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安福利院原址就在在燕城市郊,不過年代太久遠,那邊早就改成滑雪場了,」臨時落腳的度假別墅里,周懷瑾把從他家老菲傭那裡拿到的東西展示給眾人看,「這個人——這個女孩叫蘇慧,費總跟我說過,這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她就曾經是恆安福利院收養的女孩之一。」
在座的一圈都沉默,因為除了周懷瑾,沒有人不知道「蘇慧」,不用他特意強調。
蘇慧出賣親生女兒換錢,繼而犯罪又升級,利用自己的女兒拐賣其他女孩,拐、賣、殺一個全套,還把這一套傳了三代人。
老照片上的少女天生眉清目秀,稍作打扮,能夠得上一段賞心悅目的人間風景,誰能看出她手上的血債纍纍呢?甚至直到她死後十幾年,罪行才大白於天下。
令人如鯁在喉的是,在這起橫亘二十多年、聳人聽聞的犯罪里,三個罪魁禍首的結局都不能盡如人意——蘇落盞未滿十四周歲,免於刑事處罰,而蘇筱嵐和蘇慧都已經壽終正寢,躺在女孩們的屍體上醉生夢死,最後,除了虛無縹緲的丁點聲名,終身沒有為此付出過任何代價。
「民辦福利院的收支平衡一直是個問題,一般最後就是兩條路,要麼想辦法『民轉公』,要麼找到固定的長期捐助,早年間有一些海外華僑華人投建捐助的福利院,恆安就是其中一家,後來大概是因為捐助人意外身亡,這家福利院無以為繼,也就不了了之。」周懷瑾頓了頓,「它的捐助人就是周雅厚——方才我就在想,楊波的母親和蘇慧都是孤兒,又都來自燕城,那個年代城市又沒有擴建,燕城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幾家福利院?她們有沒有可能來自同一家福利院?」
「長得漂亮的被高價賣到國外,挑剩下的,就和人販子接頭,流入人口買賣市場。」駱聞舟想了想,略微一點頭,「這個想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個小問題——照他們這個『養孩子賣孩子』的做法,恆安福利院不但有收入來源,還應該很有賺頭才對。就算沒有周雅厚這個捐助人,應該也不至於倒閉吧?」
肖海洋說:「那也可能是東窗事發,被查封了?」
「福利院因為販賣人口被查封,這種事就算沒能轟動一時,肯定也會留下記錄。」駱聞舟搖搖頭,「不會消失得這麼無影無蹤。」
眾人一時間也是累,也是沒什麼思路,全都安靜下來,好一會沒人吭聲。
這時,周懷瑾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我想……我打算馬上回周家老宅一趟。」
見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周懷瑾又說:「我順著我母親的指引,隨便找了個度假的藉口離開周氏總部,找到那個老菲傭以後,從她嘴裡聽到了這些駭人聽聞的事,之後我就直接回國找費總了,沒來得及、也沒想到要去仔細調查周雅厚——如果所有的事真的和他當年捐助的福利院脫不開關係,我覺得,只要是人做過的事,就不可能完全沒有痕跡,一定有線索。」
「要真是這樣,那我現在倒是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窮凶極惡地追殺你了,」駱聞舟緩緩地說,「周先生,你一個人出國恐怕不安全,要不等兩天,我想辦法找人……」
「我可以陪同,」陸嘉在旁邊插話說,「我可以多帶幾個兄弟,陪著周總一起去,放心吧,花錢請的私人保鏢團也不會比我們更穩妥。」
「出國又不是隨便飛一趟海南島,」駱聞舟皺了皺眉,「你們現在臨時辦簽證恐怕不太方便。」
「簽證辦好了,都是現成的,」陸嘉一笑就見牙不見眼,看著格外招財,「費總之前說,今年的員工福利就是讓我們集體出國玩一圈,本來還以為白辦了,現在看倒是正好。」
駱聞舟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陸嘉:「去年秋天,他剛出院那會兒張羅的。」
周懷瑾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費渡曾經約他在醫院見面,給他細數了鄭凱風謀殺周峻茂一案中的可疑細節,還提示他回去查看他母親的遺言,自己走後沒多久,費渡又立刻著手讓陸嘉他們準備出國……世界上那麼多國家、那麼多景點,為什麼他偏偏把「度假」目的地安排在那裡?
