紓雅來到甘泉河畔時,這兒已是屍橫遍野。
鄭普當日護送她歸府後,即刻返身前線,遮面充作魏垣副將。然兩軍兵力懸殊,他們且戰且退,仍舊難敵對方攻勢。
淺草之上,遍布戰死者遺骸,方圓一里內,生人絕跡。昔日清澈的河水,亦被染作血色,愈向下游,色澤愈深。
紓雅在這片陣亡士兵中翻找著,始終不見魏垣和鄭普,想是戰場偏移,遂又跨馬往回探。
沿甘泉河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河水中忽又見血絲,自上游而來。她揚鞭催馬,追溯血跡,果真聞得兵戈錚鳴聲,細看之下,卻只有零星幾人還在廝殺。
「夫君!」望見那熟悉的身影,紓雅急躍下馬。
是時,魏垣正揮刀砍向最後一敵,而自己也因身負重傷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為何又回來......」魏垣回首,沾滿血污的臉上驚喜交織,「不是該留在王府麼,甘泉河危機四伏,你怎能不顧性命......」
「我來接你回城啊。這兒連匹馬都沒了,若我不來,夫君打算走回去麼?」紓雅撥開他額前的碎發,為他拭去口唇邊粘膩的血跡,話音略帶哽咽,「鄭都尉呢?」
魏垣勉強以刀支撐身子,喘息道:「我與鄭普兵分兩路,已各自失散,不知他情況如何。」
他這才抬眸看了看周遭,遍地殘肢,滿目血紅,心知鄭普境況必不樂觀。
半晌,那死屍堆里掙扎著爬起幾名敵方士兵,紛紛操刀劈來,魏垣眼疾手快,竭盡全力翻轉二人位置,刀劍盡落己身,幸在銀甲堅固,傷勢未深。
可那些人報了必死之志,誓要斬殺魏垣,沒等他緩口氣,一支骨朵當即落下,重擊其背脊,痛振心肺,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紓雅被這一幕驚得瞳仁緊縮,某一瞬間幾乎失去知覺。思緒回籠後,她奪過魏垣手中橫刀護在其身前,揮砍間,鋒利薄刃飛過一人脖頸,剎那間血流如注,撲面迸濺。
紓雅力氣實在不算小,少時又習刀劍,此刻對戰精疲力竭的小卒倒能博些勝算。擊潰一人後,她信心倍增,隨即再次揮刀抵禦。
「快上馬!」她尚可支撐片刻,然而對方持有鈍器,一把橫刀只怕抵擋不得。
魏垣咳盡喉中殘血,艱難支身,翻身上馬,紓雅抓住時機,攥緊他伸出的手,騰空躍起,穩坐魏垣身前,順帶收刀入鞘。
勒動韁繩,馬匹得令抬蹄,迅速奔離此地,往更上游跑去。
紓雅只願快些回到州城,雙手拽著韁繩,不敢稍歇,額上汗珠匯聚成溪,順臉頰滑落,還帶著濃烈的血腥氣,熏得她幾欲作嘔。
絲毫未察覺身後之人氣虛血盡,即將陷入昏迷,而自己後背已被浸濕。
策馬聳動間,幾絲游風淌過縫隙,紓雅只覺某處冰涼,未及思索,魏垣便已傾斜身子,連帶著她一同墜地。
兩人順著草坡滾到淺灘中,河水頓染血紅。
馬兒仍在前奔,紓雅摔得昏沉,只能眼睜睜望著它跑遠。
「夫君,來......」
紓雅顧不得渾身被石包硌出的疼痛,急忙攙起魏垣,掬了捧水送到他唇邊。魏垣漱了兩口血水,第三口時實在無力仰面去接,她索性以口度水。
「眼下我們只得徒步入城......」紓雅見魏垣喝水後略有精神,強壓淚意,架起他一隻手臂,半馱著前行。
日頭從頭頂偏到西邊,影子被逐漸拉長,暑氣浮動,烘得人熱汗直流,一點一點消磨著二人精力。
路途未半,魏垣再也挪不動半步,一陣燥意過後,胸腔內再次湧出積血,「我好累......」
紓雅聞言將他扶到一棵胡楊樹下倚靠,佯笑道:「馬上到城門,再堅持一會兒。」
「把我留在這兒吧......」魏垣提氣應答,肅州城方圓幾十里他都熟,此處荒無人煙,離城門至少還有十里路。
他抬頭望向紓雅,整個人被包裹在金色斜暉中,沒有恐懼與危機,只剩滿目溫柔。
紓雅勾起的嘴角微微抽動,笑意僵止,「不......你必須回去!祁氏的軍隊就駐紮在甘泉河大營回肅州城的必經之路上,只有繞到北門才可進城。如今城中已經開始傳酒泉郡王的死訊,夫君當真願意死在許玦手上,平白接下這莫須有的罪名,連辯也不辯一句?」
若能求生,誰願赴死?魏垣自不例外。他雖對許玦還抱有希冀,想一探究竟,但此刻已然力竭,恐怕只有「迴光返照」能支撐他再走一程。
然而紓雅尚有體力可返城,屆時以陳惲和提夏為後盾,必不會受祁氏擺布,自己又何故拖累她困死在這荒郊之中。
「怎就死了?」魏垣勉力抬手,輕撫上她的臉龐,「我真的已經筋疲力盡,放我在樹下睡會兒可好,不是說近城門了麼,你先走,待我醒來自會入城。」
紓雅心中湧起無盡酸楚,「渾身都是傷,怎能獨自留在野外......」
「方才危急顧不得其他,眼下你知道戰地情況,不正好有機會躲過祁氏耳目,帶人秘密接應?」
紓雅緊握著他的手,強抑的淚水終究垂下一滴,她明明已經救他於死地,而後卻要棄之於半途,如何捨得?
「可你是我夫君啊......我只想自己的丈夫能平安回去,戰事持續數月,紓雅便存了數月的『大義』,唯有這點私心罷了......」
「別說這些。」魏垣闔眸,沉重地嘆了口氣「保存些體力吧,在天黑之前入城。我知道你已打點好了一切,先前想讓肅州軍傾巢出動的確是我一時腦熱,如今那一萬軍士還得有人掌控。」
他並未回應紓雅的剖白,那番話反倒讓他變得更加決絕。
「好,好......夫君且等我,我定會,來此處尋你的。」紓雅抹淨淚痕,斂去悲容,轉身欲去。
「等等紓雅!」
她怔住片刻,做足準備方才回頭。
「別忘記我......」
斜陽灑在他眼睫上,留下一片陰影,清俊而英挺。紓雅久未細看過他的容貌,好似記不住那張臉,又仿佛印在了心底。
她含淚頷首,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繼而奔離。
魏垣望著她遠去,整顆心終於落到實處,眼淚也隨之淌下,可他累極,在一片婆娑中悄然入睡。
夢中仍在這片草地,日沉月升,月亮愈漸膨大,如水面般盪開漣漪,光華中,有人款步而來,輕聲喚著「阿垣」。
他想,自己定是見到了月神望舒。
「終於不再是『魏兄』。」
許久許久,紓雅才駐足喘息,回望時已難見魏垣的身影,只有那棵胡楊樹還在逆光中展露著淺淡輪廓,與無數人生切片一樣,愈漸朦朧。
「胡楊啊胡楊,你一定要活到兩百歲,待我來世歸來,還能在樹下找到他。」
(全文未完,「來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