
外面冷,屋裡也冷,外面是寒風呼嘯、毫無遮攔的冷,屋裡是一片寂靜、森然入骨的冷。
他進門的時候,大門「吱呀」一聲響,屋裡的陳設好像被驚動的標本,飄起細細的塵埃,費渡把手指上沾的灰塵在手心擦了擦,還帶著冷意的目光掃過玄關上「枯死」的假花。耳機里一直跟他連著線的人匯報說:「費總,方才那輛出租我們已經盯上了,你放心——你車真不錯。」
「完事以後你開走。」費渡說,又囑咐了一句「小心」,這才掛上電話。
他每次到這來,心情都不太愉悅,總覺得房子這東西雖然是死物,也能各自凝聚起特殊的氣息,家有精緻女主人的房子裡沾著香水的氣息,主人勤快的房子裡充斥著窗明几淨的陽光氣息,而駱聞舟家裡則是一股特殊的、頂級紅酒的香——雖然萬年鎖著的酒櫃裡並沒有這種東西,可就是讓人一紮進去,就想醉死在裡面。
而這裡是臭味,像中世紀那些不洗澡的歐洲貴族,成噸的香料也遮不住它的腐臭味。
費渡無聲地呵出一口涼氣,很快結出肉眼可見的白霜,他想起方才路上那串沒完沒了試圖中途插/進來的未接來電,漫不經心地低頭一翻。
只看了一眼,費渡就沉默了,把盯梢的壞人嚇得要拔刀的費總嘴角一抽,第一反應是飛快地把手機塞回外衣兜里,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不料那一頭的駱聞舟仿佛長了千里眼,趁他手機還熱乎著,再一次見縫插針地撥了過來。
費渡手一哆嗦,在冷森森的別墅客廳里,他背後幾乎冒了一點熱汗,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起來:「餵……」
電話那頭略微頓了一下,隨即,駱聞舟沉聲說:「你剛才電話占線至少二十五分鐘。」
費渡:「我……」
「你是把電話打到探月衛星上去了吧?」
費渡:「……」
雖然費渡什麼都沒說,但駱聞舟就是好像通過某種神奇的直覺,感覺到他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哪?」
費渡:「……別墅那邊。」
「你自己一個人跑那邊幹什麼去?」駱聞舟不知聯想起了什麼,聲音陡然變了調,「在那等著我!」
費渡還沒來得及答話,駱聞舟已經氣急敗壞地把電話掛了。費渡蹭了蹭自己涼颼颼的鼻尖,感覺屋裡那股如影甦醒的腐臭味被駱聞舟一通嚷嚷吹走了,倒是屋裡長久不通風,有點憋悶,他打開空調和空氣淨化器,略微暖和過來之後,直接走進了地下室。
樓梯兩側的蟠龍圖案和他夢裡那陰森恐怖的圖騰有細微的差別,大概是人長高了,視角變化的緣故。倘若要仔細看,那些龍臉都是鼓眼泡,腮幫子吉祥如意地炸起來,兩條鯉魚似的鬍鬚姿態各異地飄著,頭上頂著一對短犄角,還有那麼點憨態可掬的意思。
費渡跟憨態可掬的蟠龍大眼瞪小眼片刻,輕車熟路地走到地下室,開了門。
密碼已經換成了他自己的,陳列經過了乾坤大挪移,被駱聞舟用大絨布蓋住的電擊椅和家庭影院占據了半壁江山,跟費承宇曾經用過的那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費渡漫無目的地在地下室里溜達了三圈,沒能喚起一點記憶,只好回到客廳坐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自己的眉心,心裡隱約覺得這件事可能需要一個催眠師來解決。
可惜催眠不是萬能的,因為有一些人可能終身無法進入催眠狀態,費渡也不覺得自己能在別人面前放鬆下來……除非催眠師長得比駱聞舟帥。
這時,不知從哪刮來一陣妖風,高處的窗欞簌簌作響,門口一棵枯死的大樹被西北風颳得東倒西歪,掛著敗葉的枯枝不住地打在二樓走廊的玻璃窗上,看起來群魔亂舞的,費渡被那動靜驚動,抬頭看了一眼,腦子裡忽然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划過。
他倏地站起來,隨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個裝飾用的水晶球,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條領帶,蒙上自己的眼睛,重新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
又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費渡輕輕地鬆了手,讓水晶球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沉悶的滾球聲混雜著樹枝拍打窗欞的聲音,「當」一下撞在地下室的門上,蒙著眼的費渡緩緩地幾次深呼吸,抬手摸上了樓梯間冰冷的牆壁。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偷偷溜進費承宇地下室那天,也是這麼一個天氣,滾下去的小球應和著呼嘯的北風,而空氣中有一股……一股什麼樣的味道?
