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王宮的一名官員來到了蘇雪至在當地的臨時寓所,向她轉達來自國王的邀請。
「夫人,國王和我們的國民對您無不懷著極大的感激之情。國王聽說了船期的消息,派我前來誠摯邀您入住皇宮。您將是我們最為尊貴的客人,您可以在那裡等待船至。相信您一定能渡過一段愉快的時間。」
蘇雪至道謝,但婉拒了邀約,送走人後,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抱著最後一點僥倖之念問丁春山:「確定都問過了嗎?最快的船也要在半個月後?」
丁春山知她歸心似箭,但運氣確實不佳,就在上周,剛過去了一班輪船,錯過了那一班,下一班最快,也要在半個月後才能抵達本港。
他點頭:「是的,夫人。」
這年頭,往來於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歐亞遠洋航次有限,一個月往往也就那麼幾條,蘇雪至當然清楚這一點。
「您也不用太急,」丁春山安慰她,「只是再多半個月而已,很快就過去了。我看這裡風光不錯,您正好可以放鬆一下,遊覽一番再回,也是不遲。」
雖然他其實也是歸心似箭,但,出來都大半年了,早半個月或者晚個半個月回去,區別也不大。
蘇雪至眉頭微鎖。
如果只能半個月後出發,日子鐵定是趕不上了。她沉吟了下,又問:「貨輪呢?最近的貨輪是哪一天?走多久能到?」
「貨輪?」丁春山一怔。
貨輪和以載客為主的郵輪相比,一般而言,不但船期更長,船上的條件也差。
「是的,貨輪!你幫我打聽下。」
丁春山點頭:「沒問題,我這就去問。」
他匆匆離去,當天回來後,告訴蘇雪至,有條鑽石號貨輪,屬於當地的一家船司所有,擬在一周後,啟航去往中國。
「雖然時間提早了一周,他們得知是您想搭乘回國,也表示非常榮幸,但我看了下航程,中途除了大港口,還要停靠數個小港駁貨,所以整個航程算下來,和半個月後的那條郵輪相差無幾。」
最後的一點希望也沒了。
蘇雪至只能作罷:「算了,那我們等半個月後的船吧,辛苦你了。」
丁春山說是分內之事。蘇雪至壓下心中的失望之情,望了他一眼,帶了幾分歉然地笑道:「你也很想早些回吧?因為我的事,叫你新婚沒幾個月就跟著出來了。太太怕是要抱怨。」
丁春山登時麵皮暗熱,忙擺手說沒關係,她絕無怨言。
他是去年才結婚的,太太是他老家一戶鄉紳之家的女兒,應該是很早以前,兩家就定了親,但他原本似乎對這樁婚事並不屬意,前幾年這邊沒什麼事,他也不大回,似乎是想解約,但不知怎麼的,沒解成,一直拖到了去年,因事被家中叫了回去,隨後就傳來消息,結婚了。
當時因為突然,蘇雪至和賀漢渚沒親自過去參加婚禮,但過後補送了賀禮。後來也聽人講,新娘雖然是位老派小家碧玉,但家風端正,其人淑美,在當地頗有盛譽。他結婚後,就在老家連著待了幾個月,可見不管之前如何,婚後他對那位小姐應該很是滿意,相處也融洽甚篤,直到年後,因為自己要出國,他才匆匆趕了回來。
其實當時蘇雪至並不打算讓他陪同的,是他自己堅持,主動回來的,說別人陪同他不放心。
和自己與賀漢渚這種老夫老妻不一樣,人家新婚燕爾,讓人就這麼分離了,一走還這麼久,蘇雪至是過來人,想到這個,就有幾分過意不去,所以剛才提了一句。見他這麼應,自然也不多說別的了,順著他的口風繼續笑道:「那就好。等回去了,這次真放你大假,你回去想待多久就多久。或者乾脆你把太太接來最好,正好我也認識一下。」
丁春山只含含糊糊地應著,這時助手來敲門,說鑽石號貨輪的經理來訪。蘇雪至將人請進寓所。
當地有許多華僑,據說,很多人的家譜,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末年,這位經理也是其中一個,能說一口純正的中國話,見到蘇雪至後,恭敬地表示,他剛聽下面辦事的人說了她想搭乘鑽石號貨輪迴國的事,非常巧,船在昨天就已提前滿載了,不用等到下周,快的話,明後天就能出港,而且因為客戶變動,途中原本要經過的一些小港也不作停靠,半個月內就能抵達,所以特意來告知她最新的動態,問她是否願意搭乘。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會吩咐船長,我們將竭盡所能,為夫人您提供一段儘量舒適的海上旅程。」
