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現場沒有侵財或性侵的跡象,一般連小孩都殺,肯定是深仇大恨。而王壯英不是孩子的母親,和她有仇,也不至於殺楊永凡。」
「所以,如果是命案,王壯英的殺人嫌疑最大。」楊大隊堅定地點了點頭。
「時間緊迫,我們要分組行動了。」我脫下手套,說,「我和楊大隊帶著幾名法醫去殯儀館連夜屍檢,查明死因。小羽毛你參加搜捕組,尋找王壯英。林濤你們從市里抓緊調來照明設施,連夜勘查現場。一個通宵,我想,總會有些線索吧。」
「搜捕?去哪兒搜捕?」陳詩羽第一次要離開我們執行任務,顯得有些緊張。
楊大隊指了指身後巍峨的青山,說:「如果要逃走,去縣裡肯定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跑進山里,怕就難找了。所以,我們現在的搜捕重點,是山里。」
3
湖東縣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檢驗室設在位於山窪里的殯儀館裡。用我的話說,那裡真的是冬暖夏涼的風水寶地;用林濤的話說,那個陰森的地方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聽說不用和我一同去那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解剖室,林濤頓時顯得幹勁十足,從車上拿了勘查箱就開始了工作。
我則跟著楊大隊的勘查車,一路顛簸到了山里。微弱的月光、四周的寂靜以及山里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的怪聲,確實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屍體已經先我們一步運到了殯儀館,兩歲的孩子楊永凡的屍體已經放置到了解剖台上。
我穿上解剖服,開始第一步屍表檢驗。當靠近屍體的時候,一股惡臭立即穿透口罩,鑽進了我的鼻孔。
屍體腐敗的程度仿佛比想像中嚴重,但是觸摸到屍體上,卻感覺屍體的表面軟組織軟化得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總之,這種氣味和屍體的表象並不相符,總覺得這種屍體的腐敗有些彆扭。
「雖然屍體腐敗導致表皮脫落,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真皮層的部分,是有紅斑的。」我一邊翻動屍體察看屍表,以期發現更加明確的損傷,一邊說。
「可是這樣的紅斑,一般會是什麼損傷呢?」楊大隊說,「挫傷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能確定,這樣的腐敗現象、這樣的損傷形態,確實是我之前沒有遇到過的。
在確定死者屍表沒有開放性的創口以後,我決定解剖屍體看看,屍體上這些紅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當我的手術刀劃開死者的胸腹腔的時候,我感覺刀尖有些阻力。
「這感覺不對啊。」我說。
楊大隊接著我切開的刀口又劃了一截,點點頭,說:「是皮下組織和肌肉有些變硬的緣故吧。」
和外科醫生一樣,法醫也是講究「手感」的,雖然說不出楊大隊的分析究竟對不對,但是刀尖感覺的異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敗不是會使軟組織變軟嗎?」我說。
楊大隊搖搖頭,說:「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們一刀一刀地將屍體的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分離開來。屍體的內臟看起來倒是沒有異常,腐敗的跡象的確存在。死者的頸部、顱腦和內臟都沒有明確的損傷,也找不到明確的窒息徵象。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麼。
我滿心疑惑地用「掏舌頭」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氣管。我們在死者的舌根部,發現了大片的黃斑。
「這是什麼?潰爛?」我問,「腐敗的話,是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楊大隊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剪開了死者的氣管和食管。氣管和食管壁整體顯得非常紅,內側的黏膜仿佛都出現了潰爛一般的黃斑。
「這孩子會不會有病啊?」楊大隊說。
我搖搖頭,說:「結合案情調查,顯然是排除了這種可能。」
說完,我沿著食管剪到了胃,沿著氣管剪到了肺臟。整個剪開的創面,都呈現出潰爛一般的表現。胃裡有一些液體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現出咖啡色,胃壁也可以看到潰爛面和密密麻麻的出血點,可想而知,這是在死亡前出現了胃出血的情況。
這樣的屍檢結果讓我頓時沒了主意,這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我一邊用手指在屍體上滑動,一邊陷入了沉思。
隨著我手指的滑動,屍體胯部的一大塊表皮脫落了。
我頓時想通了。
「不可思議!」我說。
「怎麼說?」楊大隊好奇地看著我。
我說:「在高溫死的分類中,有一種死亡叫作燙死。」
「高溫液體或者氣體導致的死亡,也叫湯潑死。」楊大隊的理論功底還是很硬的。
我點點頭,說:「這種死亡極為少見,你還記得死亡徵象嗎?」
「主要還是表麵皮膚的紅斑、水皰以及充血、炎症反應。」楊大隊說,「嚴重了,就會因為蛋白質受高溫凝固,而細胞壞死。」
