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什麼情況?」駱聞舟後背上突然冒出一層冷汗,「等等——你幹什麼去?」
「換身衣服。」費渡轉身走上二樓。
駱聞舟被他這四個字里的信息量砸得眼前一黑,沒來得及追上去,方才一直被他忽視的靜音手機就變本加厲地閃爍起來。
「聞舟,是我,」最先把電話打進來的是陶然,陶然飛快地說,「師娘還沒搶救完,但是調查組的人已經來了,到底怎麼回事?楊欣怎麼樣了,你那邊有消息嗎?」
「我……」駱聞舟剛一開口,手機就提示另一個電話要接入,他一看來電顯示的「郎喬」,只好轉頭對陶然說,「你先等一下——小喬?」
「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郎喬有點哆嗦,「小眼鏡剛才一直聯繫不上你,老大,幾件特別重要的事——那一串假冒偽劣人身份基本能確定了,就是當年畫冊計劃中未結案的受害人家屬。還、還有,剛才曾主任被帶走了,那幾個疑似泄密的監控鏡頭廠家有問題,他們說是他簽批的……還讓我寫報告說明現階段調查情況,老大,我怎麼寫啊?」
「沒事別慌,」駱聞舟緩了口氣,「報告等我回去,我告訴你怎麼……」
駱聞舟的話音第二次被插進來的來電提示打斷,他長出了一口氣,發現這個電話也不能不接,頓時覺得「頭到用時方恨少」,沒有個三頭六臂還拆兌不開了!
「聞舟啊,」第三個來電的正是那天帶他進去旁聽訊問張局全過程的調查員,因為他爸的關係,勉強稱得上和駱聞舟有一點私交,不多,只值一通電話,「有個事我得問問你,你和那個費渡是什麼關係?」
駱聞舟抬頭看了一眼寂靜的二樓臥室,喉嚨動了動,他低聲回答:「就您知道的那種關係。」
調查員似乎也沒想到現在的小青年這麼離經叛道,這種事脫口就認,連遮都不遮,他噎了片刻後,隨後嘆了口氣,聲音略微冷硬下來:「那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準備把手頭的事移交一下,避嫌吧。」
駱聞舟強行把衝到嘴邊的一句「你們不用連我一起查麼」給咽了回去——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在大街上罵老太太扔工作證的中二病了。
「應該的,」他把一口氣沉下去,客客氣氣地說,「我服從安排,沒幫上忙,我也儘量不給您找事——只是……您能不能跟我稍微透個風,讓我心裡也有點底?」
對方有些遲疑。
「是和十五年前的事有關係嗎?」駱聞舟儘量放緩了聲調,「十五年前他才七八歲,還不懂事呢,這事和他能有……」
「我知道,我們就是請費總來配合一下調查,諮詢他幾個問題,」調查員略微停頓一下,還是補充說,「我們現在有證據表明,畫冊計劃、你們市局的泄密,背後很可能都和同一個犯罪團伙有關,畫冊計劃十幾年前被叫停,現在又有人舊事重提,是什麼居心?我不方便說太細,但是可以告訴你,這個人是燕公大的,和費渡有密切聯繫,同時,涉嫌泄密的監控系統維修廠家也和費氏集團有關……就算以上都是巧合吧,他也是重要關係人,希望你理解。」
駱聞舟飛快地從這段話里提取了兩個信息——
燕公大和費渡有密切關係的,只能是他導師潘雲騰,調查員在暗示,第二次畫冊計劃重啟表面是張局牽頭,其實是潘雲騰暗地裡推動的,為什麼?他也和「朗誦者」有關嗎?
第二,市局那邊泄密的監控系統竟然拐彎抹角地和費家扯上了關係!這到底是費承宇沒處理乾淨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什麼人做的局?
