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小瘋子

2024-08-20 04:46:31 作者: 山梔子
  「繁青,你們夫妻二人總算是團聚了。」

  紫央殿的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除了大片風聲裹挾落雪與光色鋪散進門,還有這樣一道隱含笑意的聲音隔簾傳來。

  戚寸心循聲望去,正見一道身影在簾外若隱若現。

  是謝詹澤。

  她的神情有了些變化,握著謝緲的手指節緊了緊。

  「晉王這是徹底不做人了,不裝了?」她言語帶刺。

  謝詹澤身側那名錦衣華服的年輕女子伸手撥開珠簾,他看向床榻上那對相依的少年夫妻,兩人皆是形銷骨立,脆弱易碎的模樣。

  謝詹澤唇畔的笑意仍舊溫和,「我正愁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太子妃,你卻自己回來了,看來你是做好打算,要與繁青生死一處了。」

  「這樣的情意,」

  他的目光落在戚寸心身旁的少年身上,「可惜繁青未必能領會。」

  「太子妃,你以為你這一番生死相隨的情意能換來什麼?」謝詹澤負手走出幾步,眼底壓著些輕諷,「一個從北魏回來的小瘋子,你以為他能給你什么正常的回應?」

  說著,他伸出手來,一旁的女子便順從地將一枚鏤空金香囊交給他,裡頭的香是燃燒的,隱約有一點火光在裡面燃燒。

  被風吹去大半香味的室內一時再添幾分若有似無的味道,他的一雙眼睛盯住那白衣少年,下一刻,他果然見少年神情恍惚。

  一時鎖鏈碰撞地板的聲音急促刺耳,戚寸心只見他蜷縮起身體,便忙喚一聲:「緲緲!」

  她才觸碰到他的肩膀,便被他攥住手腕。

  他的力道之大,指節都已泛白。

  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映不出她的影子,也映不出窗外照進來的任何一點兒光亮,他如同陷入噩夢一般,被窒息的痛楚折磨得恍惚不堪。

  「太子妃可有想過,正是因為他從未得到過什麼,所以他才會將身邊的人和事都抓得那麼緊,他待你究竟是真心,還是病態的占有欲作祟,你分得清嗎?為他,你要丟下你好不容易得來的九重樓少主的身份,和他一起死,真的值得嗎?」

  謝詹澤瞧見戚寸心被謝緲緊攥著手腕,疼得臉色煞白的模樣,他笑了一聲,「追殺你夫妻二人到擷雲崖上的殷氏兄弟你可還記得?殷長歲的弟弟殷碎玉死了,死在繁青的手裡,你知道繁青殺人的手段嗎?他之所以死得那麼慘,全因你當初救過他。」

  「這樣的小瘋子,你不怕嗎?你真的了解他嗎?」

  戚寸心乍聽殷碎玉的死訊,她的確有一瞬怔忡,而她這副模樣便令謝詹澤以為她已亂了神,他好似不經意般,盯著她的手,「九重樓畢竟還在南黎皇宮,太子妃若懂得審時度勢,或許一切也都還來得及。」

  謝緲蜷縮在榻上,半睜著眼睛,鐐銬壓得他手腳都很沉重,他連呼吸都變得很輕很輕。

  可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忽然減輕了些,戚寸心驟然回神,她瞥見謝詹澤身側的年輕女子將要上前的步履,當即伸出一隻手去夠一旁的陶瓷擺件,迅速扔出去。

  女子匆忙後退幾步,謝詹澤為了扶住她,手上的金香囊也被那陶瓷擺件砸中,脫了手,滾落了幾圈,香灰從中散出來,湮滅了燃燒的火星。

  「冬霜。」

  謝詹澤擰了擰眉,語帶關切。

  「妾沒事,殿下。」

  名喚冬霜的女子回頭望見他溫柔的眼睛,便搖了搖頭,輕聲道。

  「太子妃看來還是想不明白,沒關係,我可以給你一些時間,」謝詹澤看向戚寸心的目光添了幾分冷意,「除了九重樓,周靖豐不能進皇宮內院,這是當初他與德宗皇帝立下的約定,他管不了我皇家事,你在這裡,他若還要他天山明月的聲名,便不可能到這裡來救你。」

  說罷,他便帶著冬霜轉身。

  等在簾外的兩名宦官恭敬地掀簾,迎他們二人出去,待他們離開後,沉重的殿門便又被人從外面徐徐合上,落了鎖。

  很顯然,謝詹澤沒那個本事讓周靖豐在南黎百姓心中隕落,所以他便逼著戚寸心選擇,她作為九重樓少主,如果她肯鬆口,肯站到他那一邊去,那麼即便是他等不到謝敏朝下旨廢太子,他也可以藉由九重樓在南黎上下的聲名,讓自己在悠悠眾口,各方猜疑之下,勉強站住腳跟。

