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到卯時末了,天還在將亮未亮之際,神京還沒有到開門的時間,一隊東廠番子頂風冒雪從遠方風馳電掣而來,番子飛奔至安定門下大喊:「居庸關緊急軍情,開門!」
片刻,城門轟隆隆開了,東廠番子縱馬飛馳進了神京城,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三爺!三爺!」
賈珝睜開了眼,伸手將帳子撩了開來,「什麼事?」
「焦太爺和張先生來了。」外間傳來了李嬤嬤的聲音。
「哦?」
賈珝一怔,「請他們到外書房。」
李嬤嬤:「是。」
賈珝在床上坐起,琥珀從賈珝背後懶懶地爬起來了,先自己穿了件衣服,從床上下來,趿著鞋走到香爐邊,揭開蓋子,朝裡面吹了一口氣,香爐里的檀香木燃起了明火,屋內立刻暖和了許多,走到一旁的大櫃邊,打開櫃門,拿出了一件沒有袖子的對襟厚棉布長袍,又走到床邊,「昨晚晴雯送來的,也別等到冬至了,天越發的冷了,現在就穿吧。」
「你怎麼也學會嘮叨了。」
賈珝笑著捏捏琥珀的臉頰,起身出帳了,「抓點緊,讓他們久等就不好了。」
嫌麻煩,讓琥珀簡單地將頭髮挽了髮髻,瞟了一眼窗外,天空灰濛濛的,透出一點點晨光,便摟住她笑道:「天還沒亮,你繼續睡吧。」轉身走了出去。
外書房內燒起了一大盆火,三把椅子圈成一個半圓,圍著中間一個桉幾,上面擺放著一封信,封口已經撕開,焦大和張千言顯然已經看過那封信了。
二人正小聲地說著什麼。
厚厚的棉簾掀起,一陣雪風吹了進來,見賈珝進來,焦大連忙站了起來,張千言坐在輪椅上欠了下身子。
賈珝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擺擺手笑道:「虛禮就免了!」
三人坐下了,李嬤嬤又給賈珝端了碗熱茶,賈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笑道:「天都沒亮,想必是有大事,說吧!什麼事?」瞟了一眼桉几上的那封信。
二人對視一眼,張千言說話了:「半個時辰前,一隊東廠番子敲開了安定門,好像是居庸關送來的軍報。」
賈珝:「唔?」
焦大接著說道:「因為當今對東廠進行了清洗,咱們的人雖說沒有暴露,卻也不敢動。養心殿都是董山的人,夏太監也沒辦法插手。」
賈珝臉上立刻露出了複雜的神情,幾家利用這父子倆的爭鬥搞殘了錦衣衛,不知是不是天佑帝瞧出了問題,東廠被完好無損的交到了朱武城的手中,而朱武城也沒有大刀闊斧的清洗戴權的徒子徒孫們,反而對那些平日裡唯唯諾諾、明哲保身的人進行了清理,殺了一大批,還有一些則被貶到了各地的鎮守府去了。
「雖不清楚居庸關到底出了什麼事?」張千言接言了,「不過肯定不是好消息。」
焦大:「子牌正時,從周家那邊傳來了一封密信,其中提到了一個人——原蜀王府長史羅應鶴。」
賈珝一驚:「誰?」
「羅應鶴。」焦大又接著說道:「他沒死在那場夜亂之中,反而在蜀王死後收攏了仍舊忠於蜀王的王府親兵,他帶人在昌平地界截殺了傳旨太監,並偽造了一份手諭送到了居庸關。偽造手諭的事情,周家在昌平的密諜也參與了,這是密諜默下的手諭內容。」說著,拿起桉几上的信,一遞。
賈珝不再看他,接過那封信展開細看,一行一行看著,一邊說道:「對於周家情報網的剝離要再快點,衍聖公隨時都可能將事情告訴皇帝,周坤已經沒了價值,可以捨棄了。」
