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鹿野側目看她。
「你有心事。」鹿之綾直接道,但不強迫他說。
少年人總有少年人想遮著藏著的,只要自己能處理,就不用追著問。
鹿野沒說話,繼續低頭剝著枇杷的皮,好一會兒才道,「我做了兩個夢,又好像不是在做夢,很真實。」
「你這一覺是睡得很長。」
鹿之綾道。
他們從江北到江南,一路上他還在不停地看學習資料,一到家裡,他卻連飯都沒吃就喊困,一直睡到現在。
「我……」少年欲言又止。
「你願意說,我願意聽。」
鹿之綾笑著道,看他的眼神很是溫柔縱容。
鹿野忽然輕鬆下來,他知道,不管他說得有多荒誕,她都會信。
陽光暖洋洋地落下,樹葉的光影在地面跳舞,微風掠過,恰到好處的溫柔。
鹿野迎著江南的輕風,將自己經歷的那些一點點講出來,鹿之綾坐在一旁聽著,聽到後面,她的笑容漸漸淡了,面容越來越蒼白。
他看著她,忽然不忍心再說下去。
「在第二個夢裡,大家都很圓滿嗎?」鹿之綾輕聲問道,聲音微澀。
「嗯,鹿家人都在,一個都沒少。」
鹿野點頭,又道,「就是爺爺……還沒追到奶奶。」
聞言,鹿之綾不禁笑出聲來,「是嗎?」
「是,追到後面,爺爺已經完全沒脾氣了,一點都不像之前。」
鹿野說著又道,「曾外祖父的身體很好,在你20歲生日的時候還陪你跳了舞,沒有像曾爺爺一樣患上阿爾茲海默症。」
聽到這話,鹿之綾仍是笑,眼底卻慢慢變紅。
「嗯,我爺爺的身體是很健朗的,長白頭髮也沒忘記過健身。」
鹿之綾說著又看向他,「那奶奶呢,她眼睛還好嗎?」
「她眼睛還好,就是不能再織毛衣了,不過還惦記著要下個廚。」鹿野道。
鹿之綾忍不住又笑。
鹿家人下廚是要吃死人的。
奶奶怎麼敢的呀……
她笑著,又很是好奇地問,「大哥和谷娜姐生小孩了嗎?二哥和蜜姐結婚了嗎?」
「我走的時候,大舅家剛添了一個兒子,二舅家還沒生,四舅家也是剛添的兒子,五舅還沒結婚,三舅有追的對象,六舅連個追的對象都沒有。」
鹿野知道她好奇的時候,於是把所有的結果報給她。
「真好。」
鹿之綾看著他,眼裡生出一抹明亮的色彩,「我也想看看。」
「對了,我還多了兩個小舅舅。」鹿野道。
「真的?」鹿之綾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不會是三伯母和四伯母生的吧?」
那是她們能幹出來的事情。
「是,她們覺得大號練廢了。」
鹿野點頭。
鹿之綾想像著那畫面忍俊不禁,笑得眼睛裡蒙上一層淡淡的水汽,她眨著眼看向別處,輕聲道,「聽起來是很不錯的夢。」
「可我不希望它是夢。」
他道。
鹿之綾控制著情緒看向他,鹿野也盯著她的眼睛,「因為,我也算在鹿家長大了一回。」
「……」
鹿之綾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最終沒有控制住,眼淚淌落下來。
見她落了眼淚,鹿野有些慌亂,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到紙巾。
鹿之綾用手指抹去眼淚,伸手按按自己的肩膀,「要靠一會嗎?」
鹿野有些詫異地看向她。
「心裡不空嗎?」鹿之綾問他。
「……」
他的經歷也許只是場夢,但她的經歷卻是真實存在,所以她比誰都明白他醒來後的空。
鹿野坐在她身邊,沉默片刻後他往下沉了沉身子,歪頭靠在她的肩上,靜靜凝望安靜的鹿宅。
「謝謝你,小野。」
鹿之綾由衷地感謝他,「謝謝你替我夢了這樣一個圓滿的結局。」
所有人都活著,所有人都還在。
鹿野靜默地靠在她的肩上,沒有說話。
忽然,他們身後的椅背一沉,壓力驟降。
隨即,一隻大掌從後托起鹿野的腦袋往旁邊一推,涼颼颼的聲音跟著響起,「多大了還做黏人精?走開。」
「……」
鹿野回頭,就見薄妄冷著一張臉站在他們身後,雙手按在椅背上,黑眸幽幽地盯著他。
四目相對。
鹿野才發覺母親並沒有說錯,他的父親如果沒有經歷過那些事,甚至是如果早一點遇上母親,他眼裡的東西也是不同的。
在第一個夢境裡,父親的眼中沒有獨自經歷薄家爭鬥後的麻木,他每天忙著賺錢,照顧失明的母親,疲憊而滿足。
在第二個夢境裡,父親雖然也沒有過閒下來的時間,但生活穩定,自小目標清晰的他精神意志強大,對人對事客觀,並不偏執,他的眼中從始至終都沒有陰鷙、冷血。
