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原以為戚寸心先前那番話都是在哄騙她,哪知沒過幾天,戚寸心便又同她提起這事。
戚氏也不是非得自己給侄女兒相看,戚寸心真有了心儀的郎君,那也是再好不過。
護城河畔的暢風亭里,戚氏乍見那少年從石階底下往上走,她便不由吃了一驚。
稍寬的衣袖在他行走間猶如層疊的雲般縹緲,他身形修長,綁了紅『色』絲絛的腰身又纖細,彼時日光照在他的衣衫,猶如微融的冰雪。
戚氏只聽戚寸心提起他相貌好,卻未料這少年雪衣烏髮,姿儀端方,竟像是那畫上神仙般的人物。
「戚夫人。」
少年走上階來,朝她輕輕頷首。
「啊,沈小公子吧?快坐。」戚氏堪堪回神,忙伸手示意。
謝緲應了一聲,坐下時見戚寸心在看他,他便朝她笑了一下。
戚氏沒錯過兩人間的細微動作,她清了一下嗓,戚寸心便低下頭剝橘子吃,戚氏才又看向謝緲,「我聽寸心說,沈公子原是通城人,是家道中落,來東陵投奔表親的?」
戚氏一向不只聽一面之詞,戚寸心同她說的,她自個兒又叫人去賀家住的檀溪巷打聽了,這才放下心。
「是。」
謝緲點頭。
「那沈公子還有要回通城的打算嗎?」這是戚氏最關心的。
戚寸心心不在焉地吃著橘子,偷偷地看向謝緲。
而他搖頭,一雙眸子純然清透,「我已經決定留在東陵,不回去了。」
戚氏點點頭,或是覺得滿意,她那張向來嚴肅的面容便柔和了兩分,「那,公子你也真的願意等寸心一年後出府再成親?」
「我會等她。」
少年說著,看向身側的姑娘。
戚寸心正往嘴裡塞了一瓣橘子,忽然對上他那樣一雙眼睛,她隨即默默側過臉,卻又將一瓣橘子塞給他。
少年彎著眼睛,吃了橘子。
這般極自然的動作被戚氏看在眼裡,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甚至面上也添了點笑意。
這「沈緲」雖是家道中落,卻也生得一副天人之姿,看得出來他從小受的也是極好的教養,又是做教書先生的,如今還親口說了願意等戚寸心一年,戚氏自然是越看越滿意。
現今又能有幾個男子願意這麼幹等著?
但戚氏自然不可能真的任由戚寸心等夠一年出府再成親,誰又曉得一年裡會發生怎樣的變故?還是儘早讓她在這東陵安了家的好,心裡多少有了牽掛,也許就不會不管不顧地要回南黎去了。
皎霜院裡還有一堆事,戚氏也沒留太久,只是囑咐了戚寸心要早些回去,便自己先行離開了。
「我姑母很少這麼笑。」戚寸心仍和他坐在暢風亭里吃橘子,她把橘皮剝開漂亮的形狀,分給他一半的橘子,又沖他笑,「她應該很滿意你。」
「是嗎?」
少年聲音透著些懶散,靠在亭子的廊椅上,吃了一瓣她給的橘子,垂著眼去看水面的行船,「她若不滿意,就只能連著柳公子,張公子,李公子一塊兒死了。」
戚寸心起初還愣了一下,沒明白,隨即想起那天她在南院跟他說的話:
「就算沒了個柳公子,也還會有什麼張公子,李公子,我姑母她才不會放棄。」
戚寸心只以為他是開玩笑,她一下坐到他身邊去,「那我就成了人見人怕的掃把星啦。」
少年側過臉來,望見她的笑臉。
「你這兒……」戚寸心卻忽然發現他脖頸處靠近耳後的地方似乎有一點紅紅的,她伸手碰了一下,「蚊子包?」
她的手指有點涼,就那麼一瞬的觸碰,便令他眼睫細微地動了兩下。
「怪我,」
戚寸心沒發現他的異樣,她拍了一下額頭,「我昨天忘記幫你熏艾草了……」
怪不得,她瞧見他今日眼瞼下鋪著兩片淺青,神情也總有些懨懨的,應該是昨夜沒睡好。
「癢嗎?」她問。
「不癢。」
少年搖頭,乖乖地答了一聲。
可下一瞬,他又沒忍住抓了一下。
「你怎麼騙人啊?」戚寸心湊過去笑他。
她離他這樣近,
欄杆外的日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裡映出來他的模糊影子。
他看見了,也不由彎起眼睛跟著她笑。
他這樣笑,又乖又純情,戚寸心晃了晃神,臉頰有點燙,她往後退開些站起身,說,「我也得走了。」
小姑娘匆匆忙忙跑下長長的石階,卻又忍不住停下來,回頭去看上面的亭子。
少年衣袖如雪,腰間殷紅的絲絛從欄杆里垂下來隨著清風晃『盪』,一隻手搭在欄杆上,一雙眼睛正往下望她。
「明天會來嗎?」
或見她回頭,他下頜枕在臂上,烏濃的髮絲有一縷到肩前來。
「每天都來!」
她朝他招手。
亭上倚靠欄杆的少年靜默地看著那個姑娘轉身跑上石拱橋,看她穿行在對面的人群里,慢慢不見。
他不笑時,一雙眸子也冷冷淡淡的。
坐在這樣的高處,他半睜著眼睛,也看清了石橋對面的酒肆檐下懸掛的燈籠,四四方方的,描摹了一道朱紅印記。
——
戚寸心趕著回府里,便抄了條近道。
但今日菜市口的人出奇的多,戚寸心擠進人堆里還未弄清楚情況,轉頭便見高台之上幾個彪形大漢手起刀落,當場鮮血四濺,從上頭滾下幾顆頭顱來。
沾滿血的頭顱被『亂』發遮擋著,面容不清,滾落在塵埃里,人群里驚叫聲起,眾人倉惶後退。
「天子皇命,豈容爾等刁民褻瀆?」
