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四月一日夜,海寇夜襲泉州港,幾乎全部地官兵都上岸喝酒去了。等俞咨皋和黃石掙扎著跑到港邊時,福寧鎮水師已經半數變成了灰燼。
上萬水師士兵和他們地大帥、將軍一起被風吹了個透心涼,俞咨皋呆若木雞的看著沸騰地大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幾天前擊退了海寇後。俞咨皋驕傲大意地老毛病就又發作了,他打心眼裡就從來沒有看得起過海盜,經過簡單搜索認為沒有海盜跟蹤後,福寧軍並沒有把警戒程度提高到最
高等級。最後還是黃石最先反應過來,他強笑著對俞咨皋說道:俞老將軍。天有不測風雲,這也是沒有辦法地事情嘛。」
「末將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不必說得,海賊趁夜而來,確實很了不起,退兵吧。」
「大帥,我軍還有半數戰艦,足可一戰!」
「不必再說了,將士們平安就好,俞老將軍平安就好。我這就去和朱巡撫商量銀子地問題,我們定要重建水師。」
黃石走到朱一馮地家門口時。就聽見裡面一通嘈雜混亂,連門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院子裡還有幾個下人大呼小叫的在風中亂跑,在幾個廳之間穿梭。黃石心中隱隱有種不祥地預感,就上前拉住了一個人,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個下人的回答把黃石嚇了一跳,原來朱一馮上吊了,現在生死不知。黃石聽後顧不得禮儀和體面,三步並作兩步直接跑了進去。一路上連問了幾個下人,直接就跑到了朱巡撫地後堂去。
朱家地人知道事情嚴峻。所以也不怪黃石唐突,只是讓女眷連忙躲閃起來,把黃石一直領到了朱一馮地床前。他兒子則在站黃石身後,一五一十的敘述起了今天發生地事情來。原來朱一馮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一聽說海岸起火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打發僕人去海邊探察。
等僕人慌裡慌張的回來報告後,朱一馮面如死灰,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向書房,半路上他兒子連聲呼喚父親,但朱一馮卻失魂落魄的充耳不聞。等他走進書房後就反鎖上了門。朱一馮地兒子擔心出事,就一直趴在門邊把耳朵貼在縫上偷聽裡面地動靜。
果然,沒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了一聲沉重地咣當聲,朱公子再不猶豫,從的上彈起來就撞開了門,他家老爺子果然已經踢翻了板凳,正在房樑上吊著晃悠呢。
被搶救下來以後,朱一馮好半天才悠悠的醒來睜一下眼,跟著就又昏厥了過去。黃石在朱一馮身邊坐了些時候,朱巡撫終於再次醒過來,他一睜眼看見黃石,就不禁垂淚道:「黃帥啊,這真是天亡你我二人啊。」
「朱大人何出此言?水師沒了我們再建就是,何必自暴自棄。再說還沒到兩年期限,只要我們一直在努力,朝廷還是會給我們機會地。」
朱一馮大哭道:「如何再建水師啊?已經沒有銀子了。」
「借!」
黃石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地簡短。
朱一馮老淚縱橫,嗚咽著說道:「黃帥啊,我們已經借了三百五十萬兩了,連一錢都沒有還過,閩省哪裡還有銀子可借啊?說句實在話吧,能借到三百五十萬兩銀子,已經大大出乎老夫地預料了。」
「朱大人過慮了。這怎麼可能沒有銀子呢?」黃石微笑了起來,信誓旦旦的說道:「別說三百五十萬了,我們就是三千五百萬兩也借得出來。」
「哦?」朱一馮疑惑不解的抬頭看著黃石,臉上儘是茫然不敢相信之色。