這簡直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明天就出發,半個月後到港,剩下的路上她再緊趕一下,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還是有可能趕上生日的。
蘇雪至沒想到運氣竟會這麼好,驚喜萬分,和丁春山對望了一眼,立刻點頭:「實在是太好了,我很願意。我也非常感謝船司,願意接受我這個乘客。我會支付我們一行人當擔負的勸服費用,路上只要能為我們提供適當的休息場所便可,其餘不好再勞煩你們。」
經理笑容滿面地說,鑽石號的船東也是華人,姓董。
「董氏雖世居海外幾百年,但家族子弟,代代傳習華夏文化,心向中國。董老先生此前一直關注國內局勢,對賀將軍和夫人的大名早就有所耳聞,十分敬佩。這回獲悉夫人載譽歸來路過,本想邀入莊園奉為貴賓,又怕素昧平生打擾夫人,所以不敢冒昧,正好,他聽說了這事,能替賀將軍和夫人盡一分微薄之力,可謂有幸,就請夫人不要見外。」
蘇雪至雖在這裡停留時間不長,但也知道,這位董老先生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大富商,擁有著面積數一數二的橡膠園,曾被國王授過封號,並且,非常愛國。幾年前國內對日作戰,他便捐過一筆巨款,用以資助軍費。
對方既這麼說,蘇雪至也就不再客氣,只又道謝,請經理代自己向船東董老先生轉達謝意。
果然,隔日,鑽石號便提早啟航了。蘇雪至一行人於上午九點在港口上船,一切順利,貨輪隨後出港,沿著南洋航線朝東航行而去。
傅明城站在港口岸上的一個角落裡,目送船影漸漸出港遠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她就是那位有名的蘇女士,賀夫人,剛從歐洲載譽歸來的醫學教授,也是你特意找我父親商談,寧可自己貼錢也希望鑽石號能提早出發送人回國的那個乘客?」
傅明城轉頭。他身後來了一個女郎,中國人的五官,當地女子的打扮,穿一條裹肩的長及腳踝的長裙,海風吹來,裙裾搖曳,婀娜明艷,甚是美麗。
是董家的小姐,董老先生唯一的繼承人。
傅明城和董家是老相識,素有生意往來,董小姐這幾年一直在幫助其父經營生意,兩人自然熟悉。他沒答腔,只朝董小姐微微點了點頭,算作招呼,隨即轉身,邁步要走。
董小姐的目光從船影上收回,落到傅明城的背影上,又悠悠地道:「這位蘇女士,莫非就是你的心上人?如果真被我猜中,我勸你還是及早回頭。雖然你有錢有勢,但她的丈夫,可不是一般的人。這個牆角,恐怕不大好挖。」
傅明城停步,慢慢轉過頭。
他的眉皺了起來,詫異而不悅地道:「董小姐,我一直以為你是你父親的最佳代理人,之前的合作也很愉快。我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希望你注意言談尺度。賀氏夫婦不是你可以輕慢的人。我也不認為以我們的關係,你可以在我面前說出這樣充滿臆測的無禮之言。」
董小姐一頓,耳根微紅,面露慚色,應該也是在懊悔自己剛才的失言。她也是個爽快之人,很快認錯:「是我的錯,不該這麼說話的,我為我的失言,為我對賀氏夫婦以及對你的冒犯而道歉。請原諒。」她的態度十分誠懇。
傅明城的臉色緩和了些:「賀夫人對我曾有莫大之恩,她現在急著回國,我盡己所能促船早發,如此而已。」
董小姐表示明白,隨即又笑道:「我聽說,我父親不接受你的補助,船未載滿就出發了。在商言商,這一趟鑽石號是要虧錢的。那麼說你欠了我們一個人情,這話應當沒錯吧?」
她的語氣帶了點玩味,仿佛玩笑,又好像是說認真的。
傅明城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淡淡道:「令尊知道是賀夫人急著搭乘,根本不用我說什麼,自己就提出,儘快發船送她,以此來表達他對賀氏夫婦的尊敬。我只是傳達了個消息罷了。這算什麼欠人情?」
「果然是個精明人,算得這麼清楚。」董小姐點頭,笑了起來。