  戚寸心如何會猜不出謝詹澤的打算?在殿門合上的剎那,她瞥見滿地的碎瓷片,便下了床,先將那顆金香囊扔出窗外,隨即便毫不猶豫地伸出左手去握了一把瓷片。


  她緊緊地握住,任由瓷片尖銳的稜角刺破她的手掌,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從她的手腕流淌至衣袖的邊緣,濡濕一片。

  她的背影在他的眼睛裡好渺小,他努力睜著眼睛,看清她掌中流淌至白皙腕骨的殷紅血液,他的呼吸更為艱難。

  「戚寸心……」

  他努力地掙扎著,卻從床榻上摔下來。

  戚寸心痛得鬢邊都添了細微的冷汗,她回頭見他從床上摔下來,便鬆了手,沾血的碎瓷片從她手中掉下去,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她顧不得其他,連忙去將他扶著靠在床沿上。

  他雪白的衣衫沾染了她掌中大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好像從來也沒有這樣無助過,他握著她的手腕,不敢碰她滿掌血肉模糊的傷口,他的眼眶紅透,漂亮得好像琉璃一般剔透的眸子裡沾染一片水霧,「戚寸心……」

  「謝詹澤一定是想看我手上是否有蠱蟲咬過的傷疤,如果被他看到了,他就會知道我一定去了南疆,他會懷疑我借了南疆軍。」

  戚寸心抱住他,「緲緲,這樣他就看不到了,我們能爭取的時間就會多一些。」

  謝緲的下頜抵在她的肩頭,劇烈的頭痛還在折磨著他,濕潤的淚意從他的眼眶跌落,他的聲音猶如呢喃:

  「我要殺了他。」

  他眼底暗藏的陰鬱戾色近乎癲狂,像是陷在一場夢魘里。

  ——

  謝詹澤才回到萍野殿,便有一名宦官將一個匣子和一封信件遞上,「殿下,這是總管大人劉松命人送來的。」

  謝詹澤只拆了那信件瞧了幾眼,他的神情便有了些變化,隨後他打開匣子隨意地翻看了其中幾封信件,他的臉色便更加怪異。

  「殿下?」冬霜小心地喚了一聲。

  謝詹澤一瞬回神,在她的目光即將落到紙上時,他迅速地將信件重新裝入匣中,隨後問她,「你可看清她的手了?可有硃砂般的紅點?」

  冬霜似乎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才有些不大確定地說,「好像……沒有。」

  謝詹澤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握著她的手沒說話,隔了會兒,他才輕輕地觸摸了一下她的腹部,「如今你懷著我的骨肉,便該更加小心些,我還要去母妃宮中,午膳便自己用,再沒胃口也要吃些,知道了嗎?」