「我要親眼看著他被千刀萬剮!」張千言一開口便十分明確。
賈珝和焦大都望向了他。
張千言依然平靜如水:「還有半個月就整一年了。」
賈珝斟酌了好一陣子,輕聲答道:「先生放心,來得及。」
張千言喉頭一哽,怔在那裡。
焦大:「我如果記得不錯,太上皇已經對義忠郡王產生了疑心,這或許是個機會,說不得,還能推李文忠一把。就算李文忠不敢走出居庸關,義忠郡王為了保住性命,肯定會對太上皇下手。是時候將懸在咱們頭上的這把劍去掉了。」
張千言立刻明白了,接著道:「只要太上皇一死,李文忠就可以拿出太上皇的密旨,打出清君側的口號。這樣一來,這十幾萬人馬就留不得了。京畿的兵權依舊掌握在勛貴軍方的手中。」
「好。」賈珝將信折好,遞給了焦大。
張千言猶豫了一下,「侯爺要想辦法保下戴權。」
賈珝震了一下,望向他:「這、這怎麼說?」
張千言:「天心仁慈,皇帝不會殺了戴權,但董山肯定會想辦法除掉他。不能讓他一家獨大,否則侯爺以後將受制與他。保下戴權,將他調到鳳藻宮當差,這樣對娘娘也是一大幫助。」
焦大:「娘娘身邊是要有個人幫忙。」
賈珝沉思了片刻,緩緩道:「你們說得都不錯,我也考慮過此事,原本是想以後將夏太監調往鳳藻宮的。」
兩雙眼睛倏地都望向了他。
一場十幾年未遇的暴風雪突然襲擊了整個京畿北方地區,狂風裹夾著鵝毛大雪橫掃居庸關長城內外,在暴風雪狂暴地肆虐中,趙勝被迫停止了行軍,在昌平城外紮下了大營,一邊派人前往居庸關打探消息,一邊飛馬向神京報信。
狂風晃動著營帳,幾根蠟燭被吹得明滅不定,趙勝呆坐在一隻大火盆前,拿著那把火鉗低著頭不停地撥弄著火盆里的火,不知過了多久,將手中的火鉗一扔,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帳門,望著外面灰濛濛的天地,準備等雪停了之後再派人去打探情況。
就在這時,一名軍官在風雪中艱難地跑來,稟報導:「大帥,哨探來報,三里外發現一支軍隊,看方向是從居庸關而來。」
「什麼!」
趙勝一愣,急問:「人數多少?」
軍官:「哨探不敢太靠前,風雪大,雪霧又濃,不好判斷,黑壓壓的,最少數千人,沒有騎兵。」
趙勝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們在半路上碰見了那隊東廠的番子,從他們口中得知李文忠已經反了,不僅是居庸關的將領,就連那些反對他的御林軍軍將都被關押軟禁起來了,這個時候從居庸關開來的軍隊只可能是李文忠部叛軍了,來時,皇帝下了旨意,不可放一兵一卒進入神京周邊。
想到這裡,便下令道:「從揚威、振威各調一萬人馬隨我前去迎戰叛軍。」
在軍官們的喝令下,兩萬明軍將士列隊整齊,在風雪中待命。
「出發!」
趙勝一擺手,一隊隊的御林軍將士列隊出發了,刀盾手、長槍兵以及五千名火銃兵,浩浩蕩蕩,殺氣騰騰,在茫茫雪霧中,向居庸關方向進發。
此時官道上,五千明軍在幾位將領的帶領下正向著神京走去,李文忠沒有失言,天亮之後便讓他們帶領自己手下軍卒出關,出發前還管了飯,更是貼心的為他們準備了兩日的口糧,不過,所有人都要步行出關,包括那些將領。
居庸關守將疾走兩步追上御林軍副將,大聲說道:「風雪太大了,咱們改道去昌平城避避吧。」
御林軍副將:「就算被凍死,也要凍死在回家的路上!」
在他的帶領下,這五千被李文忠解除了武裝的明軍在風雪的肆虐下緩慢前進,但目標卻很明確,回家。
「大帥,快看!」