他是從那時候就開始布置了嗎?
周懷瑾都聽得出來,一個比一個敏感的刑警們當然更明白,陸嘉十分泰然地接受著眾人的注目禮,並不解釋,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我這就去訂行程。」
「明天一早分頭行動,」駱聞舟第一個收回目光,「你們去查周家老宅,我們這邊去找找有沒有恆安福利院的蛛絲馬跡,隨時保持聯繫,千萬注意安全——現在什麼都別想,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
眾人習慣於聽他發號施令,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各自回房,打算借著難得一住的六星,把頭天晚上睡貓窩的委屈補回來,肖海洋的腳步卻是一頓,看向光動嘴沒動地方的駱聞舟:「駱隊,你還不睡?」
「小武那邊還沒消息,我有點不放心,再等一等。」駱聞舟擺擺手,「你先去。」
肖海洋「哦」了一聲,被他糊弄走了。
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駱聞舟一個人,他站在落地窗邊,一抬頭正看見懸在中天之上的獵戶座。並列的三顆大星星勾勒出光芒璀璨的「獵戶腰帶」,緩緩地橫陳在如洗的夜空之中。
駱聞舟原本拿出了煙盒,捏在手裡看了看,不知想起什麼,又給塞回到兜里,他推開窗戶,借著冬夜的寒風醒神。方才的隻言片語,讓駱聞舟難以抑制地想念費渡,雖然分開的時間還不如出趟短差長,他卻有點一輩子都沒見過費渡了的錯覺。
費渡剛出院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倆關係很微妙,費渡滿口甜言蜜語,沒一句實話,他一方面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一方面又恨不能馬上把人抓在手裡。
駱聞舟記得費渡那時精神很差,好像隨時隨地都能靠在哪睡過去,連駱一鍋都不怎麼搭理,偶爾能看見他坐在陽台上發呆,一不吭聲,就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時他心裡都在想什麼?
這時,有人在他身後突兀地出聲:「費總說,所有的事都應該有個源頭,那些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人,往往也有匪夷所思的過去,追溯到那個源頭,有些事能簡單很多。」
駱聞舟一回頭,看見陸嘉吊著胳膊溜達過來,胳膊上的槍傷對他來說就好像擦破點油皮,毫無影響,陸嘉隨手從付費的小冰箱裡發出了一大盒堅果,開了蓋遞給駱聞舟:「你吃不吃?」
「……不吃,」駱聞舟看了看陸嘉手背上的小坑,「把八塊腹肌吃沒了,以後我拿什麼施展美男計?」
陸嘉被駱聞舟人模狗樣下的厚顏無恥嚇得一哆嗦,連忙又開了一瓶可樂,給自己壓驚。
「你在想什麼?」陸嘉問,「想費總為什麼能事先做這麼多安排嗎?」
「周峻茂和鄭凱風為了謀奪周家家產,聯手殺了周雅厚,十幾年後,他們公司還沒在國內扎穩腳跟,先找人撞死了絆腳石,一個是謀財害命,一個是買/凶/殺人,雖然看起來手法不太一樣,但其實兩起案子有相似之處——都是協作犯罪,都需要合謀共犯之間有某種程度的信任,都是偽裝成意外的謀殺,」駱聞舟低聲說,「周峻茂和鄭凱風兩個人會像『狗拉三攤屎』一樣,每次都換人合作,把自己的把柄丟得滿世界都是麼?所以兩起案子之間一定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這是合理推測,他事先做了安排也不奇怪,只是比別人想到得稍微早些而已。」