可眼前的父親,他沒有提前遇見母親,他沒有避過五歲那年的車禍,他什麼都經歷了。
還記得前幾年學業不算特別忙的時候,他進財團觀摩,碰上有人犯錯,父親處罰,他當時覺著罰得太重,曾頂過幾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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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曾奶奶同他笑著說過,「你爸這個人吶,除你媽媽之外的人或事,他都不夠寬容,你得習慣。」
當時的他覺得曾奶奶的態度太輕飄飄了,作為長輩,應該要去教導晚輩做事。
但現在,他明白了曾奶奶的意思。
她只是太心疼長孫從泥潭裡掙扎出來的經歷,捨不得再去責怪。
就連他,對上父親眼神的一剎,胸口竟也跟著隱隱泛疼。
鹿野從鞦韆上下來,紅著眼站在那裡恭敬地叫了聲,「爸。」
這麼一叫,就顯得做爸的挺不是個人。
「……」
薄妄站在那裡看著自己兒子,又低頭看向自己老婆,筋骨分明的手搭在鹿之綾的肩膀上,人慢慢俯下身子,靠到她耳邊,低沉地問,「你兒子是不是睡太久,睡出毛病了?」
怎麼一副要哭的樣子。
「沒有,他就是突然間……更愛我們了。」
鹿之綾輕笑一聲,手指捻起一顆枇杷往後餵到他唇邊,「吃一顆,小野剝的。」
「我種的。」
薄妄強調完才張嘴含了過去,「閒著沒事,想吃海棠酥麼,我去做。」
「吃啊,我陪你。」
鹿之綾立刻從鞦韆上下來,繞過去習慣性地牽上他的手,兩人往裡走去。
鹿野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相攜的背影,忽然,他想到什麼,臉色驀然一變。
「枇杷樹不是一直種在家裡嗎?」
挺拔的少年揚聲問道,在自己的記憶里,枇杷樹一直都種在鹿宅,可父親又說是他種的。
鹿之綾聞聲回頭,解釋道,「不是,枇杷樹是薄妄種的。」
父親種的話,那至少也是在兩人認識以後,那都是母親20歲之後的事了。
鹿野看著她,眼睛愈發泛紅,清冽的嗓音帶了一絲顫意,「可是在我的夢裡,沒有枇杷樹。」
如果那只是他的夢,在他的潛意識裡,鹿家應該是有枇杷樹的。
可沒有。
一直都沒有。
聞言,鹿之綾也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人頓時呆住,視線模糊起來,被霧氣染滿。
「怎麼了?」
薄妄擰眉看向她,他這是錯過了什麼。
「沒什麼。」
鹿之綾笑著落淚,伸手依戀地挽住他的臂彎往前走去,輕聲說道,「就是覺得這世界上也許真的存在平行時空。」
他們所有的遺憾都會在另一個時空得到圓滿的結局。
「平行時空?怎麼聊上這個了。」
薄妄抬手替她擦掉眼淚,對這種似是而非的東西並不在意,但踏進廚房門口的一瞬,他清了清嗓子問道,「那在平行時空,你身邊的是誰啊?」
鹿之綾還沉浸在鹿野給她構建的美好畫面,聽到這話,她抽離出來,忍俊不禁。
鹿野說第二個夢境裡的她很喜歡逗薄妄,她便含糊地道,「可能是那個沒錢也要養我照顧我的大哥哥,也可能是那個和我青梅竹馬的少年。」
「……」
薄妄的臉瞬間黑了,輕掐她的脖子就低頭貼向她,威脅道,「報名字。」
「一個被人叫唐哥,一個叫薄棲。」
鹿之綾不痛不癢地道。
薄妄的眸色變了變,很快明白過來,低頭就狠狠吻上她的唇。
門外陽光溫暖恣意。
……
海棠酥的香味在房子裡濃郁飄散的時候,鹿野坐在外屋裡看電腦,查了許許多多的資料。
門外傳來聊天聲。
他抬起眼望去,就見是四個舅舅回來了,削瘦的鹿景曄正和皮膚黝黑的鹿景煥聊著什麼,鹿景凡則推著鹿景瀾跟在後面,輪椅絆到石子,鹿景瀾差點被翻進溝里。
「這麼香?薄妄又做好吃的了?」
鹿景瀾坐在輪椅上笑得溫和。
「是。」
鹿野站起來向幾個舅舅問好,鹿景煥一把拉過他,「來來,小野,你來說說你三舅吧,一把年紀了,他是準備孤寡著過到死嗎?多少人給他介紹,他就是不肯。」
「就是,你也幫著說說,他現在是家裡老大,這是準備把鹿家人丁旺盛的活就交給你一個人了?」鹿景凡跟著道。
「……」
鹿野站在那裡,神色沉重。
鹿景瀾細膩地察覺出他的情緒,便笑著道,「別聽他們的,他們自己願意孤寡,這壓力也到不了你一個孩子頭上。」
他不是覺得有壓力。