這滿目血腥,可監斬官卻在上頭慢飲一口茶,挑著眯縫眼,冷聲道,「都聽著,凡是不肯改姓的謝姓人,一律格殺勿論!」
監斬官一揮衣袖,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餘下那些被殺了頭的謝姓人的遺孀哭天搶地,顫抖著用一雙手將夫家的屍首拼湊完整,捲入草蓆。
「就因為不肯改姓,就將人都殺了?」
鮮血的熱意微拂,戚寸心恍惚間聽見身旁有個老者顫顫巍巍地開口。
「作孽啊……」
「改姓雖是對祖宗不敬,但哪有自個兒的『性』命重要啊?」
「糊塗啊……」
「真可憐。」
耳畔又添了好多聲音。
戚寸心緊趕慢趕,回到府里後廚時,還是有些遲了。
莫氏沒說什麼,倒是林氏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兩聲,或念著戚寸心姑母是內院管事嬤嬤的身份,林氏也沒敢多說。
天擦黑時,戚寸心才吃了一口碗裡的紅燒肉,她卻又沒由來地想起午後菜市口那血淋淋的一幕。
她放下碗,出門吐了個乾淨。
夜裡回到南院,戚寸心匆匆洗漱過後,頭髮也沒擦乾,就裹著被子睡下了。
值此夏夜,涼風習習。
石拱橋兩邊的長街清淨寂寥,無數燈火滅盡。
懸掛在酒肆檐下的燈籠不知何時已沒了那道朱紅的顏『色』。
而在酒肆內院,衣袍雪白的少年靠坐在廊椅上,神情懨懨地朝繁茂樹蔭里扔去一顆石子。
一隻死了的蟬落下來,
擾了滿樹的熱鬧。
月華與燈火交織之下,玄黑的衣角自飛檐掠下,猶如輕飄飄的蝶一般,不一會兒院裡便立了十數人。
「郡王。」
為首的青年收劍入鞘,拱手行跪禮,「滌神鄉程寺雲,拜見星危郡王。」
他身後數人也隨之下跪。
「滌神鄉?」
少年聞聲抬眸,靜瞥那程寺雲片刻,「舅舅的人啊。」
「是,郡王在麟都的事一出,裴太傅便命我等潛入北魏接郡王回南黎,只是還是來得遲了些,害郡王遇險,流落至此。」
從麟都跑到乾州的幾十個金鱗衛沒一個活口,程寺雲半月前追到乾州,便知那是郡王的手筆。
「郡王的隨侍丹玉還在塗州搜尋郡王的下落,現今郡王無恙,臣便儘快傳信給他,只等丹玉等人一到,臣等便護送郡王回南黎。」
可謝緲聽了,卻垂下眼帘,「不著急。」
程寺雲聞言,不由小心抬首,「可麟都那邊已知道畫像有誤,北魏的皇帝不會放過您,也許再有半月,您的畫像便會重新送至邊界州府。」
「那就再待半月。」
謝緲卻沒什麼所謂,語氣懶散,「我若回去的早了,有些事,我父王會失了考量。」
「再有,」
他一手撐著下巴,衣袖後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腕骨,「我在這裡,定了一門親事。」
他的眼睛彎起些弧度,「這件事,你可以告訴舅舅。」
「郡王……」
程寺雲滿面驚詫,宗室子弟的婚姻之事皆由父母或君主裁定,何況是星危郡王這般金尊玉貴的身份,他的郡王妃是要上敕封金冊的,故而人選必是在世家大族,高門貴女之列,自然不能擅自私定。
謝緲卻不再開口,夜愈深,他眼下添了幾分疲倦,兀自起身走入滿庭月輝疏影之間。
或是忽然想起些什麼,
他腳下一頓,回頭看向仍恭謹垂首,立在那兒的程寺雲,「我隱約記得,你曾是苗疆出來的?」
「是。」
程寺雲一驚,未料六年前匆匆一面,這位小郡王竟還對他有著清晰的印象。
「帶著蠱嗎?」
小郡王走到他面前來,眼底『露』了點興致。
「帶了。」
程寺雲一直保有隨身攜帶蠱蟲的習慣,雖不明白郡王問這個做什麼,他也還是頷首應了一聲。
謝緲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面上添了幾分笑意,隨即又朝程寺雲伸手,「你身上的錢給我。」
「……是。」
程寺雲愣了一瞬,隨即將身上的錢袋拱手奉上。
長夜無邊,更漏聲重。
謝緲孤身一人走在清淨長街,他修長漂亮的指節勾著個錢袋子,步履輕緩地朝前走去。
但在檀溪巷口,他驟然停下腳步。
深巷內有一道燈影閃爍,正被一個姑娘抱在懷中。
她立在那道門前,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謝緲打量她片刻,隨即悄無聲息地掠去檐上,踏雲生風般轉眼落去巷子最里側的院牆內。
他輕輕推開門,手指勾開衣帶,脫去外袍,隨手扔到屏風上。
燃起燭火的剎那,小黑貓從被他鋪『亂』的被子裡鑽出來,搖著尾巴喵喵地叫,轉眼又爬上他的肩。
戚寸心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也沒伸手去敲門上的銅扣。
她才轉過身,卻聽身後傳來開門的吱呀聲。
驀地回頭,
懷抱燈火映照之下,戚寸心第一眼便看清門內的少年。
他穿著一身單薄裡衣,烏髮披散,睡眼惺忪,那隻小黑貓乖乖地趴在他的肩頭,『毛』茸茸的尾巴偶爾掃過他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