「這次不算,那以前呢?幾年前我出了大力,幫你在南洋諸地大量購買你要的玉米漿,幾乎買空所有的原料。當時要是沒有我,你不可能那麼快。那回說你欠下我的人情,你總不會不認吧?」
傅明城繼續擦拭著鏡片,說:「董小姐,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想談什麼?」
董小姐微笑道:「談合作。」
「這兩年,傅氏和董家不是一直有生意往來嗎?」
「不!我想要的合作,並不是簡單的生意往來,你明白的!」
董小姐直視傅明城抬起來的兩道目光。
「我們董家現在面臨的困境,你是知道的。我父親年紀大了,健康狀況令我十分憂愁——也謝謝你之前替他看病,」董小姐說。
「他的對手趁機想要我們的命,打著向我求婚兩家聯姻的名頭,實則是想侵吞我董家產業。我拒絕婚事,他們就多方打壓,我們的經營陷入困境,橡膠園被迫出讓了一部分,船也只剩鑽石號這一條了。我不甘心,我需要一個強大的新的合作夥伴,你就是最佳的那個。我希望你能入股董氏,我可以接受你任何形式的投資——」
「等一下!」傅明城打斷了董小姐的話。
「你當初主動幫忙,就是為了拿這個來挾恩?」傅明城略有些驚訝。
「是!」董小姐絲毫沒有否認的意思,點頭,「你到現在為止,還沒告訴我你要買那麼多的玉米漿到底是幹什麼用。於我而言,那是一樁根本無利可圖甚至賠本的生意,你我都是商人,商人天生逐利,我賠本也全力幫你,我要是說我當時是在做慈善,你也不會相信,是吧?我所圖的,就是將來有所回報。」
「董小姐,看來我真的輕看了你。」
傅明城看著她。
「但是別忘了,就像你自己說的,商人天生逐利。我為什麼要冒著投資失敗甚至會將自己也帶入泥潭的風險和董氏進行這樣的合作?人情不一定要用人情來還,錢也同樣可以。從前欠你多少,一分一厘,連本帶利,我都可以還你。」
「傅先生,你聽我解釋!」董小姐語調急促。
「確實,我現在急需有人入股,以幫助我共同應對危機,但說實話,也不是沒人完全沒興趣。事實上,這兩年,我陸續收到過不止一次的關於願意投資的意思表示,但是我對那些人不信任。我看好你,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們如果能夠進一步合作,不僅僅只對董氏有益,對你,同樣是有利可圖的。只要你點個頭,我可以帶你親眼去看董氏的橡膠園,咖啡園,那些都是我們最核心也是最好的資產,不到最後,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手的……」
「董小姐,你的描述很吸引人,但抱歉,我沒什麼興趣。」
「告辭了——」他戴上了終於擦好的眼鏡,邁步離去。
「傅先生!」
董小姐再次叫住了他。
「抱歉,我知道這樣糾纏,是為不齒。但,就算招致你的厭煩,我還是懇切地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它真的是樁有利可圖的生意,否則,那些人也不會想要搶奪。」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逼退眼裡湧出的微微熱意,最後用儘量平靜的聲音說:「我承認,我對土地和莊園,並沒有很深的感情,但我父親不一樣。那是他經營了一輩子的心血。所以,我沒法坐視不管任人宰割。我誠摯地邀請傅先生您先去做個考察,如果看了之後,你仍舊沒有興趣,我保證,我絕不會再試圖遊說。」
她說完,望著前方的那道背影,屏住呼吸,手指在掌心裡捏在了一起,緊張地等著。
仿佛過去了很久。終於,董小姐看見他慢慢地再次轉過身,目光落到自己的臉上,停了一停。
「我考慮一下。」
傅明城說完,轉身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去了。
董小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慢慢地,一張俏面之上,露出了欣喜而期待的微微笑意。
她相信,以這個人的眼光和手腕,只要他願意跟著自己去看一眼,他就一定會明白,這真的是件對雙方都有裨益的事情。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個人的人生,都在按照原本的軌跡前行著。無聲無息。歲月山海,生命里有遺憾,有新的希望,有離別,也有相聚。
