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或使心動,為翩翩者
葉撫走在一片草根枯黃的大草原上,零星幾棵紗琴樹生長在這裡,開裂的樹皮,光禿禿的樹冠足以證明這裡環境的惡劣。
已經變得成熟且穩重的姑娘扛著一口巨大的鼎緩緩走來。
葉撫靠在一棵紗琴樹,等著她。
董冬冬打算休息一下,站定,嘆氣頭,望向遠方,一眼就瞧見樹下的葉撫。於是,她原本嚴肅認真的臉清晰可見地變得驚喜而激動。
背著大鼎,快步奔跑過來,幾乎要踩得本就乾枯的大地開裂了。
「喲,好久不見!」董冬冬率先打招呼,「沒想到居然能在這兒看到你!」她笑容兜不住了。
「你覺得這會是巧合嗎?」葉撫笑問。
「所以說,你是專門來見我的咯!」
「當然。」
「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董冬冬好奇地連問。
葉撫沒有立馬回答,而是端詳著她背後的大鼎說:
「你覺不覺得這口鼎空空的。」
「鼎就是空空的啊。很奇怪嗎?」
「不是,這麼好一口鼎,不裝點什麼,有些說不過去。」
董冬冬見著葉撫看都不看自己,一直看著鼎,生氣地說:「你到底是來見我,還是來見鼎的!」
董冬冬喜怒哀樂都會很直接地表達出來。
「鼎雖好,可扛鼎而行的人更好呢。」葉撫笑著說。
董冬冬立馬又喜笑顏開,「這還差不多。所以,你到底找我做什麼?」
「冬冬——」
「別這麼叫啦!太親密了。」
「董姑娘。」
「誒,怎麼一下子這麼生分了。」
「董冬冬好吧。」
「嗯,感覺差不多了。」
葉撫無奈,董冬冬就是這麼個認真的人,把稱呼看得十分重要。
「我心生一感,覺得要天下大變了。」葉撫像個神棍一樣說。
「啊?什麼意思。」
葉撫說,「天下,說不定要毀滅了。」
「什麼呀!你怎麼知道!」董冬冬明顯不信。
「我可厲害了,難道你不信我嗎?」
「沒根據的話,我肯定不信!」
「你看。」
葉撫揮揮手,董冬冬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畫面。
破碎、荒蕪、混沌……
一切負面的東西存在於其中。
這樣的畫面在她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畫面並沒有展現很多,什麼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但那種真實的荒蕪混沌之感,卻是真實的。
董冬冬神情恍惚,緩了好一會兒才問:「那是天下嗎?」
「嗯。」
「真的會變成那樣?」
「是的。」
「你,是誰?」董冬冬問出這個問題。
「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董冬冬,從此以後,你將不再只是扛著大鼎前行,還要背負一份希望。」
董冬冬沉默了一會兒,「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沒關係,你只管負重前行。」
「……好。」
葉撫輕輕拍了拍董冬冬背後的大鼎。
這一瞬間,董冬冬覺得好像多了什麼,但又感覺不到。
「董冬冬,往前走吧。別回頭。」
董冬冬回想著剛才出現在腦海之中的畫面,一言不發,默默前行。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天際線上,葉撫才轉身離去。
再出現時,他在一座大山的山體中心。
煌端坐在這裡修煉,絲絲縷縷的神輝,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進入他的身體。
葉撫沒有去打擾他,只是默默地看著,眼神溫柔而平和。
看著不知多久後,他才離去。
他離去後不久,煌就睜開了眼。
煌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失去了什麼,突然刺痛了一下。
仔細一想,又什麼都沒察覺到。
難道是修煉路上的小坎坷嗎?
