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陸衍。」
聞言,陸衍抬起頭,只見她嘴角彎著神秘莫測的弧度,放下兩碟精緻的甜糕,坐在了他身邊。
這聲呼喚千迴百轉柔情似水,他心知其中必定有詐。
果然,她坐下後一手支頤,笑意盈盈地盯著他。
「何事?」
他緊惕地與她些許拉開距離。
她笑意更濃,若無其事地緊貼過來。
「沒什麼,你看這新鮮出爐的『兩』碟糕點,快趁熱吃,否則都要放『涼』了。」
「……」
聽見她話里話外強調的重心,陸衍心知她又是來探聽前兩年的事。
陸衍接過糕點來,果真開始細細品嘗。
姜沉離等了一會,明白又被這人耍了,氣得撲到他身上:「快說,不許裝傻。」
陸衍猝不及防被得逞,只得順勢摟過她,聞見她發尾的香味,不免生出一絲恍惚,兩年前,他確實也是這樣抱著她的——
從地宮走出來時,纖纖弦月欲墜不墜,虛虛掛在樹梢,天邊微茫,正是拂曉時分。
一行人不顧林霧侵衣,急匆匆御劍趕來。
為首的陸岳橫甫一落地,看清他的樣子後,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他與隨後趕到的各派宗主耳語幾句後,點了點頭,隨即其餘眾人紛紛進入地宮,只剩下他與——
滿臉灰敗的姜河。
姜河的嘴唇一張一翕,半晌才顫聲問:「……阿離?」
他也隨著姜河的視線垂眸望去,她正乖順地倚在自己懷中,方才被他揉出的一縷薄紅已經暈開,鋪陳在眼尾後雪白剔透的肌膚上,如同雪山之巔綻出的一朵紅蓮。
他靜等著,或許她聽見自己父親的呼喚,下一秒就會睜開那對笑盈盈的眼睛。
可惜,世事並非盡如人願。
陸衍只等到了姜河驚痛的悲鳴:「——阿離!」
對方方寸大亂地撲過來,抓過她的手,看見上面鮮血淋漓的慘狀,又是一愣,不過比起這些小傷,顯然有一事更為讓人掛心。
姜河擰著濃黑的眉,探上她的靈脈,片刻後頹然放手,動作間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姜河確認了小女兒生魂快要散盡,已是回天乏術後,萬分震痛。
當初自己明知此人冷心冷情,卻犟不過他的小女兒,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如今果然自食惡果。
瞥見陸衍冷若冰霜沒事人一樣的臉色後,一口悶氣更是鬱結在心。
「這是她選擇的路,即便再也醒不過來,我也認了。」
他對陸衍冷冷一笑,「只是我見你重傷在身無暇自顧,還是速將阿離交給……」
她沒有醒過來。
陸衍抿了抿唇,雖有些失望,但還是默不作聲抱著她向前走。
姜河本就忍著沒有發作,見陸衍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額頭不禁青筋直跳,正要拔劍將他女兒搶回來,卻被人從身後握住了肩膀。
陸岳橫用鐵鉗一般的手掌穩穩制住了姜河,聲音中卻充滿了由筋骸透出的疲憊。
「他既選擇耗空靈力,維持沉離最後一縷生魂不散,自有他的道理,」
姜河被陸岳橫攔下,起先勃然大怒,聽清對方的話後,才猛地反應過來。
方才由於心神大亂,他只探到阿離只剩一縷神魂將散不散,現在細細想來,確實另有股醇厚的靈息。
姜河搭在劍鞘上的手指激烈地顫抖,望著陸衍的背影,心中生出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來。
說不定……他的女兒,真的會有醒來的那一天。
……
「陸衍!」
漫無邊際的黑暗裡,有人喊他的名字。
少女的尾音軟軟上翹,含著笑意,像浸在冰鎮梅子酒中,絲縷狀的霧氣中都摻著甜香。
這是誰的聲音?