陸嘉穿著短袖,就著窗外的寒風嘬冰可樂,寒暑不侵似的,他靜靜地看了駱聞舟一眼,沒吭聲。
駱聞舟頓了頓:「怎麼,你怕我會覺得他心機太深,未卜先知得太可疑嗎?」
陸嘉不置可否地一聳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們這種……揣著秘密和創傷,跟別人隔著一層什麼的人。」
「兄弟,」駱聞舟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老替有主的人這麼操心,出去是很容易挨揍的。」
陸嘉「哈哈」一笑:「費總救過我的命,為了他,挨頓揍算什麼?」
駱聞舟:「費渡對你們很好。」
陸嘉:「對你不好嗎?」
「一般吧,就會嘴上哄人,在家從來不主動幹活,支一支動一動、撥一撥才轉一轉,沒事還老氣我,」駱聞舟先是面無表情地矜持說,「很欠教育。」
陸嘉無言以對,一臉「狗男男天天顯擺」的唾棄表情。
駱聞舟又繃不住笑了:「你剛說的『創傷』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他從來沒提過,」陸嘉猶豫了一下,說,「就是一種感覺,那種不信任外人、朝不保夕的感覺。有時候你覺得離他很近,觸手可及似的,他一抬眼看過來,忽然就又遠了。」
駱聞舟一頓。
費渡一度模糊的記憶,停不下來的咳嗽,奇怪的應激反應,地下室前緊繃的身體……這是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是那天費渡到底也什麼都沒說,又給他混過去了。
那一段曾經被他遺忘的記憶里究竟發生過什麼?
這麼長時間的軟磨硬泡,駱聞舟覺得自己每天都忙著把費渡罩在身上的畫皮往下撕,撕完一張又一張,跟俄羅斯套娃似的,直到這時,他終於覺得自己距離最後的核心只差薄如蟬翼的那麼一層了——
這時,駱聞舟電話響了,他低頭一看來電顯示是「小武」,趕緊清掃了萬千思緒,接起來。
「老大,」小武在那邊壓低聲音說,「我們找到他們當做據點的倉庫了,這些人警惕性很高,楊欣又認識我們,一直不敢靠太近,兄弟們都在這埋伏一天了,正好現在外面人少,準備馬上實施逮捕。」
「嗯,」駱聞舟點點頭,「小心。」
「除了楊欣,」還有一個人,小武用頭頸夾著電話,手裡舉著望遠鏡,對駱聞舟說,「好像是你們說的那個朱鳳,就是男人被精神病捅死的那個女的,傍晚七點左右,跟另一撥人來的。」
駱聞舟深深地皺起眉,想起費渡臨走時匆忙對他說過的話——
畫冊計劃歸納整理犯罪心理特徵,沒有必要把無行為能力人衝動殺人也列入研究計劃中,范思遠又說過,他只做過六起案子……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這起精神病殺人案,根本不是范思遠當年列入畫冊計劃的案件之一?而是某個人偷偷把它混進來的,之後以模仿犯的手法,模仿范思遠的「私刑處決」,殺了那個精神病兇手。
這樣一來,范思遠失蹤後,這起案件自然而然會被栽在他頭上,不會引人注意!
可是這裡面有些問題:首先,必須確保范思遠死亡或者失蹤,否則一旦他被逮捕,他做了什麼、沒做什麼,很快就能審出來,到時候非但不能達到「掩人耳目」的效果,反而會吸引別人的注意——這倒是容易解釋,范思遠殺人後潛逃,雖然沒有正式發布通緝令,也是潛在的通緝犯之一,通緝犯是「那些人」的收藏品,范思遠這樣壞出了專業的人物更應該是「收藏品」中的極品,夠得上放進玻璃罩子裡的級別,所以應該是很快就被保護起來了,那個內鬼知道他絕不會落在警察手裡。
但是,為什麼要費盡心機地殺一個精神病人?