「老駱的人品和家風我是相信的,只是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新潮的想法和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外界誘惑也太多,」調查員十分隱晦地說,「你剛才叫我一聲叔,我這話就說得有點多了——聞舟,不小了,心裡要有數啊。」
中年人對著晚輩多半持重,即便是提點,也要說話委婉、不出惡言,保持東方式的禮貌,然而即便只是這樣禮貌委婉的意有所指,駱聞舟還是覺得刺耳,覺得耳膜好像被千刀萬剮了一通。
費渡像一棵有毒的植物,根系已經在他心尖扎進了三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撕扯他那連著血肉的逆鱗,駱聞舟很想衝著電話吼一句「你他媽放屁,你當他是什麼人」。
可是憤怒解決不了任何事,咆哮和拳頭同上——這是無數前輩用血淚、乃至生命教會他的。
駱聞舟把岩漿似的怒火壓在了堅硬的軀殼下,道謝,掛電話,然後他看見費渡從二樓走了下來。
費渡深灰色的大衣線條利落而刻薄,泛著隱隱的流光,他把柔軟的圍巾換成了精鋼外殼的手錶,無框的眼鏡重新擋住了視線,他好像不是換下了一身沾著水漬的衣服,而是鍍了一層傲慢冰冷的鑲邊。
費渡沖他一點頭:「那我過去一趟。」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用緊張,比我預料的好多了——費承宇和死人只差一口氣,我百分之一百二確定,他絕不可能是自己跑的,現在他失蹤對我來說是好事,這是有人在保護我。」費渡說,「如果費承宇確實是無行為能力人,那我現在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他行蹤不明,所以我才只是自己過去配合調查,而不是等人上門來抓。」
駱聞舟用充血的目光看著他。
「十三年前,費承宇和范思遠聯手,促成了現在的局面,費承宇已經躺下了,而范思遠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獨自推動了這個計劃,逼迫那個組織先後放棄了鄭凱風和魏展鴻,鄭凱風和魏展鴻就像是他們兩道賴以生存的鎧甲,組織現在恐怕已經是尷尬的『裸/奔』狀態,再下一刀,就要砍肉了,他們不可能不反擊,除了反擊,他們還需要一個可以最後一次金蟬脫殼的擋箭牌。就是我。」
「你覺得現在把你拖進去的人,不是朗誦者。」駱聞舟聲音艱澀地說,「費承宇三年前出了事故,之後老楊又死得非常蹊蹺,所以有可能……有可能是潛伏在組織內部的『朗誦者』暴露了?」
「但是『朗誦者』的人根扎得太深,已經很難拔/出來。」費渡的目光透過鏡片和他對視了一眼。
「朗誦者」在布置,組織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如果第二次畫冊計劃、有問題的監控系統都是那時候就開始布的局呢?
那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
駱聞舟抽了口氣。
費渡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他:「我的人借給你用,陸嘉你認識,需要誰做什麼,你可以讓他代為傳達,他雖然嘴上沒說,但一直很感激你,你開口,他不會推脫。」
「陸嘉現在在哪?」
「在周懷瑾身邊,周懷瑾很關鍵,周家和費承宇、和魏展鴻不一樣,他們的大本營在國外,鄭凱風和周峻茂雖然都已經死了,但是出了國門,不管是警察還是他們,都未免鞭長莫及,誰也不知道周氏里會不會存著對『他們』不利的蛛絲馬跡,而周懷瑾是唯一的繼承人,因為弟弟的死,他會無條件配合警方,所以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很想要他的命,」費渡說,「千萬、千萬保護好他,不能讓他出意外。」
駱聞舟連他的手再手機一起緊緊地捏在手裡。
「那個司機說我這裡有重要線索,我猜他所謂的『線索』,應該指的不是費承宇和范思遠狼狽為奸這件事,方才我又把范思遠和費承宇當時的對話仔細回憶了一遍。如果我沒記錯,費承宇當時說過一句很蹊蹺的話。」
「什麼?」
「他對范思遠說,『你那六起替天行道的案子做得真是漂亮,我都不得不服』。」
駱聞舟勉強按捺住急躁心緒:「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問題是『六起』,」費渡說,「你那天偷偷拿回來的資料中,范思遠涉嫌的總共有七起案件——你猜是費承宇不識數的可能性大,還是這七起案件中有疑問的可能性大?」
「但當年的確是七起案子,」駱聞舟沉聲說,「這一點我問過陸局。」
「我方才想了想,這七起案子裡,有一起有點問題,」費渡緩緩地說,「師兄,畫冊計劃的初衷是為了深入研究犯罪心理畫像技術,通過把現有案件建檔備查,也為沒有突破口的未結案尋找新思路——既然這樣,為什麼其中會有這起精神病殺人的案子?這案子證據確鑿,兇手歸案,並不屬於未結案,而且作案人無行為能力,也不具備普遍研究價值,為什麼它會被收入畫冊計劃?」