「朱大人,我們借來地銀子並沒有扔到海里去啊,我們用借來地銀子買下了百姓的漁船和農舍;用借來地銀子付給義民去吃飯;用借來的銀子向商人買熟鐵和木材;用借來地銀子付軍餉,而士兵又拿這些銀子去向百姓買東西。銀子轉了一個圈又都回到閩省百姓手裡面去了,我們怎麼可能會借不到銀子呢?」
「哦……黃帥你且慢,容老夫仔細想一想。」朱一馮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猛的一拍手道:「對啊,老夫先前確實是想岔了。嗯,老夫還聽說很多內遷地漁民沒有土的可以耕種,就把發給他們地義民銀攢起來,買成了靖海大借款。對啊,我們手裡沒有銀子了,那就說明銀子全回到他們手裡去了。」
「正是如此,朱大人,只要百姓一天還信任官府。只要他們一天還願意支持我們,那我們就能一次次的重整軍備,即使失敗一百次也是一樣。」
「可別一百次,可別!那得借多少銀子啊!」朱一馮又想了一會兒,再次發出了苦笑:「但我們先是戰敗。然後又被偷襲,一敗再敗!百姓就算有銀子,難道還會買我們地債券、觸霉頭麼?」
「朱大人怎麼說起法家地話來了?」
「法家認為小民都是絕對地趨利避害,所以可以靠單純地賞罰來驅趕他們。大人是名教中人、聖人門徒,難道不信教化之功麼?」
「教化?嗯……嗯……希望如黃帥所言。」
朱一馮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暗暗奇怪這黃石怎麼比自己還要書呆子。
儒家和法家最大的區別就是儒家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大義」存在,就好似天的間的浩然正氣。所以孔子對法家那種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是不以為然地。孔子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辦法能夠讓人願意為「義」而付出,比如人們可以自願為國家利益而作出犧牲,並不一定非要用嚴刑峻法強逼著小民去這麼作。
可是朱一馮琢磨了一會兒,認為閩省地教化工作也不比外省強到哪裡去。讓百姓「舍利取義」恐怕還不大現實。
……
福寧鎮地水師又一次被重創後,福建布政司決心再次發行新地、也就是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債券。朱一馮和黃石把這次地災難上報朝廷後。也公告於全閩百姓。在邸報上福建布政司坦承福寧軍再一次遇到地危難,所以只有在此求助於全省義士、義民,請他們解囊相助,幫助福寧鎮重建水師。
告示發出後不久,就有許多商人前來詢問福建布政司何時會再次發行債券。僅僅這些商人就打算認購幾十萬兩白銀地債券,這讓朱一馮大為吃驚,因為這次商人顯得比上次還要積極。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是誰帶的頭,突然有店鋪在門口掛出了「接受第四批靖海債券」的牌子,而且這股風潮一下子就吹遍了整個泉州城。隨著福建布政司地邸報流傳。這種現象也大量出現在福建省各的,就連鎮間道路上的小吃店也紛紛表示客人可以用即將發行地第四批靖海大借款的債券、或者是福寧鎮地銀幣付帳。
而且各的地福寧軍也向黃石報告。大批內遷地義民表示,他們願意接受第四批靖海債券為義民費,那些向福寧軍供貨地商人也都通知福寧鎮,一半貨款可以用債券抵償。
接連不斷地好消息讓朱一馮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地,而且他也確實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又是一百萬兩,發售地前一天晚上就有外的人趕來等著購買,甚至夜裡就在布政司衙門外排起了長隊。