賀漢渚帶著賀銘恩乘坐一條炮艇,順流而下,這一天,獲悉賀蘭雪和葉賢齊不日就將到達此地,便和兒子先上了岸,等著接人。
賀銘恩從有記憶開始,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姑姑。她是父親的妹妹,早年因為受到他媽媽的影響和激勵,也立志學醫,做一個像他媽媽那樣的人。從出生到現在,他沒見過姑姑,但姑姑長什麼樣,他閉上眼睛,就能在腦海里清晰地浮現出來,因為姑姑定期會和他的媽媽通信,賀銘恩早就和姑姑相互交換了照片。她大眼睛,紅嘴唇,白雪一樣的臉蛋。在賀銘恩的眼裡,除了媽媽之外,姑姑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姐了。
媽媽曾對賀銘恩說,姑姑現在正在追逐夢想的路上,有成功的喜悅,也有挫折的煩惱。姑姑在信中,總是會將她的快樂和煩惱告訴媽媽,有時媽媽就會和賀銘恩分享,將姑姑的信讀給他聽。就這樣,賀銘恩就知道了姑姑在大洋的對岸正在做什麼,她為什麼而開心,又在為什麼而煩惱。姑姑喜歡銘恩,也曾不止一次地在信的末尾特意寫一段給他的話,要求媽媽念給他聽。姑姑說,她非常想念他們,還有小銘恩。賀銘恩也喜歡著姑姑,盼著她的歸來。
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賀銘恩跟著父親一起等著。父親起先和他在一起,很快,又有當地的人聽說了父親到來的消息,紛紛前來拜訪。父親就出去了,到外面和人簡短敘話。他一開始還乖乖坐等,等一會兒,忍不住跑到窗邊,趴在上頭朝外張望,張望了一會兒,見沒動靜,又下來。就這樣來來回回了好幾趟,忽然,他聽到外面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接著,一道充滿了興奮之情的好聽的女孩聲音飛進了賀銘恩的耳朵。
「小恩呢?他真的也在?昨晚我就夢見他了,我夢見我抱他,他叫我姑姑!我一高興,就醒來了!」
賀銘恩抬起頭,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了視線里。她穿著紅色的衣裳,整個人像一團火焰那樣明亮和耀眼。她在周圍人的陪伴和簇擁下,說說笑笑,急匆匆地穿過庭院,朝著這邊快步走來。
是姑姑。比照片上的小姐還要漂亮的真的姑姑!
賀銘恩激動得小心臟都撲騰撲騰地加快了跳動。他飛快地掙脫開照顧自己的丫頭,像一陣風一樣,一下就衝到了門口。
「小恩!真的是你!我是姑姑!我認出你了!你比照片高了些,比照片也更可愛!」
姑姑一下就看見了銘恩,驚喜地喊了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賀銘恩認真地想過好幾次了,看到姑姑的時候,要大聲叫她,以表達自己對姑姑的喜愛之情。但是現在,當真的看到了姑姑,賀銘恩卻又一陣害羞,腳步就停在了門邊,不好意思再上去。
「小恩!我是姑姑呀!姑姑想死你了!」賀蘭雪歡喜地衝到了小侄兒的面前。
「……姑姑……」
賀銘恩睜大眼睛望著她,緊張地連舌頭都要打結了,終於,輕輕地叫了一聲。
「小恩!小恩叫我姑姑了!」
賀蘭雪激動地彎腰,蹲了下去,一下就將賀銘恩抱住,緊緊摟著不放。
賀銘恩又是歡喜又是害羞,乖乖地任由姑姑抱自己,一動不動。當聽到姑姑問自己,她能不能親他,他的臉紅了,但點了點頭。
賀蘭雪重重地親了一下侄兒的小臉蛋,抱著他不放手,不停地感嘆,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孩,直到身後又傳來了腳步聲。
賀銘恩看見父親快步走了進來,叫了聲「蘭雪」。
賀蘭雪扭頭,看見兄長停在身後,含笑望著自己。
她慢慢地放開了小侄兒,望了他片刻,忽然,叫了聲「哥哥」,眼圈一紅,朝賀漢渚奔去,到了他的面前,看著仿佛就要撲進兄長的懷裡了,最後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哥哥,這些年,你都好嗎?」