副將指著前方大喊,趙勝舉起千里眼望去,只見雪霧中一支火把熊熊燃起,透過雪花,一大群身著棉服的軍卒出現在天地盡頭,這是進攻的信號,這是一場大戰序幕拉開的鐘聲。
「傳我的命令,開火!」
「開火!」
在軍官的喝令聲中,密密麻麻的火銃聲響起,對面兩百步外正在頂風冒雪前行的明軍頓時發出一連串的慘叫,數百人倒在地上痛苦掙扎。
「敵襲!敵襲!」
御林軍幾名將領反應過來,大聲吼叫著,行進中的明軍一陣大亂。
就在這時,密密麻麻的火銃聲再次響起,之前由於是列隊行進,沒能造成太大的傷亡,然而此刻兵卒們全部平鋪在了官道和兩邊的雪地里,特別是那些居庸關的兵卒都扎堆在一起了,這些全是最新打造的自生火銃,有效射程是三百步,數千杆一次齊射,就是趙勝等人也是第一次見識,密如雨點的彈丸噴涌而出,明軍撲倒一大片,前面的明軍幾乎被一掃而光。
悽厲的慘叫聲,臨死前的哀鳴聲響徹天地。
然而回應他們的只有密密麻麻的火銃聲和高速飛來的彈丸,這些手無寸鐵的明軍已經失控了,瘋狂地向居庸關方向跑去。
御林軍副將血紅的眼睛緊緊盯著官道前方,他知道伏擊他們的明軍就在那裡。
「將軍,快走!」
幾名親兵拼命推攘他,他卻推開了親兵,上前一步,厲聲大喊:「老子不是叛逆!」
他勐地拔劍,橫脖一抹
昌平城外官道上到處是明軍的屍體,積雪被血水染成了紅色。
午後,一個消息在神京城內迅速傳播,御林軍副統領、滎陽伯李文忠造反了,不僅殺害了數位朝廷大將,更是控制了居庸關這個京畿門戶,消息震動了全城,皇帝在養心殿召開了緊急會議。
坤寧宮偏殿,出奇地安靜,只有那座自鳴鐘在滴滴嗒嗒地響著。
義忠郡王朱大康已經跪在炕前,那份密信擺在面前地上。
天佑帝朱欽德坐在炕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麼?」
朱大康:「您知道,何必再問!」
天佑帝本來已經消了的氣又冒了起來,冷冷道:「你說都沒說,朕怎麼知道?」
朱大康:「我說了您就能將原本該屬於父王的皇位還給我嘛!」
不提皇位還好,提到皇位,天佑帝再也壓制不住內心怒火,他一拍桉幾道:「該死的孽障!就憑你也敢窺視寶器!尖嘴猴腮,哪裡有一點人君之相!」
「是!我沒有人君之相。」一直低著頭的朱大康這時勐地抬起了頭,毫不示弱地答道:「難道偷竊皇位,大逆不道之人就有人君之相!」
「你!」
這一頂,把天佑帝頂得又驚又氣,身上直抖,頭一下子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嚇得戴權衝上來一把抱住他:「陛下!陛下!」
朱大康也已然站起,從一旁扶著天佑帝,大聲喊道:「皇祖父!」
見天佑帝兩眼緊閉,牙關緊咬,朱大康真的慌了,他怕沒了天佑帝的庇護,皇帝會將他圈禁鳳陽皇陵,滿頭汗珠的大聲吼了出來:「來人!快來人!傳太醫,傳太醫呀!」
「陛下!」殿外兩個當值的太監奔了進來。
就在這時,天佑帝的眼睛睜開了,吼了一聲:「出去!」又對戴權說道:「藥。」
「是。」戴權小心放開了手,立刻對兩個當值太監喝道:「還不出去!」說著走到了小書桌邊揭開了盒蓋從裡面取出一隻玉瓶,邊走邊打開了瓶塞,從中倒出一顆鮮紅的藥丸,走到天佑帝面前將藥丸塞進他嘴裡。
天佑帝將藥丸嚼碎了咽下,又喝了兩口戴權手裡的茶,不一會兒,兩眼通紅,滿臉也是通紅,感覺到朱大康在扶著自己,嘆了口氣,「撒手。」
朱大康這才慢慢鬆開扶著天佑帝的手,走到他面前又跪了下來。
天佑帝的臉色略好了一點,便道:「起來吧!」
「謝皇祖父!」
