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離帝似乎當真是個罕見的真性情。此前雖對李雲心不屑,可如今見他展示了這樣出乎意料的手段,心中最後一點芥蒂也無有了,反倒縱聲誇讚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之意。
李雲心更覺得他有趣,便笑起來:「也不過是順手做了這件事罷了。這虎妖,從前就對我無禮。今晚撞見我,也算是他的劫數到了。至於旁的——」
說到這裡,轉臉看那呆呆瞪著眼,不說話的空同子:「你可見瞧見了?」
劍宗修士空同子,初遇李雲心時,覺得此人不過是個畫師罷了。後見他同兩個鬼王交談,曉得是大妖魔。可那時候存了死志,只想叫那虞君將這妖魔殺了,自己也死得不冤。
再到如今……這李雲心竟然將虞君給殺了!
虞君!在他心裡……已然是修為通天、絕不可仰視的超級大妖了!然而一見這李雲心便畏懼極了、到頭來,更是連什麼爭鬥都沒有,被一刀斬下了頭顱!
那可是!
真境的大妖魔呀!!
兩位鬼王修為也高,尚能掩飾住心中的震驚詫異,只哈哈大笑。可這空同子,又拿什麼掩飾呢?
此刻再聽李雲心與他說話,登時打了一個顫,整個上半身從原地彈起來,口中只道:「啊……啊……」
卻是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李雲心哼了一聲:「瞧見了就好。回去見了道統劍宗的那群人,把今天的事情都如實說了——敢有半句假話,叫你死無全屍!」
此刻這劍修所有的驕傲與憤怒全沒了。在這樣強大而可怕的存在面前,無論是驕傲還是憤怒……只是無用而多餘的情感罷了。想要「拿了這琉璃劍心」、「做妖魔」的心思也沒了——眼見著強大的虞君虎妖在他面前被一刀斬了頭……自己修為再高,又能如何呢?
一時之間,心灰意冷,萬念俱滅。在原地又愣一刻鐘,頭頂忽然升騰起裊裊的白霧來。容顏也開始衰老——麵皮下垂、身形佝僂,頭頂再現出三團彩色似花朵的雲團,而後很快消弭不見。
十幾息之後,這空同子已變成了一個鬚髮皆白的垂垂老朽,只是青筋暴露的手中,還死死抱著那金燦燦的琉璃劍心。
——他因這一夜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入了真空劫,修為已全廢了。
石下的慶軍與離軍眼見著這一切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既沒法逃,也沒法抵抗,只能在寒冷的秋夜中觀瞧,等候上蒼髮落。到此刻那些妖魔雖倉皇退去了,可眼見劍修空同子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又曉得……這所謂「混元子道長」實則是個大妖魔,心中便更加惶然。
接著,看到李雲心轉身,對鄴帝說道:「呂兄,我知道你有執念。但如今我也在修行,有些心魔要消解,有些情劫要渡。這些慶軍,同我走了一天一夜,也算是牽扯上了緣果——呂兄賣我個情面,留他們性命如何?」
呂正陽便皺了皺眉:「我在渭城時候就知道你是修行人……到如今做了妖魔,還在修行的麼?」
離帝聽了這話也皺眉:「修行人,哼。學那些臭道士有什麼好?」
邊說邊冷眼觀瞧枯坐在地的空同子:「譬如這個蠢物,修來修去許多劫要渡。到頭來呢?哼,如今修為全廢,又有什麼用?倒不如做咱們這般的妖魔,逍遙快活管他什麼劫難!」
李雲心笑了笑:「我只是想體驗太上境界是什麼感覺罷了。」
他這話說得輕輕鬆鬆,仿佛說的不是「太上忘情」的絕高境界,而是在談論哪家酒樓的酒菜好吃一般。這離帝與鄴帝聽了他的話齊齊愣住了,而後離帝道:「你說什麼?」
像是覺得自己聽岔了。
「太上忘情。」李雲心的唇邊仍掛著一絲笑意,淡淡地說,「兩位如今也是仙魔一流的人物,難道不好奇這修行的最高境界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麼?」
離帝退後一步,重新打量他。
這傢伙……著實是奇怪呀。他做帝王時候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儘管有人說他昏庸——可再昏庸的一國之君,識人的本領也是有的,只是想不想用罷了。但到如今這時候,這李雲心已經三番兩次叫他覺得驚訝了——可當真是有趣。