駱聞舟愣了愣。
費渡掙開他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遺漏,隨後他說:「對了,我手機的鎖屏密碼是……」
「我知道,」駱聞舟心不在焉地說,「那天的日期……你發現你媽媽自殺那天。」
費渡的腳步停在幾步以外:「不對。」
駱聞舟有些意外地抬起頭。
費渡看著他,突然露出一點不太明顯的笑意,只是背著光,看不分明。
他說:「是我遇到你的那天。」
張春久被請進去的時候算不上客氣,出來時候待遇倒是好了許多,起碼有人送。
「張局,非常時期,希望您能諒解,我們需要您配合保持通訊通暢,還有,最近請不要離開本市。」
這些都是慣例,張春久很明白地點點頭。
這時,一輛車停在門口,張春久的目光跟過去,看見車上下來個有些眼熟的年輕人,藏在鏡片後面的目光看不分明,仿佛瞥了他一眼,那年輕人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與他擦肩而過。
「張局?張局,您這邊請,需要我們派車送您回去嗎?」
「啊?」張春久回過神來,連忙收回目光,客客氣氣地說,「哦,不用了,我家裡人來接了。」
送他出來的調查員抬頭看了一眼,見馬路對面果然停了一輛小轎車,吸取了教訓,這回開出來的車倒不是很張揚,沒有配專門的司機,一個看起來上了點年紀的男人親自從駕駛座里出來,沖他們招招手。
那男人六十來歲,兩鬢花白,看起來頗為眼熟,他衣著相當考究,舉手投足都能看得出非富即貴,臉上掛著得體得有些虛假的笑容,好像等著拍照上雜誌封面。
張春久說:「那就是我大哥。」
調查員「啊」了一聲,恍然想起來,這位「春來集團」的大股東確實多次上過各種財經雜誌,只不過可能是因為打光和化妝的緣故,本人比照片看起來更年長、更深沉一些,兄弟倆長得不怎麼像,如果不是這回出事,外人也很難把清矍的張局和這位挺著將軍肚的大老闆聯繫在一起。
張春久禮數周全地和調查員握手告別,把張春齡換下來,自己當了司機。
車開出老遠,張春久才看了一眼後視鏡,與坐在后座上的大哥對視了一眼。
「沒事了,」張春久說,「只說這段時間不讓我離開本地,保持通訊隨時備查——這些都是慣例,一般不會再查了,如果不是確定我沒有問題,他們也不會這麼客氣地把我放出來。」
張春齡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
張春久:「我剛才看見……那個小年輕的,是費家人麼?」
張春齡:「費承宇的兒子。」
「我以為你會……」張春久說到這裡,眼睛往下一瞥,略帶殺意地眯了一下眼。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張春齡說,「那小子太狡猾,從別墅出來,我的人就跟錯了車,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和警察在一起了,再動手就太明顯了。而且費承宇現在下落不明,這小崽子是死是活不重要。」
「費承宇?」張春久驟然變色,「不可能,我確定他已經……」
「我也確定,」張春齡臉色有些陰沉地打斷他,「可現在人呢?」
車裡的暖氣蒸著人臉,烤得人心浮氣躁,張春久沉默片刻:「我確定我那邊沒有出紕漏,一步一步都是按著計劃走的。哥,范思遠的人既然已經露了頭,他這回絕對跑不了,他跑不了,費承宇當然也是秋後的螞蚱,管他是真植物還是假植物?」
張春齡往後一仰,仿佛是因為身體太過碩大,他呼吸有些不暢快:「最後一次了。」
「總有這麼一天,」張春久輕聲說,「哥,這不是能傳家的買賣,後繼也無人,你年紀大了,我也快退休了,現在不比以前,往後會越來越難,咱們別等著混到周峻茂那一步吧,要不是姓范的,恐怕我們要抽身也沒那麼容易——說起來倒應該感謝他,家裡都安排好了?」
張春齡「嗯」了一聲:「等風頭過去就送他們出國。」
張春久:「我們兄弟倆,這麼多年,總還是有點運氣的。」
「運氣?」張春齡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森冷的牙,像一條剛吃過人的鯊魚,「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無所有,從來不知道運氣是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靠運氣的。」
頓了一下,張春齡又說,「周家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子入境了,知道他躲在哪了嗎?」
「大概有數,」張春久說,「之前他露過一面。」
「保險起見,處理掉。」
張春久應了一聲,穿過凜冽的北風,駕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