他想。
他在夢裡也不安穩地皺著眉,意識陷入深深識海,將無數張神色各異的臉一一尋過。
或恐懼,或痴嗔,或嫉恨,或艷羨……
眾生百態,千人千面,卻都不是那道聲音的主人。
「罷了,」他突然有些意興闌珊,「無論是誰,都與我毫無關係。」
「陸衍。」
正當要放棄時,那聲音里的歡喜嬌憨一掃而空,被破碎的哽咽取而代之。
「……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他站在黑漆如墨,透不進一點光的深淵裡,無端生出一絲煩躁。
「我本就不認識你。」
對方因他拒人千里的語氣有些生氣,沉默下來。
少女的聲音如願消失,他動了動手指,竟覺得這份寂然無聲有些難捱。
諸天神佛悲憫,似乎聽見了他的想法,菀然拈花虛虛一指,只余他一人的夢裡霎時傳遍淒淒風聲。
片刻後,他緩緩垂下頭——
胸口不知何時被破開,空缺了一塊。
風聲,其實是從此處傳出的。
劇痛中,他蜷起身子,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我……沒忘,別哭。」
那風颳到後來,裹上了刺骨的寒意,大有將一切凍結於此的氣勢……
「仙師,您快醒醒!」
陸衍猛地睜開眼睛,睫毛粘染上的雪霜被抖落下來。
叫醒他的是一位十來歲的藥童,這藥童為了抵禦寒氣,身披素色斗篷,頭戴箭竹葉織成的斗笠,卻還是在暮天亂雪裡被凍得瑟瑟發抖。
「……」他不動聲色地從坐起身。
不過是不眠不休趕路十天而已,他還從未如此毫無防備,竟倚在藥谷外的朽木枯株下沉沉睡去,連被人近身都未發覺。
「您請回吧,」藥童稚嫩的聲音幾乎被狂風吞沒,他向上掀了掀斗笠,露出凍得泛著青白的嘴唇,「我師父說了,咳……天兒太冷,銀針凍手,不醫。」
藥童傳完話,無甚底氣地打量這位年輕而英俊的仙師,只見對方站在凜然風雪中,臉色竟比碎碎瓊芳還皎白。
他不由暗自哀嘆一聲,師父他老人家找的什麼破藉口,萬一對方惱羞成怒狂性大發,他這條小命非得交代於此不成。
傳聞怪醫逍遙子性情古怪,遭到對方的閉門謝客,他毫不意外。
陸衍俯下身,將身後的人抱了起來。
藥童畢竟尚且年幼,雖用師父的名號謝絕過許多訪客,早練出一派鎮靜模樣,但多端的是狐假虎威。
實則面對天南海北,情態各異的訪客時,他的內心其實仍懵懵懂懂。
此刻,他就有些好奇這位冷漠仙師是為何人求醫,於是伸長脖子,偷偷探頭打量。
只見那人被一條火紅的狐皮大氅裹得嚴嚴實實,他只能粗略估計出對方的身形十分纖細,大氅帽檐下露出了尖尖的瑩白下巴。
但從對方如待珍寶的動作,藥童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做下判斷——
想必仙師懷中的人,一定是他的心上人吧。
芝麻糕正伏在地上擋風,感受到他平靜面色下的暗涌,一動也不敢動。
陸衍拋來藥童,走近藥谷的迷陣入口,眼睛眨也不眨,揮袖將覆在的結界震得粉碎。
「啊!」
藥童本有些茫然,見到他如此蠻橫的行為,瞬間驚呼出聲。
「仙師您這是做什麼!你不能擅闖!」
藥童跌跌撞撞跟在陸衍身後,「師父他老人家要是為此發怒,您的心上人照樣得不到救治,豈不得不償失?」
陸衍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喚來芝麻糕,一頭扎入藥谷的濃霧中。
他在藥田旁找到了逍遙子。
這位傳聞中的怪醫鶴髮垂肩,龐眉稀疏,正蹲在田中,舉著錘子加固為藥草禦寒的帳篷。
由於揮舞錘子需要發力,他消瘦的肩胛骨突兀的支棱在背後。
若無旁人提醒,任誰也看不出這位!老人是曾經頗負盛名的怪醫。
「如你一般蠻橫的人並不少,」逍遙子揚起錘子,敲敲打打,「甚至有人瘋狂到甘願奉出命來,但你可知,不顧一切闖進來的後果是什麼?」
逍遙子敲擊一陣埋在土裡的木樁,似乎滿意了,拍拍手站起來:「不醫。」
陸衍緊抿著線條鋒利的薄唇,冷冷與逍遙子對視,片刻後,伸手撫上腰間——
逍遙子見了他的動作,哈哈大笑:「老夫這把年紀了,活也活膩味了,你要砍便砍罷,不醫就是不醫!」
陸衍探上腰間,從靈囊里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這下,逍遙子終於生出點興趣,撕開封口上的火漆,將薄薄的信紙抖開。
他的視線漫不經心掃了上去,看清所書的話後,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陸衍將對方的反應盡收眼底,知道自己已經賭贏。
他望向靠在懷中的姜沉離,只見她安然闔著眼睛,睫毛因呼出的熱氣沾上水霧,更加烏黑分明起來。
她的靈囊里有一疊信紙,其中一張上記載著怪醫逍遙子的生平事跡,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看不懂的符號。
「但這沒有關係,」陸衍想,「只要按照記載,做出這封足以騙過他的信,便足夠了。」
逍遙子雙手捧著信,像捧著一別經年的夢,臉上的神色乍喜乍悲。
陸衍耐心等著,一炷香後,逍遙子收起信,提起方才的工具,與他擦身而過時留下一句:「進去吧。」
他隨逍遙子進了藥室,環視一周,將姜沉離輕輕安置在診塌上。
「你倒是半點不客氣。」
逍遙子盥去手垢,也走到塌邊,「老夫何曾答應過要醫她?」
陸衍將姜沉離落在塌沿的手捉起,也掩進斗篷:「我身上還有一封信。」
「……你!」
逍遙子怒目圓瞪,片刻後,泄氣般苦笑一聲,「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不簡單。」
「所患何症?」
逍遙子展開一排長短粗細各異的銀針。
「生魂散盡前,被我留下一縷。」
逍遙子的鋪針的動作頓住了,似笑非笑道:「你這是拿老夫開涮?