對了,是清潔劑。
那通常意味著費承宇這一段時間在家,所以他才會對下樓撿東西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充滿恐懼。但是費承宇當時不知因為什麼出去了,他站在樓梯間,遲疑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抬腳往下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某種奇怪的感覺忽然閃電似的擊中了他,費渡一愣,下意識地回頭往樓上某個方向「望」去,覺得那裡好像有什麼人在看著他,隨後,他耳邊仿佛響起了一聲幻覺似的門響。
費渡一把扯下眼前的領帶,發現自己抬頭面向的方向正是二樓臥室——也就是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住過的那一間。
費渡緩緩皺起眉,心想:「她曾經在那裡看著我麼?」
可是寂靜的房門不會回答他,而費渡突然發現,除了徹底想不起來的部分,他那些模稜兩可的記憶好像都和他媽媽有關。他繼續往下走去,撿起自己丟下來的水晶小球,重新蒙上眼睛,摸索著去推那半開的密碼門。
冰冷的水晶球硌著掌心,費渡記得,自己那時對著這「禁地」站了好一會,到底沒有忍住「藍鬍子的誘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這間地下室屬於費承宇的時候,裡面的陳設要更滿、更考究,似乎也是到處飄著那股清潔劑味。地下室中間鋪著厚厚的地毯,兩側是一圈沙發,現在費渡用來擺家庭影院屏幕的那面牆當時有一排書櫃,角落裡有一個鑲嵌到牆裡的密室型的保險柜,費承宇用一幅畫擋著,據說能抵抗八級以上的地震。
書櫃前則是一張紅木的大書桌,費渡循著記憶,走到那並不存在的「書桌」前,虛空中伸出雙手——他當時是在這張桌子上看到了「畫冊計劃」的細節。
張春久,代理隊長,「春來集團」大股東的弟弟;陸有良,張的副手,未婚妻在第九中學高中部當老師;潘雲騰,父母住在某事業單位家屬院;楊正鋒,女兒上小學,班級是……
被領帶遮擋住視覺之後,思維仿佛更敏銳了,當年他曾經在這張桌子上看見過的信息事無巨細地在費渡大腦中回放著,他心裡突然一動——對了,那份畫冊計劃的參與人員名單,它是在是太齊全了,裡面包含了所有人的身份、親屬信息,只有可能是當時身處市局的內鬼提供的……那麼,按照常理來看,內鬼本人似乎應該是這份資料之外的人,否則他在和費承宇暗通曲款的時候,有必要畫蛇添足地把自己的資料也混在其中嗎?
可是這份名單幾乎涵蓋了當年市局所有的一線刑警,如果是這份名單以外的人,還關係未免太遠,能叫「內鬼」嗎?
好像又有些說不通。
那麼……
費渡倏地抬起頭——好像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害死顧釗的「內鬼」在這些人當中,但費承宇並不知道他是哪一個!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面傳來,蒙著眼睛的費渡還沉浸在那份「畫冊計劃」的名單中,一時沒回過神來,腳步聲一下和他年幼時的記憶重合了——費渡狠狠地一激靈,他當時也是驚疑不定地翻看了一半,突然聽見了費承宇回來的腳步聲,像現在一樣靠近著地下室。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打電話,語氣冷靜而殘酷。
時隔十三年,費渡的脈搏和血壓對此作出了精準的反應,他整個人皮膚發冷,心裡卻被某種陌生古怪情緒籠罩,他的四肢仿佛被灌了冰,手心浸出細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
地下室只有一扇門,一個出口,這時候逃出去無疑會讓費承宇堵個正著!