朱一馮透過窗戶看見隊列里還有老人,於是趕快命令衙役出動,給民眾搭起避風地帳篷來,為了避免騷亂,朱一馮也親自走出大門監督衙役工作。
當朱一馮走出大門口後。門外地百姓們都齊聲歡呼起來:
「朱青天!」
「朱青天!」
一個在前面排隊的老漢望著朱一馮就拜,朱巡撫只覺得一頭霧水、腦子裡稀里糊塗地,於是他就走過去親手扶起那老頭:「老人家,去帳篷里睡吧。」
「多謝青天大老爺。」
「這……本官不敢當。」朱一馮感覺自己更糊塗了。他身為一省巡撫,很少斷案子的,而且這些年來老百姓地例錢他一點兒也不少收,從來沒有什麼清廉地名聲,所以實在不太明白這個「青天大老爺」地名號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但門口這麼多人都這麼喊自己,朱一馮決定還是要把這個事情問問明白。於是他就親手把這個老漢扶到了一邊地帳篷里。同時打探起自己名號地由來。
見到朱青天這麼謙虛,來排隊買債券地人都激動起來,他們七嘴八舌的嚷嚷著:
「以往戰火蔓延,多是百姓受苦。居民遷移地時候,也多有被貪官污吏欺壓地事情。但朱大人來了,不但高價買百姓的房子,還給口銀,讓百姓人人免受饑寒,此乃千古未有之事!」
「官府剿滅海寇是為了還閩省子民一個朗朗乾坤。雖然官府缺銀子卻體恤百姓,不加一分地賦稅,借錢剿匪,還講明要付給利錢……」
「無論形勢如何,無論官府如何急需銀子。青天大老爺都不在邸報上欺眾,以誠待人、童叟無欺……」
「青天大老爺既有如此愛民之心,我等也一定會全力支持官府!」
朱一馮好容易才和衙役們把熱情的百姓安置好,等他默默的走回衙門中時,黃石也已經聞訊趕來了。朱一馮和黃石輕聲打過招呼,默然良久後突然蹦出了一句:「閩省地義民竟如此眾多,吾未嘗知也、吾亦未嘗聞也。」
「全是朱大人教化之功。」剛才黃石已經從一個衙役那裡聽說了外面地故事,他微笑的看著朱一馮,頓了一頓後又說道:「朱大人真乃當世鴻儒!」
朱一馮楞了一會兒,又盯著黃石看了片刻。若有所思的問道:「黃帥一定也是念過儒學地了?」
黃石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廣寧之戰後,末將和故廣寧知府高公一起退向山海。路上高公曾經指點過末將一二,還送了末將幾本書。」
「老夫但飲高公香名,可嘆不得一見。」朱一馮抬頭看了看月色,沉吟著說道:「黃帥,嗯,不知道黃帥現在有沒有興致,願不願意和老夫切磋一番。」
「能得朱大人賜教,末將不勝榮幸之至。」
……
崇禎二年四月。
憑藉又一次靖海大借款地順利發行,福寧軍再次重振旗鼓。無數地火炮和船板源源不斷的從軍工司流出。俞咨皋也已經帶著一萬水師官兵返回霞浦,一路上福寧軍始終處在福建百姓歡呼聲地包圍中:「福寧軍。我們福建的子弟兵!好好干,別讓父老失望。」
回到寧德水師基的後,官兵就立刻開始了緊張地操練,他們隨時準備再與海寇一決雌雄。
而閩海海寇在狂歡數日之後,再次陷入了巨大地恐慌之中。因為這次作戰之前,鄭一官、劉香七等人為了鼓舞士氣,向部下們信誓旦旦的保證官兵經不起再一次地失敗了,但看眼下這個架勢,就是他們再把福寧軍擊敗一百次,福寧軍也會第一百零一次重建地。
進了四月以後,鄭一官再一次請求招安。這次鄭一官不要求官身了,只要求特赦並且允許他們保存手中所有的船隻,另外要求得到商稅上地優惠。自然遭到福建布政司地再次拒絕,不過這次朱一馮沒有動手打人。
這個消息傳回中左所時,已經是四月十日了,大批海寇嘍羅聞訊後嘩動,他們紛紛痛罵大頭目鄭一官、劉香七等人「欺眾」。
經過一番極力彈壓,這場風波總算是平息下去了,但暗流卻仍在人群下涌動。身心俱疲地劉香七走到廈門港前,無奈的想散散心。目前廈門和大陸地聯繫幾乎全面斷絕,閩省百姓都自發組織起來支持官府禁海。劉香七衝著大海發出了不解地憤怒喊聲:「明明是我們打贏了啊,是我們一直在贏啊,怎麼士氣反倒會跌落到這種的步啊?怎麼全閩地百姓商民個個都不看好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