「對。」我說,「一般這樣的損傷很容易被看出來,就是因為表面的紅斑、充血和水皰。但是,如果屍體腐敗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這樣一說,還真是。」楊大隊說,「我們看到屍體的時候,屍體的部分表皮就脫落了,我們一直認為是腐敗導致的表皮脫落,其實並不是。屍體脫落了表皮,暴露出充血、炎症反應的真皮層,所以會看到大片的紅斑。我們總認為燙死的屍體,水皰和紅斑是相輔相成的,但腐敗了就不一樣了。」
「還有刀尖的阻力。」我說,「這是因為皮下組織蛋白質凝固壞死而導致的,我們的手感告訴了我們這一個事實。下一步,我們可以通過軟組織的組織病理學檢驗,明確死者皮下和肌肉組織凝固壞死、有炎症和出血反應,從而確定死者就是生前燙死。」
說完,我取了一塊死者胸部的軟組織,塞進一個塑料瓶里,用福馬林浸泡後,交給一名技術員,說:「明天一早送省廳組織病理實驗室,讓方俊傑科長做個切片。」
「可是……」楊大隊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說,「這燙傷面也太廣了吧?」
我點點頭,說:「從死者氣管、食管里的大面積潰爛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個兒掉進了沸水裡,所以吸入、咽入了高溫液體導致了呼吸道、消化道潰爛以及胃出血。」
「什麼?」楊大隊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說,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於。」我說,「如果真的是軟組織全層都凝固壞死了,那麼腐敗也就不會發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內臟器官也都還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楊大隊驚出了一頭冷汗。
「既然燙傷程度不那麼嚴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沒有自救能力,那麼,他是怎麼脫離沸水的呢?」我問。
我和楊大隊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華屍體上。
細看,操英華的軀幹部腐敗程度和楊永凡還是有區別的,形成巨人觀的現象更為明顯,但表皮脫落的跡象卻沒有那麼明顯。很顯然,操英華並不像楊永凡那樣「被煮熟了」。
通過屍體檢驗,雖然屍體表象有著不同,但內部器官卻是驚人地相似。操英華的內臟器官也沒有損傷的徵象,但是氣管和食管內卻充滿了潰爛面,胃內也有明顯的出血跡象。
「怎麼會這樣?」楊大隊說,「她不可能掉進沸水,但呼吸道、消化道內為什麼會有熱液進入?」
我閉上眼睛回憶了一下,一個物件突然鑽進了我的腦海。
我拿起操英華屍體的雙手,說:「你看,她的雙手,還有口鼻部、頸部都存在明顯的紅斑。」
說完,我用手術刀切開了屍體的前臂軟組織,說:「你看,這裡的情況,和小孩屍體的一模一樣!」
話剛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閃了一下我們的眼睛,隨即,技術員小駱大大咧咧地走進了解剖室,跟著他的,是抱著肩膀的林濤。
「哎?你怎麼來了?」我笑著問林濤。
林濤四周打量了一下,說:「真想不通,為什麼要把解剖室建在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個字上加了個重音,說得林濤打了一個寒戰。
「我們勘查結束了。」小駱說,「完全沒有外人侵入的跡象。你們呢,死者咋被殺的?」
「被煮熟了。」楊大隊說。
「你別嚇我。」林濤叫道。我感覺他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確實是被煮熟了。」我補了一句。
林濤顯然是真的被嚇著了,顫抖著說:「誰這麼殘忍!」
「忘了我們今天早晨在辦公室討論的話題了嗎?」我說,「凡事不要先入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濤顫抖著想了想,說:「你是說,自殺?」
「呵呵,我說的是死亡方式。」我說,「還是我來問你吧,現場是不是沒有發現外人的足跡或者指紋。」
「沒發現。」林濤說。
「現場廚房有個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楊永凡的足跡?」我接著問。
林濤點點頭。
「現場廚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鍋,裡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現場廚房門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操英華的指紋?」
「你怎麼知道的?」小駱叫道。
我微微一笑,說:「現在我來和你們說說案發的過程。操英華在家不僅要帶孩子,還要收拾屋子,因為她有一個較為懶惰的兒媳婦。操英華把孩子放在院子裡玩,自己在倉庫里收拾山芋。兩歲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險,而且自己也具備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著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鍋蓋,掉進了沸水裡。」
「真的是煮熟了。」林濤不停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於煮熟了。」我說,「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操英華慌不擇路地跑到廚房,從沸水裡撈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損傷。可是,你們知道的,燙傷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塊一塊地脫落,全是紅斑和水皰。」
