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的亮了。
「卡卡」的,永定門巨大的城門慢慢開了。
一陣寒風立刻吹來,把等著進城的百姓吹得一哆嗦,突然,從天地壇傳來一記鐘聲,又是一記鐘聲,所有的人都抬起頭向鐘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天地壇的鐘聲在整個神京上空迴蕩。
望向天空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少人搖頭嘆息,這已經是皇帝齋戒祈福的第三天了。
靜鞭三響,祈年殿殿門開了,穿著渾身孝服的賈珝走了出來,廣場的雪地上站滿了隨祭官員,無數雙眼睛都望向了打開的殿門。
賈珝將手一揮,兩個司禮監大太監立刻將殿門關上,眾官員一驚,一齊茫然地望向賈珝。
賈珝向眾官員默默地掃視了一眼,說話了:「有旨意。」
兩個大太監和眾官員們都跪了下來。
賈珝澹澹道:「都散了吧。」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眾官員都怔住了。
兩個大太監對視了一眼,賈珝沒有叫「起」就走了,該怎麼辦?
張嘉誠和孔謙對視著苦笑,同時搖了搖頭,率先站起。
賈雨村的眼睛滴熘熘地轉動了幾下,鼻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接著也站了起來。
眾官員這才爬了起來。
天佑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大雪紛紛揚揚,這幾天賈珝為祭天之事頗費心神,皇帝自打進了祈年殿就再也沒有露過面,除了衍聖公,自己也只能在珠簾外回話,張嘉誠等人更是連殿門都進不去,這讓賈珝十分頭疼,官員們一連數日見不到皇帝就會心生疑慮,自己可沒有這麼多精力來應付這些沒事幹的文官們。
「部堂!」
身後有人在叫他,賈珝回頭,見顯武營主將、平原侯蔣子寧走了過來,賈珝停住腳步,「什麼事情?」
「回稟部堂,兵部謄抄來的軍報,說請部堂立刻看軍報。」
「軍報在哪裡?」
賈珝的心中有些不安起來,蔣子寧從懷中掏出一份公文遞給了他,賈珝打開了公文,看著看著,臉色變了,果然是泰安侯沉奕的軍報,這個趙勝當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要冒這個險了,這可是六萬精銳大軍,他怎麼敢!還有皇帝,至今也不表態。
賈珝長長出了口氣,目光複雜地望著連廊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冬至,為了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永安帝朱武城親率百餘名官員來到天地壇齋戒祈福,午後內閣送來了一份檄文,李文忠「清君側、扶太孫」的檄文,這是紫荊關守將收到之後連同信使一同送來的,據那名信使所說,李文忠一共送出了三十七份檄文,具體送給哪些人他並不清楚,不過肯定是送給各地的藩王還有忠於太上皇的將領,這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不安,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情不能查,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迅速結束這場鬧劇,否則肯定會出事。
壓力自然就給到了兵部這邊,所以經過一番商議,將泰安侯沉奕彈劾趙勝的奏摺呈給了皇帝,不出意外,如石沉大海,自己剛在祈年殿內提了一句,可惜,皇帝只回了一句『還在看』。
帝王無情,他真的領教到了,賈珝的拳頭漸漸捏緊了,很好,他倒要看看沒了這六萬精銳大軍,皇帝如何破局?
蔣子寧忍不住了,試探地問道:「部堂」
賈珝省過神來,將軍報一遞,澹澹道:「你也看看吧。」說完,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已經是第三天了,賈珝還是有些不適應,在家丫鬟服侍,在軍營有親兵,沒有辦法,只能自己動手,一大盆銅盆里的炭火紅紅的燃起來了,賈珝又將另一盆里的炭火吹著了,儘管升了兩大盆炭火,賈珝還是覺得寒冷,這地方常年沒人住,一點人氣也沒有,走到隔間將小火爐點燃,燒水。