她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聲地道。
賀漢渚什麼也沒說,只笑著,微微頷首,朝妹妹張開了雙臂。
「哥哥!」
賀蘭雪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從前。她含淚又叫了一聲兄長,一下撲進他的懷裡,抱住了兄長。
她沒再說話,賀漢渚也沒開口,只默默地輕擁著妹妹。周圍剛才都還在說說笑笑的人也安靜了下來。
賀銘恩有點看不懂這一幕,不太明白,這樣高興的時刻,姑姑怎麼會流眼淚。
他好奇地看著。這時,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道:「乖外甥,知道我是誰嗎?」
賀銘恩扭頭,看見一個青年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眼睛都笑得快成了一條縫。
他穿著白色西裝,梳著大背頭,皮鞋擦得鋥亮,原本風度瀟灑,但衝著自己這麼笑,頓時沒了氣場,看起來倒像是要預備來誘拐小孩似的。
賀銘恩一下就認了出來,是在照片上看過的媽媽的表哥,自己的舅舅。
賀銘恩心裡油然生出了一種親近之感。他喜歡這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道縫的舅舅。
「舅舅!」他沖那青年叫了一聲。
葉賢齊本還擔心小外甥會不會像他父親一樣高冷,拒人於千里之外,自己不好親近,沒想到會是個小甜心,頓時眉開眼笑,哎了一聲,快步上前,一把將賀銘恩抱了起來。
「乖!走了,舅舅和姑姑給你買了禮物,帶你去看禮物嘍!」
晚上,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對著賀漢渚,葉賢齊至今還是有些拘束,當賀漢渚笑著和他說話,問他這些年在外的情況時,他畢恭畢敬,說到自己已完成學業,僥倖也獲得了博士學位,簡直就差站起來應答了。
賀蘭雪暗恨他沒用,在桌下暗暗踢了他好幾腳,葉賢齊吃痛,卻不敢表現出來,呲牙忍著,恰被賀銘恩看見,好奇地問:「姑姑,你怎麼踢舅舅?」
葉賢齊急忙否認,說她沒踢,是外甥誤會了。賀蘭雪有些不好意思,收斂了坐正。賀漢渚看了兩人一眼,沒說什麼。
晚飯畢。明早兩撥人便就暫時分開各自行路。賀漢渚將帶著兒子繼續行船上路,去接蘇雪至,賀蘭雪和葉賢齊則先回省城看望闊別多年的老父葉汝川。
因為興奮,今晚賀銘恩遲遲都沒入睡。賀漢渚陪著兒子,等他終於閉上眼睛睡覺了,從房間出來,看見妹妹就站在門外,仿佛在等自己,便問:「這麼晚了,找我有事?」
賀蘭雪點頭。賀漢渚將妹妹領到屋裡,問她什麼事。
賀蘭雪俏臉微熱,一時不好開口。賀漢渚看出了妹妹的忸怩,也早就猜到了她想說什麼,卻作不知,等了片刻,說:「要是沒事,那就去休息吧。」
他邁步,作勢要走,賀蘭雪一急:「哥哥我有事!我……」
她頓了一頓,說:「哥哥,我和葉家兒子情投意合……」
話既說了出來,她便也大方了起來,對上兄長投來的目光繼續說道:「他這個人,毛病是不少,但是他很善良,對我很好,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開心。這次回國之前,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了。哥哥,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們。」
她說完,屏住呼吸看著兄長,只聽他道:「這麼重要的事,他自己為什麼不來找我,要你來說?」
「哥哥你誤會了!」賀蘭雪急忙解釋,「他是想自己找你說,徵得你的同意,是我不答應的。他看見你就害怕,我怕他緊張說錯話,哥哥你不高興……」
她見兄長看著自己,一急,眼角就紅了。
「哥哥,他真的很好,你相信我……」她極力地想要解釋,這時,身後那扇門突然被人推開,葉賢齊走了進來,大聲說道:「表叔,我是真的喜歡蘭雪!若能娶她為妻,是我葉某人的莫大福氣。我會愛她,守護她一輩子的,請表叔你放心!」