我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講述,林濤慢慢地挪到小駱身邊。
「看到這樣的情形,別說救不回來了,就是救回來,這孩子也沒法過正常的生活了。」我說,「所以,操英華一時悲慟,舀了一瓢沸水,倒進了自己的嘴裡。所以,瓢上有指紋,屍體消化道、呼吸道,以及口鼻、頸部周圍有燙傷。」
「這太恐怖了。」林濤顫聲說道。
「你這樣分析的話,幾乎把所有的損傷和痕跡都解釋了,很合理。」楊大隊說,「不過,死因呢,怎麼下?」
我說:「燙死的死因有好幾種。第一種就是大面積損傷導致的創傷性休克;第二種就是劇烈疼痛導致的神經源性休克;第三種是高溫導致細胞內脫水,從而導致低血容量休克。總之,就是休剋死吧。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華不應該休剋死啊。」楊大隊說。
「對,她不會。」我說,「一般灌入熱液,也不至於立即死亡。但是我剛才重點看了她的喉頭,是完全水腫的跡象,而且屍體又有窒息徵象,所以我認為,她是因為喉頭部燙傷水腫,從而阻閉了呼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時候,不慎掉入水鍋,這個從我們痕跡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濤好像緩過來點兒,說,「但是,操英華為什麼不能是被人強迫灌入熱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們說了沒有可疑足跡。」我說,「第二,最關鍵的是死者並沒有約束傷和威逼傷、抵抗傷。用武力強迫別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現場唯一能盛裝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們也看了,只有操英華一個人的指紋。第四,從祖孫血緣來看,操英華完全具備自殺的心理動機。」
「可是,地上沒水啊!」小駱說。
「都幾天了!還不幹了?」楊大隊白了小駱一眼。
小駱吐了吐舌頭,撓了撓後腦勺。我笑著說:「這也就是我確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駱說,「這案子可以結了嗎?」
「不可以。」我說,「疑惑還是有的,王壯英,去哪兒了?」
話音未落,我們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車燈給閃了一下。
「王壯英找到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陳詩羽走了進來,身後兩名偵查員合力提著一個屍體袋。
「她死了?」我問。
陳詩羽滿身灰塵,臉上還黏附著幾塊污漬,這和她平時光鮮的外表迥然不同。
陳詩羽點點頭,說:「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們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發現的?」我問。
「哪是?」陳詩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警犬進了林子就罷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樣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帶著一條中華田園犬配合我們進了山,很快就找到了這具屍體。他們都說,警校的不如招乾的。」
我完全笑不出來,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迷霧。
我的解剖服還沒有脫下,直接拉開屍袋,露出了一屍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質,有些地方還粘著一些肌肉組織,甚至有些肌肉組織上還留有一些衣物殘片。
白骨的陡然出現,把林濤嚇得叫了一聲。
陳詩羽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驕傲地說:「我和你學了,看骨盆下面的夾角,角度大的是女性,這就是個女性。不過,為啥只有兩三天,就腐敗成白骨了?」
「腐敗程度也不是那麼嚴重。」楊大隊說,「肌肉纖維都還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敗,而是山里野獸的撕咬。」
林濤又叫了一聲。
我拿起死者的一側髖骨說:「小羽毛有進步,確實是個女性。但是,你還沒有學到家。這具白骨的恥骨聯合面已經成了焦渣狀,說明年齡已經很大了,肯定不是30歲出頭的王壯英。」
「啊?不是?」陳詩羽頓時泄了氣。
「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楊大隊嘆了口氣,說,「不過,我們山里倒是經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進去死掉的,也有沒子女的老人,自己走進山里『回歸自然』的。這種狀況的未知名屍體,倒也常見。」
「那我們?」我指了指白骨。
「我們還是專心在這個案件上吧。」楊大隊說,「這具白骨交給我們第二勘查組進行調查,找到屍源的話,不就好了嗎?」
一股困意湧上來,我打了個哈欠,說:「也好。」
案件的基本緣由已經清楚了,對於查找王壯英的下落,我們這些負責現場勘查任務的技術人員也幫不上什麼忙。雖然王壯英沒有找到,案件似乎還存在著疑點,但我依舊建議大家回賓館休息,等找人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