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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食人山谷(4)

2024-08-20 01:20:23 作者: 秦明
  「你們看。」老方說,「這幾張是肩膀上創口的軟組織切片。我們可以看到,在顯微鏡下,創口邊緣的皮膚組織有捲曲,還有細胞的灼傷壞死。而在腰部的軟組織切片上,我們就看不到這樣的情況。」

  「僅僅依靠這一點細胞壞死能定嗎?」我問。

  老方搖搖頭,說:「那還欠缺了一點,但是我在切片裡發現了這個。」

  說完,老方又切換了一張顯微照片,說:「肩膀創口周圍的肌肉組織里,有幾根纖維!這幾根纖維經過he染色[4]可能變色了,但是依我的經驗,大概可以判斷這是綠色衣物上的纖維。」

  「死者裡面穿著白色襯衫啊。」大寶說。

  「可是外面確實是一件綠色的迷彩服!」我說。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林濤問道。老方的結論推翻了林濤的推斷,他是第一個不服氣的。

  「我們想一想,子彈是單一方向的。」老方說,「子彈從後背的衣服開始,打破衣服,再打破皮膚,然後從體內打破另一側皮膚和衣服。也就是說,子彈只會把射入位置的衣服纖維帶入肌肉組織,而不可能把射出位置的衣服纖維帶入射出口的肌肉組織。否則,子彈就逆行了。」

  「我懂,很有道理!」我點頭認可。

  林濤一時有些蒙,想了半天,他也緩過了神,說:「可是……可是會不會是你把我們取下的兩塊組織弄混了啊?」

  「這在我們法醫組織病理學實驗室,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老方斬釘截鐵地說,「一來,我們取材的時候,會嚴格分門別類;二來,從鏡下也可以看出肩膀部位和腰部的皮膚、肌肉細胞排列的不同。所以,不可能弄錯。」

  「那就奇怪了,什麼情況下,子彈能從肩膀後面垂直於地面打進身體內呢?」林濤撓著後腦勺。

  房間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靜靜思索,只能聽見我點擊滑鼠的聲音。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滑鼠停留在電腦屏幕顯示的一張圖片上。

  大家都來看電腦。

  「房塔先的腳?」大寶說,「這能說明什麼啊?」

  「死者的鞋帶是散開的。」我說,「我們假想一下,如果死者因為鞋帶散開了,蹲下身來繫鞋帶,那麼是不是就可能有人從他的左側肩部垂直於地面打上一槍?」

  「啊?你……你是說,這是一起命案?」林濤說。

  「你說的,如果肩膀上的是射入口,那麼死者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形成的。」

  我笑著說,「我認可你這個觀點。只是你說別人也形成不了這樣的槍傷,我不認可。我剛才說的這種情況,有可能形成這樣的槍傷嗎?」

  林濤點了點頭。

  「那……我們僅靠這一點就確定這是一起命案?」大寶說,「依據足夠嗎?偵查部門會因此而立案偵查嗎?」

  「當然不僅僅是這一點。」我說,「之前,我就一直有個疑惑。如果是在山頂上自己誤傷了自己,也不會立即跌落山坡啊,這又不是在拍電視劇。」

  「那……是被別人扔下去的?」大寶說。

  我指了指照片中房塔先的屍體,說:「這人有180斤吧?誰也沒那麼容易扔他下去。但是踢他,讓他滾動起來,滾下山坡還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死者第十二肋骨骨折的事情。」大寶說,「那為什麼不能是摔的呢?」

  我點頭讚許,接著說:「首先,骨折的地方,有不少出血,說明不是死後損傷,也不是瀕死期損傷,而是生前損傷。其次,骨折的是第十二肋骨。你們都知道,和別的肋骨不一樣,第十二肋骨很短,且一端是游離在腹腔的,韌性十足。如果是摔跌或者和平面物體撞擊,那麼斷的應該是其他較為堅硬、固定的肋骨。第十二肋骨斷了,只有可能是突出的物體直接擊打在第十二肋骨上,才會導致這根孤零零的肋骨骨折。」

  「我明白了。」大寶說,「一個人趁房塔先繫鞋帶的時候,對他開了槍。他倒地後,那個人又踢著他的腰部,把他踢下了山坡。房塔先在滾落到二氧化碳湖平面以下時,立即窒息死亡。整個過程就是這樣了。」

  「還有一點,就是這個人可以拿著槍站在房塔先的身邊,房塔先還毫無防備。」我說,「這是犯罪分子刻畫。」

  「即便是刻畫了,還是很麻煩啊。」林濤說,「第一,從前期調查看,房塔先到底是一個人去打獵,還是約了別人一起去打獵,沒有人看到。第二,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他和誰一起去打獵,我們也沒有任何可以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啊。沒有任何證據,如何談破案?」


  林濤說的是事實,大傢伙兒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先把情況給縣局通報吧,事不宜遲。」我說,「我們要相信偵查部門,能夠查出這個背後打黑槍的人。」