他話音落下,屋裡便安靜了下去。賀漢渚正要開口說話,仿佛還嫌不夠熱鬧,一個小腦袋從門框旁鑽了進來。
原來賀銘恩睡不著覺,被這陣動靜給招了出來。
他看看賀蘭雪,看看葉賢齊,再看看父親,想著大人教過的親戚關係,扳著手指想算清楚,卻越算越是迷糊,聰明的小腦袋,很快就搗成了一團漿糊,忍不住嘟囔:「舅舅是我媽媽的表哥,舅舅叫我爹表叔,姑姑是我爹的妹妹,那我姑姑也是舅舅的姑姑,可是舅舅怎麼又和姑姑要成親,要是成了親,那我到底該怎麼叫……」
氣氛一下就輕鬆了起來,賀蘭雪和葉賢齊對望忍笑,連賀漢渚的嘴角也微微抽了一抽。他看了眼妹妹,最後走到葉賢齊的面前,什麼也沒說,拍了拍他的胳膊,點了點頭,隨即上前抱起了還在搗糨糊的兒子,邁步送他回了房間。
賀銘恩躺在床上,卻還迷糊,又向無所不能的父親發問。賀漢渚想了下,一本正經地道:「這確實是個大問題,問題的根源,全在你媽媽,是她以前亂認親戚惹的麻煩。等她回來,你問她好了。」
「好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他替兒子掖了掖被,笑道。
次日清早,父子繼續東行,又過了些天,這日,父子乘的炮艇經過岸邊的一座千年古城,因急著早日走完水路上岸改乘火車南下去接人,便沒做停留。
這段江域水急峰險,炮艇降速,在兩岸時不時入耳的隱隱猿啼聲中緩速前行。午後,賀漢渚陪兒子上甲板消食。賀銘恩攀著欄杆,仰頭望著岸邊那直插青天的險峰,輕聲念著他背過的一首古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爹,是不是就是這裡?」他指著岸峰問道。
賀漢渚點頭,看了下前後江段:「記得爹說過的和你媽媽第一次遇到的事嗎?也是在這一帶。」
賀銘恩驚喜地啊了一聲,左右張望,「媽媽現在要是也在就好了!」
「媽媽趕不上生日也沒關係,我只想能天天看到媽媽,和她在一起——」
「還有爹你!爹,媽媽,還有我,我們天天都在一起!」
小傢伙見父親看著自己,機靈地打了個補丁。
賀漢渚一笑,大手不客氣地搡了下兒子的腦袋。
「快了,我們去等她,很快就能接到她的。」他想了下,又安慰了一聲兒子。
這時,江的對面出現了一道船影,那是一條載客的普通火輪,正相向開來。慢慢近了,只見對面的甲板和通道上,乘客往來走動,十分熱鬧。
賀漢渚不過瞥了一眼,並無興趣,見日頭很大,怕兒子太熱,就叫他和自己一道下去。
「我不熱,我想在這裡再玩一會兒,行不行?」賀銘恩捨不得就這麼下去。這裡可是爹和媽媽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啊。
賀漢渚見他不想走,便隨他了,叫他不要亂跑,自己坐到了一張遮陽椅下陪著他。
他面向著兒子的方向,靠在椅上,將帽覆在了額上,眼半睜半閉著。
對面那條火輪到了近前,雙船交錯而過,那輪上的各種嘈雜聲隨了江風飄來,又漸漸消失。
突然,賀漢渚聽到兒子喊了一聲:「媽媽!」
他的心一跳,睜眼,見兒子激動地跳了起來,衝著自己嚷:「爹,我剛才看到媽媽了!她在那條船上!她就在那條船上!是真的!」
他和父親說完話,一邊繼續朝著前方那條已經過去還沒開遠的船大聲喊著媽媽,一邊沿著欄杆朝著弦梯撒腿跑去。
賀漢渚一把丟開帽子,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幾步並作一步地追上了短腿的兒子,彎腰順手一把抄起他,挾著飛奔而下,衝到了下層最前方的船頭。
「媽媽!她在房間裡!她坐在窗邊看書!我真的看見了!我看見了!就是媽媽!爹你快去追呀!」
賀銘恩被父親高高抱起,急得探身出去,手指著那條船,恨不得插翅飛過去才好。
賀漢渚急忙將兒子摟了回來。他看著前方那條漸漸開遠了的船,半信半疑之際,突然,見那頭的船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一個女子急促地推開擋道的人,沿著船側的通道朝著船尾飛奔而來。她衝到了船尾的甲板上,眺望著那條和自己相對而去的炮艇,很快,當她看到了站在船頭的那正望著這邊的一大一小兩父子的身影,她的一雙眼眸,綻放出了不可置信般的欣喜光芒。
