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尚未拾掇好,各處都亂著。紅豆他們到時,虞太太正在樓梯底下指揮家裡的老下人往樓上擺放器物,誰知一回頭,紅豆和賀雲欽來了,她高興之餘,忙吩咐廚房多添幾個菜。
這一時期,受時局的影響,老百姓就算遇到天大的喜事,笑容里也都攙雜著苦澀,然而搬家這幾日,明知仗隨時會打起來,虞太太和虞崇毅依然沒有胡亂度日的打算,收拾新寓所時不但有條不紊,還力求處處妥帖。王彼得幾個受到虞家這份沉著安穩的氛圍的感染,心頭也都安定了幾分。
既無事,趁還未開飯,紅豆領著顧筠各處看了看,沒多久顧筠被王探長叫到樓下做筆記,虞太太瞅空將紅豆悄悄拉到一旁,對她道:「你哥哥昨日看報紙,說你公公正在籌備上海工廠遷移委員會,賀家隨時可能遷到重慶去,今早雲欽來時,我向他確認此事,他說的確如此,還拿出早準備好的一筆款子,硬要給我貼補虞家購房款,他說如今滬上要開戰,租界不知能抵擋幾時,為免兩邊都牽腸掛肚,極力主張我們跟賀家遷往後方,又說這房子買了便買了,就此擱下也無妨,等局勢穩定了再回滬,左右都是筆資產。我自然不肯收,買房的款子對於賀家來說自是不算什麼,但對於我們虞家而言,也不至於傷筋動骨,何況本就是我們家添置房產,怎麼就要女婿幫忙貼補了。」
紅豆聽母親分明不反對同往重慶,心裡先去了一樁大事,便道:「賀雲欽早就懷疑同福巷的洋房有問題,如今新房子剛買下就要開戰,他怕你和大哥蒙受損失,所以才拿錢來貼補。照這幾回的情形來看,他的懷疑一點未錯,那房子裡可不就是有壞人。」
「壞人?」虞太太一愣。
紅豆道:「襲擊舅媽的兇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樓的邱小姐。」
「邱小姐?」虞太太驚訝得張大嘴巴,「為何突然懷疑她?」
「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紅豆擺擺手,「媽你平日跟邱小姐來往時,可注意到她穿多大的鞋?」
虞太太想了許久,無奈搖搖頭:「還真就未注意,她通常晚上出門,白日也不常在樓里走動,雖是鄰居,但我和她見面的次數比我那些牌友都少,再說自從知道她是百樂門的舞女,我更不願與其來往了,話都未說過幾回,何以知道她穿多大的鞋。」
這倒也是,母親因為惡於邱小姐的職業,不止一次主張早日搬家,後來因為邱小姐從不往樓裡帶人,為人處事也還算懂得分寸,母親才勉強忍耐下來。
「接觸太少了,做鄰居這麼久,還真就看不出她是好是壞,好端端的,她為何要害你舅媽?」
紅豆只道:「未說一定是她,但她有很大嫌疑,您和舅媽平日在樓里說話渾不顧忌,邱小姐住在樓上,免不了聽見幾句,若是因此知道舅母有頑疾也不奇怪,要是再能確定她是39碼的腳,她的嫌疑就更大了。媽,這件事王探長和賀雲欽在查,您就不用管了,我且問您,你拿好主意沒有?要不要跟我們一同搬往重慶?若想好了,咱們需立刻收拾行裝才是。」
虞太太露出猶疑的神色:「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跟你哥哥商量了幾回,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這時下人說開飯,紅豆道:「媽,道理擺在眼前,我在重慶,你和哥哥在上海,一旦上海淪陷,我們別說見面,怕是連封信都寄不出來。賀公館還有事,吃完飯我就得趕回去,今晚您好好想一想,若您想明白了,明日我再來。」
***
賀雲欽急於處理旁事,剛吃完晚飯便催紅豆離開,等顧筠上了回顧公館的車,兩人駕車回賀公館。
路上紅豆問賀雲欽:「剛才聽你和王探長的意思,是要去找百樂門找邱小姐?」
賀雲欽點點頭道:「我在想,當時車上有一男一女,如果車上的女人是邱小姐,那男人會是誰?潘太太之前見過白海立幾回,既能想起邱小姐的聲音,不會對白海立的聲音毫無印象,可她直到現在都未提過白海立,從這一點來看,車上那男人身份存疑。當然我們根據舅媽的回憶,不妨先將白海立排除。」
紅豆蹙了蹙眉,那就太奇怪了,在那個男人堂而皇之跟邱小姐在警察廳的車裡說話時,白海立和他的手下去了何處?白海立橫行多年,若非遇到讓他忌憚的大人物,絕不至於主動將警察廳的車給對方騰出來。
她忽然想起前些時日在報上看到的南京伍如海的照片,這人西裝革履,說起來與舅媽的描述倒有幾分相符,再想起近來風傳白海立主動巴結伍如海,她心中忽一動,得出一個結論:「難道車上那人是伍如海?」
「伍如海來上海之後遭遇兩次暗殺,僥倖都讓他逃脫了,滬上組織都以為他秘密回了南京,誰知他竟還潛藏在上海。如果當時車上是伍如海,那麼之前種種不解之處都能解釋得通了。白海立是他的走狗,既有義務保護他的安全,也有義務替他聯絡線人,至於邱小姐,她的身份較為複雜。」
紅豆吃了一驚,賀雲欽忙解釋道:「她真名叫劉亞珍,有一個秘密身份是二道販子。」
「二道販子?」
「對。她擅長收集消息再高價賣出。我起初只知道她是百樂門的舞女,為了找我們一個前幾月失蹤的朋友,特去找她打聽,近月才知道她專職做這個。」
紅豆愣住,難怪賀雲欽當時去三樓找邱小姐。
賀雲欽又道:「除了這兩重身份,邱小姐的真實立場誰也不清楚,但是照以往的情形來看,邱小姐意在牟利,從不參與人命買賣,我猜她之所以會跟警察廳乃至伍如海有勾結,無非是為了倒賣消息——也許她參與了找黃金,又或是向伍如海提供旁的線索,而她和伍如海談買賣的時候,意外撞上了舅媽,畢竟算半個熟人,她唯恐舅媽泄露消息,所以才起了殺機。這僅是一種猜測,我們目前掌握的線索仍太少了。」
紅豆望著賀雲欽,說這話時他語氣並不篤定,顯然自己也不怎麼相信這個說法。
看紅豆面露憂色,賀雲欽撫了撫紅豆的發頂:「如果連伍如海都參與了此事,我們所剩時間不多,第一需要想辦法去找邱小姐套話,第二還需儘快找黃金的下落,今晚我有許多事要忙,不能在家陪你,母親已請了程院長上門,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儘管告訴他。」
車到賀公館,兩人下車,紅豆知黃金的事是頭等大事,不便擾他心神,只得故作輕鬆道:「上午起來我已好多了,眼下能吃也能睡,程院長問我哪裡不舒服,我還得好好想想該怎麼說。」
賀雲欽故意低聲道:「你只管照實說就是了——」
這時余管事過來道:「二少爺,家裡來了好些客人,程院長也來了。」
賀雲欽一訝,本來只打算將紅豆送到門口就走,聽了這話又改了主意,對紅豆道:「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