  「現在想想真是後怕。」大寶說,「如果真的依了村主任,不進行屍表檢驗,屍體一燒,就真的產生冤魂了。」

  「冤案就冤案,什麼冤魂?」林濤捶了大寶一下。

  「所以說,法律和規範的制定,都有它的道理。」我自豪地說,「既然有這些規範,我們就必須要嚴格執行。」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了數年前,我第一次出勘命案現場。死者是我的同學饒博[5]。若不是嚴格的屍檢,怕是也無法對幾名傷害他的犯罪嫌疑人進行追責了吧。

  雖然我們的這個勘查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我們言之鑿鑿,楊大隊和諸多偵查員也並沒有提出異議。

  按照我們的部署,偵查員們開始對全村的村民進行排查,排查那些和房塔先較為熟悉,而且喜歡打獵、具備自製槍枝能力的人。

  在我的要求下,重點排查對象是以前和房塔先結伴打獵的青壯年。我覺得,能用腳把一個180斤重的人踢下山谷,必然是個青壯年男性。

  而林濤在會後,提出再赴現場的要求。

  「你是說,要我們尋找彈頭彈殼?」我驚訝地說,「那麼空曠的地方,怎麼尋找那么小的東西啊?」

  「找不到也要找。」林濤說,「我的牛都已經吹了,槍痕是我們痕跡檢驗專業的專長。事實也是如此,一旦我們找到彈殼或者是彈頭,就可以依據那上面的痕跡來和發射它的槍枝進行比對。」

  我也知道,槍枝撞針打擊彈殼底火的時候,在彈殼上留下的痕跡都是很有特異性的。而槍管里的膛線在彈頭上形成的痕跡,也一樣可以作為同一認定的依據。也就是說,案件至此,只有彈殼或者彈頭,才是唯一可以作為證據的線索。

  「我要是兇手,一定會把彈殼帶離現場。」大寶說。

  「是的。但是,彈頭穿過人體,從上往下,打進泥土裡,怕是連兇手都找不到吧。」林濤說。

  「連兇手都找不到的東西,我們怎麼找?」大寶說,「我們連開槍的地點都不能認定。況且,現在我們重新回到現場,天又該暗了,光線不足啊。」

  「那是因為兇手啥也沒有。我們嘛,即便是天黑,也不怕!」林濤神秘一笑,從勘查車的後備廂里拿出一個物件,說,「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長相和戰爭年代的探雷器一模一樣的東西,只是小了很多,大小和一個大號的鍋鏟子差不多。

  「這不是鬼子的探雷器嗎?」大寶說。

  「道理是一樣的。」林濤說,「這是金屬探測器,我把這玩意兒改良了,很小,易於攜帶,而且探測效果確實棒棒的。」

  說完,林濤把探測器在我的身上掃了一下,發出了嘀嘀嘀的聲音。

  「那你還不如把機場安檢的物件拿過來直接用。」我嘲笑林濤的故弄玄虛。

  「和那個差不多,反正很好用就是了。」林濤尷尬地說。

  雖然我知道金屬探測器這個東西,但是我們很少用它。不過,我確實小覷了這個東西。在現代化社會,到處都是金屬,所以用這個東西在一般現場尋找金屬,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可我沒有考慮到的是,這是個在野外的現場。在這個被植被覆蓋的山頂上,想用肉眼尋找一個小物件確實不容易,但是用這個金屬探測器尋找一件金屬製品確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畢竟,荒山野嶺,是沒有金屬物件的。

  據說,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找到了彈頭的位置,然後用了十分鐘,就從泥土裡挖出了彈頭。

  之所以用「據說」,是因為我實在爬不上山坡了,在車裡等著他們凱旋。

  找到了這枚彈頭,不僅僅印證了方俊傑的推斷——子彈是從上往下打的,也為破案堅定了信心。有了這個確鑿的證據,只要能找到槍,我們就能進行認定。

  我們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到了專案組,專案組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好消息。在楊大隊的率領下,所有的偵查員都眉頭緊鎖,翻看著卷宗。

  「我們找到證據了!」我從物證箱裡拎出一個物證袋,袋子裡裝著一個黏附有泥土的彈頭。

  「真的嗎?」楊大隊異常興奮,說,「我們也有嫌疑人了。」

  「哦?怎麼發現的?」我問。


  「通過一系列梳理,我們大概知道了有八九戶人家是有槍的。」楊大隊說,「但是這些槍是不是都藏起來了,誰也不知道。所以,我們用了一招『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我驚訝道,這破案就和打仗差不多,三十六計都用得上。

  「我們請示了市局,然後在村里張榜公布。因為這起原本大家都認為是意外事故的案件,涉嫌槍殺案,所以我們對所有的槍枝都進行了摸排。」楊大隊說,「現在公安局完全掌握了槍枝的動態,並要進行搜查。今天晚上為最後期限,如果在這之前上交槍枝,一律不拘留,只罰款。如果不交,就會按照涉嫌殺人進行處理。」