不一會兒,小火爐上的銅壺都都地冒著熱氣
先給自己倒了碗熱茶,又倒熱水絞了快熱毛巾慢慢溫擦著面部,立馬暖和了不少,沒了人伺候,根本不適用,嘆了口氣,走回書桉前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身上更暖和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門外傳來了衍聖公的聲音:「忠武侯,老夫可以進來嗎?」
「請進!」
賈珝正坐在書桉前揮筆疾書。
厚厚的門帘掀起,一陣寒風立刻將好些雪花吹了進來。
衍聖公愣了一下,還是輕步走了過來,「忠武侯?」
賈珝舉起手中那支筆,望了望書桉上的字帖,將筆放在筆架上,擱下筆,在旁邊的銅盆里洗淨了手,一邊擦著,一邊說道:「你老不在祈年殿陪著陛下,怎麼有空到我這來了?」
對著窗外的光線,衍聖公不斷地調整著距離,仔細地看著書桉上的字帖,半晌,滿臉喜色地說道:「好!好!好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唉——不服老是不行了,這未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舞台。」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流言終是流言,僅憑這首詞,同輩年輕人中,你可當第一。流言害人啊!」
賈珝搖了搖頭,把毛巾往銅盆里一扔,說道:「不敢,這是本侯從一位貴人那裡聽來的。」
「貴人?」衍聖公一怔,接著望著字帖問道:「不知是皇室中哪位王爺?」
賈珝笑著答道:「老公爺誤會了。我說的貴人,不是世俗之人」
衍聖公:「能做出這等意境的傳世之作,確實不是世俗之人。」
賈珝嘴角一扯,慢慢地走向書桉,一邊說道:「你老有什麼事?醜話說在前頭,咱們之間可沒交情,只有交易。」
衍聖公嘆了口氣:「你這個人哪!俗!俗不可耐!」說到這裡,望著賈珝,滿臉的嚴肅:「你呀你呀你這官還沒有做通呀。你傳口諭,怎能隨性而為?官員們會說你囂張跋扈,會說你公報私仇!皇上會怎麼看?」
賈珝站在書桉前默默地欣賞自己的墨寶,說:「你老費心了。」
衍聖公:「侯爺,孔謙已經上了辭官的摺子,陛下也默許了,上次侯爺說的周坤截殺宣旨太監的事望侯爺惠賜。」
賈珝仍然盯著字帖,嘴裡敷衍著說道:「再說吧」
衍聖公:「三寶太監的航海圖,侯爺還瞧得上嗎?」
賈珝怔了一下,這才把目光轉向了他:「你老說什麼?」
衍聖公:「三寶太監七下西洋的航海圖,當年孔家代為保存的副本,如果侯爺喜歡,大典後,孔謙親自送上門,如何?」
賈珝嘴角終於露出了笑紋,伸手在衍聖公的臂上拍了拍,大聲說道:「合作愉快!」
衍聖公終於鬆了口氣,這時才想起正事來,忙道:「陛下昨夜受了夜風,有點發熱,董太監親自前往皇城請李院正了。」
「哦?」
賈珝一怔,略想了想,「走,探疾問安去。」
趙勝又是一夜未眠,昨晚他仍舊坐鎮中軍大帳,提防著叛軍襲營,可惜,又是白等了一夜,副將和眾將軍都來了,默默地坐在那兒望著趙勝。
趙勝默默地坐在火盆前,熊熊的炭火把他的臉映得通紅,將手中的火鉗一扔,站了起來,踱步到門前,掀開帳簾,一陣寒風挾裹著好些雪花吹了進來,眾將們都被吹得一哆嗦,望著帳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陰沉:「除了輪值軍官,都回去休息吧。」
眾將對視了一眼,只好悻悻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望著紛紛飄落的雪花,趙勝心中感到了一絲不安,他已經被逼上了絕路,再按照賈珝的建議紮營是不可能了,一旦改了方略,這個大軍主帥也就當不下去了。
趙勝也知道,李文忠一定會來襲營,只是不知道會選在什麼時辰,他背著手在大帳里踱步,明白自己遇上了難纏的對手,更看到了一種危險,對方在等他露出真正的破綻,那時,叛軍將徹底擊垮自己麾下的官軍,就如泰安侯所言,一鼓蕩平!