「去!把皇帝叫來。」
「是!」
聽著外間傳來的關門聲,朱大康額上又冒出了汗。
天佑帝:「怕了!」
「是。」朱大康咽了口一口唾沫,大聲答道:「皇叔是不會放過我的。」說完,咬著牙挺直了身子,「孫兒就是死,也不願去鳳陽。」
「然後呢?」
朱大康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怔在那裡,一動不動。
天佑帝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扶我起來。」
「是。」
朱大康站起身,將天佑帝扶到了御桉前坐下,只見天佑帝提筆在箋紙上寫下了一行字——無謀逆之實罪,大明皇帝不得傷害義忠郡王一脈。並蓋上了他的印章。
朱大康心裡一咯噔,吃驚地望著天佑帝。
天佑帝:「怎麼樣,現在不覺得委屈了吧?」
朱大康:「孫兒不敢。」
「不敢?!」
天佑帝冷哼一聲,端起御桉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問道:「回答朕一個問題,這個手諭就給你。」
朱大康立刻躬身道:「請皇祖父明示!」
天佑帝審視著他,好一陣子才說:「不要妄想欺瞞朕,否則,朕一句話就可以讓你失去一切。」
「是!孫兒知道了。」
「說,誰在幫你?是不是水溶那個小雜種?!」
朱大康假意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這事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他吧,當然也可能是賈家、陳家和牛家,誰知道呢。」
「你說什麼?」
天佑帝心中一陣暴怒,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朱大康按住了,動彈不得。
「孽孫,你、你要做什麼?」
天佑帝忽然看見了朱大康眼中的殺機,心中一陣害怕,剛要叫人,卻被朱大康用手捂住了口鼻。
朱欽德嚇得魂飛魄散,他拼命掙扎,朱大康急了,一眼瞥見御桉上那個玉瓶,伸出一隻手取來,用嘴拔掉上面的瓶塞,將藥丸全部倒進了他的嘴中,然後一拳打在天佑帝腹部,一碗茶將藥丸灌進了他的肚子。
天佑帝的掙扎越來越勐烈,求生的本能再加上那些藥丸,讓他一時間力氣大了許多,朱大康的心中開始絕望了。
就在這時,天佑帝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了起來,血立刻湧上了臉,眼球中布滿了血絲,接著鮮血從朱大康的手指縫中滲出,他嚇得縮回了手,歪躺在龍椅上的天佑帝,嘴角還在汩汩地流著鮮血。
天佑帝的臉又變了,變得又灰又白,眼神也失了神,越來越暗澹了。
朱大康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聽著殿外傳來的腳步聲,慌忙將東西收拾好,接著大喊道:「皇祖父!皇祖父!快來人啊」
賈珝從賈赦書房內出來,被雪風吹得一哆嗦,抬頭望向紛紛揚揚的大雪。
遠遠地,西北風呼嘯中傳來了景陽鐘聲!
賈珝一怔。
景陽鍾一聲一聲蒼涼地傳來!
「什麼聲音?」賈赦掀開厚厚的棉簾走了出來。
賈珝面色平靜的答道:「太上皇殯天了!」
如一聲雷,賈赦驚住了。
景陽鐘聲在整個神京城上空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