  「結果,所有人都交了槍?」我說。

  「是的,除了村主任家。」楊大隊說。

  「村主任家有槍?」我問。

  「有的。」楊大隊說,「而且村主任的兒子房鐵門,是房塔先的好友,經常相約打獵。」

  「那就很可疑了。」我說。

  「不僅如此,我還聯想到,村主任一直在妨礙我們解剖屍體。」楊大隊說,「當時我就覺得他很可疑。」

  「那現在咋辦?」大寶問。

  「我們已經在部署對他家進行強行搜查了。」楊大隊說,「村子裡一直有我們的人,所以這段時間,他想出去丟棄槍枝都不可能。」

  「那我們就回去睡覺,等好消息嘍?」我笑著問。

  「你們可以,林科長不行。」楊大隊拍了拍林濤的肩膀,對我說,「等我們找到槍,還需要林科長立即進行槍枝檢驗呢。」

  第二天早晨,見林濤在我隔壁床上呼呼大睡,我就知道,案件已經順利偵破了。

  在強行對村主任家進行搜查的時候,民警還遭到了村民的抵抗。好在楊大隊也是山里人出身,對他們還是很有辦法的。很快,楊大隊就做通了村民們的思想工作,組織民警對村主任家強行搜查。

  當楊大隊在村主任家的鍋灶里發現一把短槍的時候,就確定了房鐵門是犯罪分子。槍在鍋灶里燃燒,周圍的木質部分大部分都被燒毀了。

  當時楊大隊還緊張了一下,好在林濤確定地說,進行痕跡檢驗認定,是根據鐵質槍管內的膛線進行檢驗,楊大隊才放下心來。

  在林濤進行比對的同時,審訊工作也在進行。

  房鐵門實在找不到自己燒槍的理由,又擔心公安機關以包庇罪處理他的父親,所以他很快就低頭認罪了。

  房塔先比房鐵門大十幾歲,但是因為他們的共同愛好是打獵,所以自十年前就有很深的交情。本來這一份忘年交是值得珍惜的,但是上了年紀依舊色心不改的房塔先不斷地挑戰房鐵門的心理底線。

  房鐵門在結婚的時候,就看出了異樣。房塔先總是握著房鐵門漂亮媳婦兒的手不放。再往後,每次聚會喝酒,房塔先總是要求房鐵門帶上媳婦兒,然後借酒裝瘋地揩油。這一點讓房鐵門很不痛快,畢竟這是個叔叔輩的人,怎麼總惦記著自己侄子的媳婦兒呢?

  事情還在不斷發展。房塔先每次醉酒後,都會在深更半夜給房鐵門的媳婦兒打電話,還不准掛。這些齷齪事情,讓房鐵門天天都憋著一口氣沒地兒出,又不能張揚出去,怕有損自己和媳婦兒的聲譽。而且這種事情說出去,實在是很難堪。在這個還受著男尊女卑封建思想影響的山區,一旦張揚出去,大多數人會說是房鐵門的媳婦兒勾引長輩。這樣的惡名,房鐵門絕對不能讓媳婦兒背。

  考慮再三之後,房鐵門準備利用房塔先對他毫無防備這一弱點,在他出門打獵的時候幹掉他。

  事發當天,房塔先是準備獨自出門打獵的,經過房鐵門家的時候,被房鐵門看見了。於是房鐵門帶了槍,悄悄地跟在他的後面,準備實施突然襲擊。沒想到房塔先居然發現了跟在身後的房鐵門。

  這個時候,房塔先還是沒有對房鐵門產生戒備,以為是在打獵途中邂逅了知己,很是高興,就主動邀房鐵門同行。

  房鐵門將計就計,把他引到了一個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山頭上,然後在他蹲下身去繫鞋帶的時候,開槍打死了他。

  事發三天,房鐵門天天被自己的良心譴責。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行為,害死了其他四個無辜的村民。他想過自首,但因殺人要償命,作為村主任的父親一直在制止他。村主任不能讓自己的獨子赴死。

  「我已經全部交代了。」房鐵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可不可以放過我的父親?」

  全部交代,對房鐵門來說,可能是一種解脫。

  「我們很同情你。」楊大隊說,「但是法律是無情的。對不起。」

  注釋

  [1]譫妄,由高熱、中毒以及其他疾患引起意識模糊、短時間內精神錯亂的症狀,如說胡話、不認識熟人等。

  [2]綿山市的案子,見「法醫秦明」系列第四季《清道夫》中「深山屠戮」一案。

  [3]季肋部,就是腹腔的上部。

  [4]he 染色,全稱蘇木精-伊紅染色法,是一種用於病理分析的染色技術。

  [5]饒博的案子,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季《屍語者》中「初次解剖」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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