  「知道了。」

  冬霜頷首應了一聲,仍是那樣乖巧順從。

  「好好照顧側妃。」

  謝詹澤鬆開她,抬首看向一旁的宮娥。

  冬霜立在殿門處目送謝詹澤的身影越走越遠,她才要轉身離開時,卻瞧見不遠處的迴廊上,被幾名宮娥宦官簇擁著的王妃趙棲雁。

  從金源回來的趙棲雁甚至比當初還要消瘦,她抿緊唇,手中的帕子已經被她揉皺。

  而冬霜輕瞥著她,忽而露出來一個笑。

  那絕不是友善的笑容。

  謝詹澤還沒踏進陽春宮,便有眼尖的宮娥匆忙回去,將消息報給了吳氏身邊的掌事宮女繡屏。

  吳氏衣不解帶地照顧謝敏朝,近來已經瘦得不成樣子,此時方才沾枕歇下,卻聽了繡屏的稟報後,她便強撐著起身穿衣。

  謝詹澤進殿時,吳氏已經坐在軟榻上飲茶。

  「兒臣給母妃請安。」

  謝詹澤上前行禮。

  「我聽說,戚寸心回來了?」

  吳氏咳嗽了兩聲,忙問他。

  「是,兒臣才去東宮,已領教過這位太子妃的伶牙俐齒。」謝詹澤露了點淺淡的笑意。

  「她還敢回來的確是出人意料,」吳氏皺了皺眉,又道,「可你搞清楚沒有?她到底是自投羅網,還是留有後手?」

  「這話我還要問母妃。」

  謝詹澤面上的笑意淡去許多,「您既然怕她有後手,那麼便不該攔著我,硬要什麼名正言順。」

  「詹澤,要我說多少遍,他到底是你的父皇,這麼多年他難道不疼你嗎?」

  吳氏盯著他,「只要他醒過來,將廢太子的詔書頒下,你要殺謝繁青,殺就是了。」

  謝詹澤卻問,「那若是父皇他不肯廢太子呢?」

  「你怎知他不肯?」


  「那您又怎麼知道父皇他真心疼我?」謝詹澤不笑時,那雙眼睛也變得冷淡許多,「母妃,您做了他那麼多年的枕邊人,還是不夠了解他。」

  說著,他將一直拿在手上的匣子摔到桌上,「這是父皇身邊的太監總管劉松從父皇的密室里找出來的,是父皇珍藏的東西,母妃可知裡頭裝著的是什麼?」

  他嗤笑,「是書信,每一封都是從北魏傳回來的書信,謝繁青在北魏多少年,這信件父皇就收了多少年,他受過的每一樁屈辱父皇都知道,知道他被吊在冰天雪地里受盡折磨,所以討厭雪,知道他被北魏福嘉公主關在籠子裡殺了一頭白狼才撿回一條命,知道他一直陷在他的侍從徐允寧受雅罰而死的陰影里走不出……」

  「您以為謝繁青回來之後為何就會武了?靈機道人吳泊秋通曉洗髓易筋之法,信上所言,謝繁青去北魏之時,這吳泊秋便暗中跟了去,謝繁青被關在虎牢,吳泊秋就藏在其中做漢人宮奴,教他習武讀書,整整六年。」

  吳氏幾乎有些回不過神,吳泊秋的名聲她是聽過的,此人是江湖中的一大怪人,多少人向來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你的意思是,吳泊秋做這些,是你父皇授意?」

  吳氏的聲音有些顫抖。

  「母妃,您怎知謝繁青能活著從北魏回來,除了有裴寄清與他裡應外合之外,其中就沒有我父皇的手筆?」

  謝詹澤看著她。

  「他……」

  吳氏後背已經有了一身冷汗,她嘴唇微微顫動,無法接受自己深愛一個人多年,卻從未真正看清他。

  「成大事者,絕不能婦人之仁。」謝詹澤朝著吳氏俯身行禮,「請母妃恕兒臣不能再聽從您的想法,周靖豐囿於與德宗的約定未必會潛入宮中營救太子夫婦,但這個吳泊秋卻不一樣。」

  自戚寸心回宮,謝詹澤便隱隱的,有種不太安定的感覺。

  他原想再留些時間讓戚寸心做決定,但眼下看,是不能了。

  謝詹澤不再看吳氏,轉身便往殿外:「為免夜長夢多,今日,我便先殺謝繁青。」

  ——

  東宮紫央殿。

  大開的窗驅散了室內的隱香,明亮的光線下,少年的精神終於好了些,他捧著他的妻子那隻滿是傷口的手掌,用竹鑷小心翼翼地替她挑出細小的瓷片。

  怕她疼,他每挑出一塊小的瓷片,就會微微垂首,輕輕地吹一吹她的掌心。

  冰冰涼涼的藥膏塗滿她的手掌,他替她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細布,卻聽她忽然問,「殷碎玉死了?」

  他一頓。

  隨後他抬眼,望著她,「我殺的,你要怪我嗎?」

  戚寸心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心裡的情緒,她從他手中抽回已經被包紮好的手,卻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怪你做什麼?只是對我來說,我曾經救過他,我那時沒想過,有一天我和他會再遇,更沒想過,他會是北魏派來的密探……」

  「緲緲,他看起來比小九還小,與我一樣,他也是因為南黎的黨爭而家破人亡,他以為北魏攻占南黎後天下歸一,伊赫人便會給予漢人同等的地位。

  可觀如今北魏皇室的做派,他們依舊沒有將漢人當做自己的百姓,而是異族奴隸,殷碎玉太天真,也太偏執,我做了我的選擇,他也做了他的選擇,他走到這一步,我有惋惜,但也僅僅是惋惜。」

  謝緲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他將她抱進懷裡,抱得很緊。

  「你不要相信他的話。」

  他忽然說。

  戚寸心知道他指的是謝詹澤清晨時說的那番話,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我才不信他。」

  「你對我好不好,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意,我都能感受得到。」

  她掙脫開他的懷抱,雙手捧住他的臉,「緲緲不是小瘋子,是我夫君。」

  他好像有點失神。

  睫毛眨動一下,他微微泛白的唇動了一下,也許是當著她這樣的目光注視終究還是有些羞於啟齒。

  他又將她抱進懷裡,一雙眼睛閉起來,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他的嗓音變得很輕很輕:「我很喜歡你,戚寸心。」

  他忽然睜開眼睛,目光停在遠處熊熊燃燒的火焰,瀰漫在天幕的黑煙:

  「我會永遠這樣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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