「收到,」駱聞舟對小武說,「朱鳳是重要證人,一定抓活的回來。」
小武掛上電話,沖旁邊的同事打了個手勢,借著夜色掩映,狙擊手迅速到位,特警訓練有素地從三面逼近倉庫,刑警們分頭把外圍和附近的無關人士疏散,一觸即發。
突然,倉庫里走出了一個男人,大約是守夜巡邏的,太敏銳了,一步剛邁出來,立刻嗅出了空氣中味道不對,不遠處的一個特警反應極快,一顆麻醉子彈「咻」地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那人,男人立刻往後倒去,倒下去的一瞬間,他伸長的胳膊撥動了什麼,尖銳的警報器聲頓時「嘰嘹」亂叫起來,倉庫里的燈全亮了!
「直接衝進去!堵住後門!」
「快快快!」
幢幢的人影飛快地掠過,緊接著,讓人心頭髮緊的槍聲響起了!
小武頭皮一炸——駱聞舟事先囑咐過,這裡面有重要證人,楊欣又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儘可能不要傷害他們,警方不會先開槍,那麼……
如果說楊欣之前只是知情不報、只是跑,甚至她出於某種目的,故意讓肖海洋發現醫院的殺手等等,這都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大問題,如果她事後配合、又是烈士家屬,甚至可以免於處罰,可是現在公然拒捕、非法持槍,還跟警方對峙,這性質就不一樣了!
小武狠狠地一咬牙,套上防彈衣就沖了出去。
倉庫里的人雖然有武器,但真動起手來,屬於烏合之眾水平——尤其他們還把車停在了一起,代步工具被控制住,外圍特警們打出了燈火通明的包圍圈,警笛四下亂響,完全是被堵在了倉庫里。
狙擊手一槍一個,放倒了守在門口的兩個人,子彈全打在大腿上,連位置都基本一樣,那兩人來不及反應,就被破窗而入的警察控制住了,小武帶人沖了進去,在倉庫外圍逮住了三四個人,隨後,他看見一個白色羽絨服一閃,往倉庫後面的小樓方向去了,小武轉身就追。
零星的槍聲在夜色中分外刺耳,凜冽的空氣中飄來硝煙的味道,湧進肺里,火辣辣的嗆人,
小武咆哮起來:「楊欣!你給我出來!」
隨著他闖進那小樓里,遠處一顆子彈也跟著打進來,「嘩啦」一聲脆響,原本躲在玻璃窗後面的人影飛快地閃開,小武肝膽俱裂地衝著對講機喊:「他媽的誰打的?說了別開槍!」
他一邊罵,一邊追了出去,想起剛上班的時候第一次去老楊家,快要高考的女孩做不出題目,賭氣不肯吃飯,一圈號稱「大學畢業」的大人們被老楊逼著給小師妹輔導,結果發現這群廢物點心早把「元素周期表」還給了中學老師,幾個人互相嘲諷了一頓飯……
方才躲在窗戶後面的似乎不是楊欣,也是女的,有點瘦小,似乎上了些年紀,小武越追越近,認出這好像是朱鳳。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了上去,朱鳳後背的衣服被他扯住,回手把什麼東西向他砸過來,小武敏捷地避開,用力一掰那女人手腕,朱鳳「啊」一聲,手裡的兇器落了地。
小武氣喘吁吁地銬住她:「楊欣在哪?你們還有……」
身後突然一聲槍響。
小武整個人僵住了。
那一瞬間,他沒覺出疼,只是感覺整個人被用力推了一把,腦子裡「嗡」一聲。
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脖子,穿白羽絨服的女孩雙手顫抖,自己也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小武側身倒下,無法控制地往牆角滾去,渾身抽搐著,對上楊欣呆呆的目光。
「你……」
他努力做了個口型,卻沒能說出聲音來。
你媽媽剛剛搶救無效,在醫院裡……
小武想。
你怎麼還不回去?
你怎麼那麼不懂事啊?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教訓,沒料到都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