而是他剛剛搜過了,司宜,著名戰地記者,於十年前家族精神病史應在她的身上,她沒有選擇治療,而是在徹底不能自理前跑去了第一線採訪,為救幾個孩子死在炮火之下。
死之前發布的最後一條內容是——
這裡白天只有廢墟,晚上只有黑暗,好久沒見過振翅的蝴蝶了。
「小野你沒事吧?」
鹿景曄也看出他的異樣。
「沒事。」
鹿野淡淡地道,轉頭看向鹿景煥,「聽說五舅年輕時風流韻事不斷,怎麼現在身邊都沒個伴?」
「嘖嘖嘖……」
鹿景凡一臉嫌棄地睨向鹿景煥,「你看看你,做的那點好事外甥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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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景煥也尷尬,皺著眉頭道,「你個小孩子打聽這些做什麼。」
這麼多年,他早沒了那種心思。
「我想給五舅介紹一個人。」
鹿野說著就將自己手機里的一個聯繫方式推給鹿景煥,「我堂姑姑,薄婧。」
鹿野從來不會做這種事情,幾個舅舅都愣住了。
鹿景煥詫異地道,「你這是搞什麼?鹿、薄大聯姻?」
「我就是覺得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真正想看的不是鹿家再度人丁興旺、事業興旺,而是幾個舅舅和媽媽都能走出陰影,迎接嶄新的生活。」
鹿野站在那裡正色說道。
「……」
幾個舅舅有些錯愕地互相看一眼,他們這是……被外甥上了一課。
但這話,確實說得很對。
好一會兒,鹿景煥低笑一聲,「行,沖我外甥的面子,我去聊一聊。」
「好。」鹿野又轉頭看向鹿景凡,「小舅,我姑姑確實是郁芸飛的女兒,也欺負過我父母,你們的關係是彆扭,但事過境遷,該放開一切,只看眼前的人,別去執著過往。」
連他媽媽都說過,薄媛是個值得的人。
鹿景凡被嚇一跳,上前就去捂他的額頭,「小野,你今天是怎麼了?發燒了?我和薄媛可清白的很啊,別亂說話!」
「我姑姑心裡一直愧疚,所以她永遠不會主動,她只會等在原地,等到生命走到盡頭的那天。」
鹿野拉下他的手,認真地道,「可是小舅,有些時候,孽緣也是緣份,可能換一個時空,你想遇上那個人都遇不上。」
眼前的少年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成份,沉穩而老成。
「……」
鹿景凡的神色漸漸跟著凝重下來。
換一時空,你想遇上那個人都遇不上。
他低下頭,好一會兒道,「好,小舅好好想想。」
鹿景瀾坐在輪椅上定定地看著少年,「怎麼感覺我們家小野一下子成熟了好多。」
鹿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微笑,笑得有些苦。
入夜,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吃完,大家坐在荷塘前賞月。
又是一個十五。
月圓皎潔,夜色清涼。
大家各懷心事,都沒談天,只靜靜地欣賞月色。
鹿之綾靠在薄妄身上,還在想鹿野的那兩個夢,尤靜陪在鹿景瀾身邊,相視而笑,鹿景曄在想著他的研究,鹿景燁盯著薄婧的聯繫方式下不了手,鹿景凡反反覆覆地刷著薄媛的朋友圈……
終於,從來克制距離不點讚的他在她最新一條內容下點了一個贊。
「我找到季可愛現在的地址了。」
少年的聲音忽然響起。
鹿之綾轉眸看向他,鹿野也正看向她,目光堅毅果決,「我準備轉學。」
這麼多年過後,他還記著年幼時的夥伴,也一直記著季可愛為他受傷的事。
他很小的時候就說過,他要保護季可愛。
「她媽媽說過,只希望她清靜快樂地長大,不希望被打擾。」鹿之綾說道。
「我會換個名字,不和她提小時候的事。」
鹿野道,他會以一個嶄新的身份走到她身邊,用自己的方式去護著她。
鹿之綾回眸看向薄妄,用眼神徵詢他的意思。
薄妄攬過她的肩膀,勾了勾唇,「走了清靜。」
省得一天天來黏乎他的老婆。
這是同意了。
鹿之綾笑著看向兒子,鹿野也沖她笑起來。
片刻後,他仰頭望向夜空,抬手摸向自己完整無缺的耳朵,笑意慢慢融進他漆黑的眸中。
——全文完——
願所有遺憾都能被改變,也願所有不可改的遺憾在平行時空得到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