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王正月。
在統治魯國的第九個年頭裡,忌憚齊國許久的魯侯宋終於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大勝仗。
對齊國的戰爭,魯國獲得了全勝,可不是陽虎「執政」時的小打小鬧,而是齊國主力潰敗,萬餘人或被俘或被殺,統統交待在了大野澤西岸!這可是那位號稱「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的魯僖公也沒能做到的事情啊!
魯侯感覺自己已經給祖先爭了光,不必像沒用的哥哥魯昭公一樣,什麼事都來不及做就結束了諸侯生涯。
雖然,這勝利純粹是晉國中軍佐趙卿和他的兒子趙無恤的戰績,但並不妨礙魯侯將此作為自己的在位政績之一。
「雖然三桓無膽,始終沒有對齊動兵,可要不是我同意小宗伯的懇求,讓陽關司馬仲由伐齊,吸引國夏歸國,趙氏父子這場仗也不知能打贏與否。」
在趙無恤鼓搗出所謂的「西魯聯防」後,魯侯和三桓一樣,對趙無恤這個外來者日益勢力的膨脹心憂不已。可長達兩百年的外寇齊國畢竟比內在的潛在危險可恨多了,在曲阜魯人們道逢也要相互慶賀一番的氣氛下,這事情也就暫時放置腦後了。魯侯關心的是,接下來要如何告廟,如何慶祝才能永遠留住勝利時刻。
打了大勝仗,自然會有獻俘和慶祝,趙無恤那邊也十分配合,先期送來了不少齊國軍吏,甚至有東萊的一位大夫。但魯侯期待的齊國公子陽生卻不在其列,這叫他微微失望。
同樣讓他失望的,還有逆臣陽虎雖然被趙氏「抓獲」,但卻死在疫病里的消息。不能將此僚在魯城東市戮殺,就不能消魯侯和三桓心頭之恨,不能洗刷他們被這個叛臣操縱數年之恥辱。
冬去春來,當時間進入他統治的第十個年頭後,憋屈已久的魯侯終於得到了第一個心滿意足的大朝會。
天亮之前,首先是小宗伯孔丘頒布禮儀,他領著卿大夫們按次地進入殿門,魯宮裡排列著保衛宮廷的衛士,陳列著各種兵器,插著旌旗:雖然不少是從三桓家裡借來的,甚至還有孔丘那幾個身材高大的弟子充數。
這時孔丘高喊了一聲:「 趨。」於是殿下的卿大夫們就站到了台階的兩旁,每個台階上都站著數十人,無人膽敢亂序,七行人設立了七個儐相,專門負責上下傳呼。
然後魯侯的車子從宮中出來了,孔丘又領著三卿以下直到下大夫以上的官吏們依次向魯侯朝賀。大司徒季孫斯,大司馬叔孫州仇,大司空孟孫何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誠惶誠恐,對主君肅然起敬。群臣行禮過後,又按著嚴格的禮法擺出宴饗,那些有資格陪魯侯坐在大殿上頭的人一個個按著爵位的高低依次起身給他祝酒。
等到酒過七巡,謁者傳出命令說:「止。」無人不放下銅爵,齊聲祝賀。哪一個稍有不合禮法,孔子安排下的那幾位負責糾察的弟子立即趨行過去提醒。所以整個朝會從始至終,沒有一人敢喧譁失禮。
宴會結束後,魯侯宋這才心滿意足地說:「吾今日方知為諸侯之尊也。」於是他便打算將造就這一切的孔丘提升為大宗伯、上大夫。
自孔丘擔任小宗伯之後,一個明顯的進步是,魯國的君權有所加強,他從原來純粹的傀儡,漸漸也能知聞政事了。一方面是三桓經歷打擊和衰落後不得不放開一些權力,另一方面,也是孔丘以禮儀仁義為武器爭取的結果。
可這下子,三桓卻不幹了。
三桓對孔子絮叨的禮儀說辭不厭其煩,又說不過他,只能在禮制上放棄僭越,陪著笑臉讓魯侯過了個好的春日朝會。但在實權方面卻依舊牢牢把持,無論任命朝臣、用兵、府庫等方面,非三桓允許不得輕動。於是魯侯無奈,只能改為賜金若干。
孔丘辭謝,卻請魯侯將這些從府庫里節省出來的財務拿去西魯賑濟傷寒疫病。
「之前雖然往那邊送去了不少府庫的藥材,但恐嫌不夠,不如讓人再以君上之名去施藥。」
是啊,魯侯這才想起來,當對戰爭出力極少的魯城君臣在大肆鋪張慶賀時,為了防禦齊人而堅壁清野,連冬種的麥子都沒來得及播撒,其後又遭受了不少傷亡的西魯各邑,可是正在鬧傷寒呢,也不知如今有沒有死掉十之二三的人?