離帝姬瀾是個驕傲的人,因而原本只看呂正陽順眼——都是一國之君,倒是有些共同的語言。可如今覺得這李雲心也越看越喜歡了,因此竟不由得多說了幾句話:「這世間趣事這樣多,你何必只盯著什麼修行?開疆拓土、重建一個新世界,難道不是更有趣麼?」
李雲心便搖了搖頭:「對我無趣。如今這世上……唯一能吸引我的,或許就只有修行這件事了吧。這件事我從未體驗過,也想像不來。每一步都新奇,不會覺得索然無味。至於開疆拓土、建立新世界,也不過是這途中的額外收穫,並不是目的。」
說了這些再看呂正陽:「你們想要快活,但我想瞧瞧新東西。如果知道自己看不到——這世界對我而言,也就沒什麼樂趣了。」
他將這事說得這麼嚴重,呂正陽便嘆了口氣:「僅此一次。」
李雲心向他拱了拱手,提起石上的空同子,一個縱身便落到了慶軍陣前。
半個時辰以前,他身處慶軍陣中,這些軍人還覺得有安全感。到眼下他再落下來,身邊的慶國人紛紛往外退去,瞬間便為他空出了一大片的場地來。
但他到底是擊退了漫山的妖兵,這些慶軍也沒有逃。只怔怔地看他,臉上都帶著惶恐猶疑的神氣,不曉得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但丁敏卻未退——他是老兵,又是這小小隊伍的主將。也像其他人一樣退走,實在是很丟臉的事。
於是……正站在李雲心身前,一步遠處。
李雲心隨手將蒼老不堪的空同子丟到他腳邊:「帶上他,下山吧。然後把他交給五臾劍派的人——你們的事情就了了。」
丁敏咬著牙,看看空同子,又看李雲心。好半晌才道:「你……是妖魔……」
李雲心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所以呢?」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妖魔?你……不像是妖魔。」丁敏說話的聲音又沙又啞,似乎是極力控制自己的咽喉,好叫聲音不至顫抖,「為什麼救我們?你有什麼目的?」
見李雲心並不說話,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聲音才略舒緩了些,又道:「你和別的妖魔不同,但……你雖然救過我們。可如果要我們做什麼有違……」
李雲心笑著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你們身上,有什麼值得我圖謀的呢?」
說了這話便縱身又上了青石。過了半晌,這些慶軍才面面相覷——他們身上……自然是沒什麼值得這大妖魔圖謀的吧?
可為什麼又要救他們?
但人們終究是聽到了李雲心吩咐的話——包括離軍。跪在大青石下的第五靖此刻轉頭看了看那些慶軍,又看一看空同子,這才站起身,再對離帝抱拳:「陛下——」
離帝轉眼看他。
第五靖便道:「陛下,末將不願走。末將願長伴陛下左右、殺進京都去,攘除奸邪、偽帝!」
離帝笑了笑:「你倒是忠心。可你長伴我身邊的話——這些人怎麼辦呢?你們,可也願意長伴朕左右麼?」
鬼帝問了話。但只有寥寥數人出聲道「臣也願意」。倒是更多的人並不做聲,只將身子伏得更低了。那些離軍也只是普通人罷了——有妻女,有家產。出生入死大多不是為了什麼離國、陛下,更多是為了妻兒老小、升官發財。
這情況早在第五靖的心中了。他便又道:「陛下,這些弟兄們,也都有妻兒老小,並不像末將一般孤家寡人。末將以為……」
他說到這裡,離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聲音震得地面都微微發顫:「孤家寡人!好好好,朕,此刻不也是孤家寡人麼?!」
笑罷轉頭看鄴帝:「老弟,你那金吾衛大將軍第五伯魚,同我這忠心耿耿的將軍第五靖乃是同姓——如此一看,也是有緣了呀!」
第五靖微微一愣,片刻之後說道:「第五伯魚……陛下,末將這一支,祖上本是鄴國人……有一位祖先,正是鄴國金吾衛大將軍,第五伯魚!」
離帝更笑。大袖一揮,便忽然有一股黑氣從半空中掠過,仿佛一片陰影一般籠罩在每一個離軍士兵的頭上:「既然有這樣的淵源,朕便成全了你罷!封你為朕這即將到來的幽冥鬼國的驃騎大將軍!你既是將軍,麾下豈能無兵?他們你用得順心,也一同陪你了罷!」
他這話音一落,第五靖便驚呼了一聲:「陛下不——」
但聲音戛然而止。黑氣掠過之後,近百名離軍齊刷刷地倒在地上。片刻之後,面目模糊不清的九十多個亡魂自屍身上渾渾噩噩地站起……
這離帝,竟將這些人,一口氣全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