生魂既然即將散進,定是受了重創,怎可能被隨意留下?
你還是去閻王那兒搶人吧!」
他邊說邊搖頭,伸手把上姜沉離的手腕。
「咦……」片刻後,逍遙子神色變得古怪起來,「這縷生魂,確實未散。」
他又凝神了一會:「實在古怪,她這縷生魂不散,不是因外力所致,竟像是自己不願散去。」
陸衍沉默一會:「何時能醒。」
逍遙子收回手,失笑道:「恕老夫無能為力,不過既然這縷生魂選擇留存下來,自然有它的道理,且去等罷。」
逍遙子走到窗前,望著暝暝天色,萬重積雲,輕嘆一聲:「她們不都是如此,將人心撥亂,又輕易離開。」
「她不是。」
聽見身後的回答,逍遙子輕笑一聲,暗嘆年輕之人,果然脊骨鐵鑄,總能愛得一場轟烈。
「如此甚好,說不定來年春天,你們定情的花開後,她就回來了。」
……
他帶著姜沉離回到盈滅宗時,漫長的冬天還未行至盡頭。
他用靈力將院落的積雪盡數融盡,辟出了土地,將佛槿花的種子灑在裡面,又用凝江隨手將土壤翻覆幾遍。
做完這些後,他用清凌凌的眸子審視一陣,取來三缸水,盡數澆了下去。
一個月後,面對毫無動靜的花田,陸衍默默決定將澆水頻率改為一日一次,數量提高到一日五缸。
這天,他如往常一般去後山瀑布取水,潺潺水聲里,兀地添了走走停停的腳步聲,聽得出有些猶豫,不過最終還是走到了他身後。
察覺對方毫無威脅,陸衍沒有回頭,只懶洋洋靠在樹幹上等水缸接滿。
「……陸師兄?」
他這才偏頭瞥了一眼,宗內幾乎人人懼他,很少有人敢主動跟他搭話。
陳子義遠看時還有些遲疑,走近後才確認,這個瘦損頎長的身影真的是陸師兄。
不知為何,他覺得陸師兄,也同姜師姐一同沉睡著。
「你這是在做什麼?」
陳子義打起精神,將難過的神色藏起來,他不能再給陸師兄添亂。
他瞪圓眼睛,一一看過五大口並排而立的水缸:「難道是什麼我不懂的修煉功法?」
「……」陸衍盯著眼前的娃娃臉少年,想起此人似乎與她的關係很好,好到可以勾結搭背的地步。
他垂下眼睛,涼涼的光從對方手上一掠而過。
陳子義莫名感到一陣殺氣襲來,頃刻後卻消失無蹤,快得像自己的幻覺,下一秒,便聽見陸師兄答道:
「打水,澆花。」
「……」陳子義希望是自己聽錯了,用小指掏掏耳朵,「澆花?
!」
這回陸衍乾脆點了點頭,連懷疑人生的機會都沒給他。
他扶起驚掉的下巴:「這麼大幾缸水——得澆多少花啊?」
「之前只澆一缸,」陸衍冷靜道,「一直未發芽,便加到五缸。」
「……」
陳子義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壯著膽子道,「不如我幫陸師兄看看?」
他也不知為何,答應了下來。
他帶著陳子義來到花田邊,只見對方翻出一粒泡爛了的種子,對著滿地劍痕扶額道:「陸師兄,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對方舉起種子,湊到他眼前:「種子需要泡發,還需用小刀去皮,才能發芽,這些已經都泡死了。」
他望著那顆毫無生機的種子,突然抬眼盯住了陳子義。
「教我。」
陳子義被陸衍嚇得一激靈,愣愣道:「好。」
一年後,院中終於開滿殷紅的佛槿花。
他將姜沉離抱到院中,與她並排躺在盛放的花叢里,直至花香滿衣。
後來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站在城樓上,仍穿著那身紅裙,遙遙對著他笑,東風獵獵吹過,將她一頭的烏髮吹散。
那是他夢過很多次的模樣。
「陸衍,等我。」
她軟軟地求他。
他想問,要等到何時?
院中的花已經開了。
可聽見她的哀求,他的心卻已經軟了下來,最終只是應了一聲:「好。」
……
再後來,暮春三月,行雲浮光。
他等的人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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