她一手緊緊地抓著欄杆,極力探身出去,另手用力地揮著,向著對面喊:「小恩!煙橋——」
女子的聲音被江風吹散,時隱時現。
賀漢渚猛地回頭,朝聞聲而出的艦長下令。
「掉頭,追上去!」
炮艇停在江心,緩緩地掉轉方向,隨即開足馬力,逆流朝著前方的船追去,很快,客輪被攔停,暫時拋錨,船長和乘客不明所以,忐忑不安地看著炮艇靠近。
炮艇上的一個隨行迅速上了船,和船長附耳說了幾句話,船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身著便衣帶著小孩的男子身份,知道沒事,鬆了口氣,忙叫船員驅散閒人,不要靠近打擾。
蘇雪至看著賀漢渚牽著兒子的手,在四周無數道好奇的目光注視中,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媽媽!媽媽!」賀銘恩實在是等不及了,剛上來,就掙脫開父親的手,邁開腿朝著母親奔來。
蘇雪至笑著迎了上去,接住了撲入懷中的兒子。她緊緊地抱著兒子軟軟的小身子,愛憐地親著他的小臉蛋。
「小心肝,真的是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的?」
「媽媽,怎麼你也叫我小心肝呀。」賀銘恩快樂無比,嘴巴湊到了蘇雪至的耳邊。
「我很想你,爹也很想你,他就帶我出來接你了!媽媽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說你回不來嗎?」
「媽媽想給你過生日,也想給你爹過生日,所以就使勁趕路,今天到了這裡……」
她和兒子說著見面的悄悄話,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便對上了一雙凝視的目光。
那個男人,他立在甲板之上,身影偉岸,如這岸上雄峰。他一直靜靜地等著,見她終於抬起頭,看到了自己,笑了起來。
「是賀將軍!是夫人!」
這時,船上有人認出了兩人,驚喜地叫了出來。頓時,周圍發出一片竊竊私語之聲。剛才本已被請走的乘客也聞訊紛紛回來,雖不敢過於靠近,卻都擠在一旁,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
「歡迎回家,我的——」
他瞥了眼身後和周圍左右那些趕也趕不走的圍觀之人,一頓。
「夫人。」
他說完,朝她伸來一隻手。
蘇雪至莞爾,和他不一樣,索性朝周圍的人大大方方地點頭致意,隨即將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船上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賀漢渚和她十指緊緊相握,另手牽住賀銘恩,帶著所愛的女人和兒子,回到自己的船上,踏上了歸家之路。
人生很長,回家的路,也一直就在腳下。
回去的路上,他們多的是時間,可以慢慢敘說相思之苦。
賀漢渚看了眼上船後就牢牢跟著她的兒子,頗覺礙事,想了下,將兒子叫到一旁,低聲說:「爹想和你媽媽談心,談好了,說不定就能給你添個妹妹。你想不想要妹妹?」
賀銘恩眼睛一亮:「想要!」
「那後面幾天,你自己乖乖地玩,不要打擾爹和你媽媽談心。」
「好,爹你一定要和媽媽好好談。」
「還有,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能讓你媽媽知道我這麼和你說過。」
「我記住了!」
蘇雪至見父子倆在角落裡嘀嘀咕咕,走過去,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你們在說什麼呢?」
賀銘恩搖頭,緊緊閉口。
「夫人,你看這大江東去,青峰秀絕,我們去談心可好?」
蘇雪至莫名其妙,看了眼四周,不知道這風光和談心怎麼有了因果關係。
「進去你就知道了。」
賀漢渚大笑,挽住她,不由分說地往裡而去。
這趟回去的路上,他再拼著老命,努力一把,趁這平日難得的放鬆機會,說不定,就能一舉得女,替兒子實現心愿呢。
他心情愉快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