摸不著頭腦,煌沒想太多,閉上眼,繼續修煉。
……
宋書生已經離開了疊雲國,一路北上。他沒有乘坐什麼便利的載具,而是只憑一雙腳,丈量著人間的尺度。
他沒有察覺到,他心心念念的先生,默默地跟在他身旁,走了很長一段路。
宋書生走著路,腦袋卻想著昨夜的夢。
他夢到巨大的陰影遮蓋了天地,秩序崩塌,文明倒退,人間處處上演著悲慘的戲碼。他在那樣的地方,無比迷茫且痛苦,最後,在見證了多年的悲慘後,毅然決然改變這一切,從每個人開始,給他們裝備名為「思想」的武器。
這個夢很奇怪,奇怪到他覺得是真實發生過的。
但,哪裡經歷過那樣的事嘛,分明就是夢一場。
可,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呢?與其說是一場夢,不如說是一堂課……
……
葉撫見了見一個有一個人,有的只是默默看一會兒,有的則是現身聊一聊。
觀測歷史的何依依也好,照料星辰的第五鳶尾也罷,亦或者讀著「仁」書的甄雲韶……都以著他們獨特不可替代的方式,默默地影響著身邊的一切。葉撫知道,這種影響會在某種「機緣巧合」下,不斷變化,不斷升華,直至最終相聚,走向共同的終點。
見過了相見的人,做過了想做的事,葉撫離開了天下。
他走在一條虛無的通道中。
眼中一點一點褪去人性。
殘餘的人性中,充滿了無生趣的遺憾。
他遺憾於最終這個世界還是由他拯救了,沒有最理想地由世界裡的人自己去拯救。解決了一切,以至於他不得不提前回歸。因為之前驅逐兩大使徒,他發動了永恆真理,接觸到了永恆,永恆的意志便不可阻擋地一點一點將他覆蓋。
說著遺憾,其實也沒什麼遺憾的吧,反正,有了齊漆七,以後使徒再也無法降臨那座世界了。
齊漆七是個特殊的存在,他曾在第三天,像柯壽那樣,充當了使徒的降臨者,搭橋人。這也是通天建木打算以他為媒介,完成向世界意志升格的原因之一。他是規則的棄子,不受到規則照料,自然也難以受到規則的制約。所以葉撫說,他犯下了大錯,一度造成了世界的毀滅。雖然有誇大的成分,但一開始葉撫也就是衝著利用他的目的收他為徒的。
這一點齊漆七也很清楚,所以說,兩人根本上就是互相利用。
齊漆七利用葉撫去了解世界,去獲得力量,甚至於一步登天,以幾十年時間,便完成其他人要花費上萬年才能完成的超脫。
而葉撫想利用他做什麼,這是齊漆七一直在探究的,所以他在葉撫面前表現得十分乖張。他非常害怕,葉撫真的只是為了他好,是真心實意地教導他,他覺得毫無理由的善意,比毫無理由的惡意更加可怕。
直到兩人最終分別,齊漆七才隱隱約約直到了葉撫的目的,當初在終焉城聽到的「永恆九大真理」,便是他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所設計的必不可少的一環。那是一條艱難的路,但他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那條路的終點,便是葉撫對這座世界最終的救贖。
「先生。」
虛無的通道中,一道聲音叫住了葉撫。
他向前看去,見到徹底長大的胡蘭站在通道的盡頭。
「好久不見。」葉撫笑著說。
「你要走了嗎?」胡蘭問。
「是的。」
兩個人之間的問與答,並不如三位書屋裡那般親密了。就像關係稀疏平常的兩人,在街上碰到隨意一陣寒暄。
「能聊聊嗎?」
「嗯,當然。」
胡蘭揮了揮手,虛無通道的一側便出現一條青石板路。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青石板路。
路十分熟悉,就是三味書屋外面那條曲徑,只不過,是曾經的,也是虛假的。
「你找到合適的劍了。」
葉撫看著胡蘭背上背著的細長的劍。
「嗯,不過,先生送我的那把木劍我還好好留著。」
「這些年,你辛苦了。」
胡蘭轉過身,「先生知道我在做什麼嗎?說我辛苦。」
葉撫說:「我不曾親眼見證你的成長,但亦能感受到你成長至今所付出的努力。」
胡蘭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走進三味書屋,比較不同的是,這裡的三味書屋沒有梨樹,沒有白薇種的花,很簡樸。
兩人坐在石桌旁,相視,誰也沒笑。
「先生,你看上去很痛苦。」胡蘭看著葉撫的雙眼。
「為什麼這麼覺得呢?」
「你的眼神不再溫柔了。」
葉撫平靜地看著她。
「永恆意志正在改變著你。」胡蘭輕聲說。
「你懂得了很多。」
「魚木,告訴了我一切。關於你的事。」
葉撫想起了許久不見的小魚兒,她百看不厭的眼睛,永遠笑不膩的面容,清晰地呈現在他腦海中。
「她真的說到做到呢。」
在濁天下的時候,魚木曾說,要找一個殺死他的辦法。
「雖然她說了一切,可我仍舊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還想問問先生。」
「這算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嗎?」
胡蘭稍稍垂目,「算是吧。」
「那我一定認真回答。」葉撫微笑著說,笑容里的悲傷掩蓋不住。
「第一個問題,是魚木托我問的。她問,時至今日,你心裡還有真正對你重要的羈絆嗎?她說,上次你回答『自然是有』。那麼,現在呢?還有嗎,是……什麼?」
葉撫記得,這是魚木在濁天下的時候問他的。
「依舊有。與葉撫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都是於我重要的羈絆。」
胡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知道這個回答是不是一個好的回答。但是,我很開心。」
「你不愛笑了。」
以前的胡蘭,碰到開心的事,笑得十分燦爛。
「笑不出來。」
「可惜了,我還想看看你的笑臉。」
即便葉撫這麼說了,胡蘭依舊笑不出來。
「先生覺得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嗎?」
「永恆不變的,只有永恆。」
「可永恆,本身不也在改變嗎?如果是這樣,那還能叫永恆嗎?」