他和三桓之所以對趙無恤不再那麼擔心,就因為料定此次大疫後,趙氏兵力一定會受到很大削減,對此他們頗有些幸災樂禍。若非孔丘懇求的殷切,魯侯都不願意給那邊絲毫幫助,此時此刻,就更想推脫了。
對孔丘,是魯侯欲賞而三桓不願,對於趙無恤,魯侯和三卿就是不欲賞而不得不賞!對他的賞賜,魯侯想破了腦袋,三桓也吵幹了口水,依然沒能得出一個共識。
若是按照往常,如此大功升任上大夫,從小司寇變成大司寇也是可能的,但一來趙無恤年紀太輕,二來則是他的背景讓魯侯不放心。
所幸趙無恤也以防疫為名,只讓人朝賀,並未親來,避免了這份尷尬。
不等魯侯慶幸此事又能拖上個把月時,趙無恤卻不省心,又在那邊鬧出了一個大新聞來。朝會剛結束,西魯那邊又來人了,來的是須句大夫,他狀告趙無恤僭越職權,夥同晉國趙氏陰謀奪取城邑,羞辱於他,最後還煽動民眾將他驅逐!
……
大夫驅逐大夫,強占其領邑,這是十分嚴重的事件,魯侯連忙召集三桓、柳下季、孔丘等人,一同聽須句大夫的吐訴。
「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趙氏子不顧祭祀尚未結束,竟將下臣的巫祝活活燒死……」
須句大夫為了博得魯侯同情,故意沒有更換衣物,他肥胖累贅的便便大腹竟然消下去一半,渾身骯髒惡臭,表情哀苦,髮髻仿佛被火燎過一般。雖然天氣冬去春來,今日陽光明媚,他卻像霜打的瓢瓜一般落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
當時的情形猶在眼前,趙無恤從那個瘦高騎吏手中接過火把,插進柴堆。為了助燃撒上的油膏立即起火燃燒,細枝和乾草只隔了一個心跳的瞬間也馬上跟進。細小的火苗從柴堆各處竄出,有如動作迅捷的紅狐,滑過油層,從樹皮躍到枝幹,再跳上葉子。
「靠近些,看清楚他的下場!」
須句大夫被趙無恤揪著衣襟,緊緊貼著劇烈燃燒的柴堆,他能感覺到一股熱氣從火中升騰,朝他迎面撲來,最初時因為天氣寒冷,顯得輕柔而突兀。但眨眼之間,就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了,逼得他皮膚灼熱,大汗淋漓。
木柴嗶啪作響,聲音越來越大,他最信任的夷巫最初時尚能維持巫者的神秘,他開始用高亢尖銳的聲音歌唱,詛咒趙無恤,想引起眾人的不安。然而火焰時而盤旋,時而扭動,彼此竟相追逐,空氣也仿佛因高熱而液化,在暮色中閃閃發亮。
夷巫開始慘叫,開始痛哭流涕,開始求饒,最後柴薪爆裂,烈焰淹沒了他,須句大夫聽到的聲音也成了顫抖的嚎啕,尖細高亢,充滿痛苦!
他想閉眼退縮,臀部卻被趙無恤重重踢了一腳,差點一個踉蹌跌進火堆里,裡面飽含憤怒和克制,還有把利劍頂在他的背上:「不許閉眼,好好看著他,你本來是要與他一同去死的!」
只是為了兩個微不足道的屬下,幾個卑賤的庶民,值得這樣麼?
須句大夫鼻腔里滿是皮肉灼燒的香味,像極了他饗食時吃下的炙魚,直衝肺腑,他最後在萬人注視下狼狽地嘔吐了,然後聞到了自己屎尿橫流的味道。
十餘年大夫威風,一夕掃地。
這些太過羞於提及的事情,他便刻意跳過了,專注地談及了接下來幾天裡趙無恤對他的侮辱。
「趙氏子逼著下臣為那兩個被作為犧牲,獻祭給神主的低賤軍吏、兵卒送葬。天氣寒冷,卻要我光著腳,扶著棺槨徒步走了十里,最後還逼臣跪在地上向他們的墳墓稽首賠罪。悲呼,下臣之祖乃是先君文公之公子,魯國公族貴胄,君上繼位後也親自給下臣策書,如今竟受此屈辱,還請君上、諸卿為下臣主持公道!」
他說完悲痛不已,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叔孫州仇連忙將一件裘衣披到他的身上。
「竟然如此折辱公族?」
魯侯氣得稀疏的鬍子都一顫一顫的,趙無恤雖然救過他一命,但他畢竟是個來自晉國的外人,而須句大夫雖然不堪,畢竟是魯國公族,且尚未出五服,於是他很自然地將身份代入到須句大夫的「遭遇」里去了。
「須句如今也被趙無恤控制了?」季孫、孟孫、叔孫三人面面相覷,他們關心的則是這一點。
「然,趙無恤以救疫為名,親帥兩千人兵臨邑下,接下來幾日又藉口方便醫扁鵲治傷寒為名,接管了城邑防務。將下臣關押半旬後,又藉口疫病已經得到控制,在毫社召集民眾公議,將下臣驅逐!」
孔子一直保持沉默,思索著須句大夫單方面的言辭,和他所認識的那個趙無恤相對比,直到這時,才皺著眉問道:「驅逐?」
「正是,他煽動民憤,卻隻字未提國君,未提三卿,未提魯國禮法!」
「哦,他是怎麼說的?」
須句大夫面露驚恐。
趙無恤的話擲地有聲,民聲喧囂仿佛直達天聽,猶在他耳畔迴蕩。
「《尚書》有雲,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昊天之愛民甚矣,豈容一人肆於民上,從其淫而違天地之性?必不休矣!須句大夫困民之主,亂神之祀,致使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今日,余便以魯國小司寇之名,代天,代君,代民將爾驅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