費渡記得,他當時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迅速把桌上被自己翻亂的文件憑著自己的記憶歸位,然後仗著人小個矮,鑽進了大書櫃下面的小櫥里。
腳步聲越來越逼近,仿佛已經到了門口,被領帶蒙著眼睛的費渡下意識地往他記憶里書櫃的方向後退了幾步,可是那裡已經沒有書櫃了,他結結實實地撞在那家庭影院屏幕旁邊的小櫃櫥上,櫃櫥往一側倒去,裡面催吐、鎮定的藥物「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踹開了他沒關上的密碼門。
一瞬間,費渡腦子裡好像有一根弦,被人重重地勾起來撥動了一下,「嗆啷」一聲迴響,驚天動地地在他太陽穴附近炸開,一塊記憶的碎片子彈似的從他顱骨間穿過――小櫥倒下的動靜和記憶里的某種聲音重合了。
闖進來的駱聞舟一眼看見他腳下摔得滿地滾的藥瓶子,聯想起費渡的不良前科,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駱聞舟衝過來,一把抱住費渡:「怎麼了?怎麼了?你又碰那些藥了是不是?費渡?費渡,給我說句話!」
駱聞舟闖進來強勢打斷了他的回憶,費渡一時還有些茫然,蒼白的嘴唇略微顫抖,隨即,他眼睛上的領帶被人一把拉扯下來,駱聞舟好似怕他丟了似的,手臂箍得他有點疼。
駱聞舟幾乎是連拖再拽地把他拉出了地下室,按在太陽光最足的沙發上,費渡抬手遮了一下光,臉上的血色好像被那間妖異的地下室一口吸了,駱聞舟拽下他的手腕,鉗著他的下巴掰過來面向著自己,一臉陰沉:「我說沒說過,讓你不要亂跑?」
費渡盯著他愣了片刻,忽然一把扯過駱聞舟的領子,將他按在沙發上,低頭吻了上去。
駱聞舟不知道自己這份突如其來的好待遇從何而來,略微一愣,他連忙伸手摟住費渡,感覺到對方難以宣之於口的焦躁,幾乎要把他嵌進沙發里。駱聞舟一手捏住費渡的後頸,輕輕地捋著,同時艱難地側了一下頭:「喘……喘不上氣來了,寶貝兒。」
費渡動作一緩,隨後,他駱聞舟耳垂上輕輕親了一下,駱聞舟當即抽了口氣,感覺腰都酥了半邊,一抬手把準備離開的費渡拽了回來:「啃完白啃?」
費渡:「你要什麼?」
駱聞舟盯著他,舔了一下嘴角。
「拿走,」費渡十分大方地擺擺手,「連身再心,買一送一,不用找零。」
駱聞舟:「……」
他無言以對片刻,仔細回味了一下這句話,耳根居然有些發熱。
別墅里的礦泉水都過期了,兩個人只好找了個水壺自己燒開,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一塊陳年的普洱茶餅,用錐子敲下幾塊泡來喝。
「我剛才想起來了,第一次我無意中鑽進費承宇的地下室,中間他正好回來,我鑽進了書櫃下面的小櫥里,但他當時其實沒有進來,因為他好像剛走到門口,樓上我媽就犯了病,狂躁地不知道打爛了什麼,費承宇罵了一句,匆忙出去了。」費渡動作熟練地洗了茶,隨即用泡了第一水,濃郁的茶湯很快散出味來,他兜起茶葉的過濾網,給自己和駱聞舟一人倒了一杯,「我趁機跑了。」
駱聞舟:「你媽媽呢?」
費渡沉默了一會,手指轉著滾燙的茶杯:「不知道,我躲進房間了,沒敢看——你不是去接陸局了麼,怎麼樣?」
一提起這事,駱聞舟就是一腦門的一言難盡,他仰頭往後一靠,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把這顛覆三觀的一天說了:「現在不清楚,有事陶然會給我發信,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朗誦者……」費渡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這麼說,方才來找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人了。」
駱聞舟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什麼?」
費渡琢磨自己的事,沒注意到駱聞舟的臉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方才出門的時候遇到個計程車司機,應該是專門在那等著我……呃……」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從頭到腳把他檢查了一個遍,發現連一個多餘的線頭也沒有飛出來,鬆了口氣的同時,駱聞舟一把火從腳心燒到了頭頂:「我讓你小心一點,你他媽當我說話是耳旁風!費渡我告訴你,你要是……你……」
他氣得語無倫次之餘,竟然忘了詞。
費渡一愣之下眨眨眼,雙手攏起駱聞舟青筋暴跳的手,手掌一合,一雙桃花眼十分無賴地一彎:「師兄,我愛你。」
駱聞舟:「……」
每次都來這套,連花樣都懶得換!
隨即,費渡略微正色下來:「我的人跟過去了,不過那個司機跟我說,我曾經見過他的『老師』。」
「我來找你的路上得到一個消息,」駱聞舟說,「張局說,第二次畫冊計劃不是他命名的,現在調查組的視線轉移到了燕公大上,特別是……」
「我那個暴脾氣的導師?」費渡問。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陳振的舉報信嗎?」駱聞舟說,「能直接遞到上面的,肯定有話語渠道,潘老師曾經當過刑警,後來又成了業內權威,人脈頗廣,他有這個渠道——而且他對范思遠留下來的一些課題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興趣,甚至寫到過內部教材里……」
駱聞舟略微一頓,搖搖頭:「說你見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
「不,應該不是,」費渡想了想,隨即,他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老駱,我可能需要你幫我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