葉撫深深地看著她,「的確,如你所說,永恆在改變。可永恆有一點不會變,那便是身為永恆。」
「這自相矛盾了。學生以為,不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
胡蘭目光鋒利如劍,「自然,永恆也並非不可觸碰的。」
「那麼,你覺得該如何觸碰呢?」葉撫笑問。
「這是我想問先生的問題。」
葉撫看向別處,「可,問題的答案是殘酷的。」
「沒有理所應當的美好,殘酷也未必是惹人煩惱的。」
「永恆的意志,至高無上。你能感受那樣的意志嗎?能感受,便能觸碰。」
胡蘭微微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
隨後,她站起來,手伸向背後,一點一點將細長的劍抽出。
「魚木曾告訴我,她是離你最近的人,她是永恆的代言人。她曾無數次,感受過永恆的意志……」
長劍出鞘。
「她將那樣的感受,與我相融。所以,我能感受到永恆意志。所以,我能觸碰永恆。」
胡蘭舉起劍,指著葉撫。
「這,就是殺死你的辦法。」
葉撫面色平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與永恆為敵,與一切為敵。」胡蘭輕聲說:「先生,我身後,已瞭然無人。可我,仍舊不明白一件事。」
「什麼?」
「我該如何,才能向你出劍?在來到這裡前,我想過許多次,認為自己只要狠下心來,一定可以出劍。可真的見到了你,感受到了你的氣息,總是想起你的溫柔話語,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過去每一個日夜看向我時的寵愛與歡喜。我下不去手,我忍不住退縮。」
胡蘭眼瞳顫抖,「先生,我該怎樣,才能向你出劍呢?」
「問你的心。」
「我的心,感覺好像已經死了,怎樣才能讓它動起來呢?」
葉撫目光變得遙遠而深沉。
「或使心動,為翩翩者。胡蘭,殺了我,然後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吧。」
胡蘭聽到這句話,明悟了。
一切都通透了。
她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渾身的氣息開始瘋狂凝聚。
虛無的通道因為她凝聚的氣息而扭曲,而崩塌。
世界上所有的氣息,在一瞬間,被她抽空。
靈氣也好,浩然氣也罷……一切可感可變得氣息,全部被她凝聚在細長的劍上。
為了這一劍,她耗盡了一個世界的所有的力量。
整個世界,因為她握緊劍柄的右手而寸寸崩塌。
她毅然決然斬出這一劍。
葉撫回想起在去往神秀湖的飛艇上的時候,胡蘭在櫻花樹下領悟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劍意——「一劍」。
是否在那時候,就預料到今天這一刻,葉撫已經不願去多想了。
胡蘭這一劍無法躲避,無法阻擋。
葉撫留下自己最後的溫柔,笑著說:
「胡蘭,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胡蘭的劍,刺進葉撫的身體。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聲勢浩大的場面和聲響。
葉撫只是在一瞬間,變成了光,隨後歸於虛無。
「不要!」
悽厲的尖叫聲響徹整個世界。
姍姍來遲的白薇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瞪大了眼睛,血混著淚,從眼角落下。
她再也感受不到葉撫的氣息,一點……任何一點,都沒有了。
她拼命地想要去挽留,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挽留什麼。
師染一句話都沒說話,默默站在白薇身邊,看著胡蘭。
胡蘭一臉愧疚地站在哪裡,她微微張嘴想說些什麼。
師染搖頭示意她別說。
胡蘭心痛地看了一眼白薇,轉身,決然離去。
白薇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她無助地看著師染。
「師染,我真的失去一切了。」
師染拭去白薇的血淚,緊緊將她抱住,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世界沒有因為使徒而毀滅,因為葉撫作為最後的兜底,以永恆的身份,將其重啟歸零了。
這樣的世界卻在胡蘭斬向葉撫那一劍之中,徹底崩塌。
規則被消耗乾淨,世界意志陷入沉睡,宇宙深空寸寸破碎崩塌,像一座高樓倒塌。
兩座生命之地,失去一切支撐,迅速被巨大的宇宙之力扭成一團。
而與此同時,原本存在於北海中心海底的那頭巨大的潉睜開了眼。
本就龐大的身體,開始瘋狂膨脹,不過短短几息的時間,就膨脹得比清天下還要大。
它嘶吼一聲,彈開星辰破碎飛來的無數碎片,隨後將清天下托在背殼上,將濁天下抱在背殼下,如同規劃好了一般,向著世界之外出發。
它速度很快,像是提前練習過很多次,以至於,清濁兩座天下幾乎沒有半點損傷,甚至,生存在上面的人,都沒有感覺腳下的天下被一隻巨大的潉帶著,飛向遠方了。
背殼上的清天下,董冬冬感受到了一切,她真的見到了,葉撫所說的「毀滅」的樣子。
她一聲不吭,背負著新生的希望,不斷向前。
站在山巔的齊漆七沒看到胡蘭斬出那一劍,但他感覺,曾經的先生已經不在了。
「新的世界,新的天道嗎?」
齊漆七神情微惘,隨後,他大笑了起來。
「先生,你可真是好先生啊,為了讓我體驗成為至高理性者後的感受,居然安排了這麼一出精彩的戲。」
笑著笑著就哭了。因為他知道,他的先生沒有騙他,真的利用了他。
而他,別無選擇。
「成為天道,大概就是最嚴厲的懲罰吧……」
齊漆七閉上眼,越下山巔,在閃耀之中,歸於虛無。
從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之談,只不過總有人滿載希望不斷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