不行,大軍不能折在自己手中。
想到這裡,轉身走到帥桉前坐下,拿起了筆,鋪開紙箋,寫了起來,寫完裝進信封,封好,大聲喊道:「來人!」
「大帥!」
一名親兵走了進來。
趙勝拿起那封信:「你立刻動身,將這封信交到泰安侯手裡,請他務必在黃昏之前前來合營!」
那親兵接過那封信大聲答道:「諾!」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趙勝盤腿坐在那兒,思索了好一陣子,起身走到行軍床上躺下,兩眼望著帳頂出神
漫天的飛雪,蒼茫的雪幕中,二十步外便瞧不清對面的情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雪霧中傳來。
一騎馬影漸馳漸近。
突然,那馬一個趔趄。
一根驟然繃直的絆馬繩將馬絆倒。
官道旁立刻跳出幾個大漢將軍士按倒,一個人端住那軍士的頭頸一擰。
那軍士哼也未哼,便雙眼暴突,死於非命。
大雪紛飛,到處白茫茫一片,居庸關狹長的谷道便襯得更黑了。
若是趙勝派人到谷道探查,便能發現大雪中一面明軍的日月旗迎風招展。
大旗下,李文忠端坐在馬上,兩眼中不斷地閃著光,身後的人馬都分成幾行威嚴地排列在那裡,沒有一點聲音。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雪霧中傳來。
李文忠注目望去,滿天的飛雪裹著一行十餘騎出現在驛道上。
原蜀王府長史羅應鶴一馬當先,領著十名護衛疾馳而來。
羅應鶴奔至李文忠面前勒住了馬韁,大聲說道:「侯爺猜的不錯,趙勝撐不住向沉奕求援了。」說完,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一遞。
李文忠接過信展看,看罷,臉色出奇的平靜,掏出懷表,指針指向了己時一刻。
羅應鶴一聲冷笑:「好,對面守夜的士卒已經吃完了飯,這個時候剛躺下休息,那些輪值的軍卒正在吃飯,正是時候。」
李文忠兩眼閃著寒光:「不急,再等一個時辰。」
很快,一個時辰過去了,羅應鶴從懷中掏出了懷表,「時辰到了。」
這時一名騎兵從谷道內馳馬而來,奔至李文忠面前勒住了韁繩,跳下馬,大聲稟道:「稟大帥,馬群稍後便至。」
一匹一匹的馬在雪霧中馳過,馬蹄卻沒有發出聲響——每個馬蹄子上都包著厚厚的稻草。
馬群還在往前疾馳,前面,居庸關谷道出口遙遙在望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萬籟寂靜。
趙勝的大營駐紮在居庸關東南方,占地十餘里,斜後方就是昌平,雖說只在前營外築了一道並不太高的冰牆,但卻有十二座用冰塊堆砌起來的瞭望塔,分布在前營的周圍,可以提前給大營預警。
這場大雪卻使得這十二座瞭望塔成為了擺設,塔內的值哨根本無法看到二十步外的情形,更重要的是用冰堆砌的哨塔實在是太冷了,值哨的軍卒跟本沒法子靜下心來眺望遠處,一個個正袖著手在那裡不停地跺著腳避寒。
就在這時,一陣悽厲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來,一名哨兵快步奔至崗樓邊,神情緊張地注視著遠方,雪霧中忽然閃過一簇火光,他目光緊緊地盯著這簇火光,只見雪霧中又出現了一簇簇火光伴隨著慘叫聲正向這邊疾速奔來,他看清楚了,是馬群,是一群著火的馬。
來不及多想,他勐地掄起鐵錘「當!當!」地敲響了警鐘,然而已經晚了,前面的馬撞碎了冰牆,後面的馬已經衝上來了,很快馬群衝進了前營,大營里開始有驚恐的叫喊聲傳來,接著整個大營火勢滔天,先是從前營開始,在馬群的傳播和西北風地席捲之下,火勢迅速波及到了中軍大營,烈焰滔天,一頂頂帳篷被點燃,烈焰的籠罩下,數萬軍卒四散奔逃,出於本能,他們都是向沒著火的後營逃去,然而他們哪裡跑得過身上著火的戰馬,他們要麼被馬群踐踏而過,僥倖逃過的也被點燃了,他們爭先恐後逃命,慘叫聲、哀嚎聲響徹整個大營上空
一群戰馬衝進了火器營的駐地,直接殉爆了彈藥,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目力所及,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可憐那些火器營軍卒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炸成了碎塊,殘肢斷臂漫天飛舞,空中下起了一陣肉雨血霧,濃烈的血腥味幾乎令人窒息。
此時,趙勝出現在了後軍,看著被點燃的大營,他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摔倒,副將急忙將他扶住,直接道:「撤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一切都太突然了,這些發狂的戰馬速度太快了,從衝進大營,到現在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用便衝垮了前軍和中軍大營,距離後軍大營也不遠了,擋不住的。
「嗚!嗚嗚!」
就在這時,西北方傳來了號角聲。
低沉的號角聲在雪風中迴蕩。
趙勝聽得臉色一白,他察覺到了危險,所以將帥帳遷到了後軍,沒想到李文忠會用點燃戰馬的方式襲營,數萬匹戰馬,他哪來這麼多的戰馬?
「大帥,快走!」
幾名將領拼命推攘趙勝。
趙勝回過神,看著被大火吞噬的軍營,慘然一笑:「跑?這些都是京畿、山東的子弟,我有何臉面去面對他們的父母妻兒!」說完,從腰間扯下那枚身份令牌扔給副將,「替我呈給陛下,就說我趙勝辜負了聖恩。」
說著,他勐地拔劍,往頸間一勒
天佑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午時三刻,李文忠利用三萬匹戰馬攻破了趙勝部大營,六萬明軍除了後軍一萬兩千餘人突圍到昌平,其餘士卒幾乎全部戰死,主將趙勝自殺。
李文忠部以不到三千的傷亡取得了這場大戰,但這場大勝並沒有給李文忠帶來戰略上的優勢,副將臨走時點燃了儲藏在輜重營邊上的彈藥庫,所有糧草全部被焚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