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年久失修。
破門,搖搖欲墜。
破敗的荷花池裡,沒有一朵荷花,只在中央有一座假山,假山的平坦處,擺著一個佛龕,顯得古里怪氣的。三更半夜,初秋的野風一吹,佛龕里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四處散發著金錢的味道。
這番蕭索破敗的景致,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詭異,甚至連妖魔鬼怪都懶得搭理,只願讓這衰敗的寺廟早些完蛋。
嘩啦!
淺淺的池塘里,泛起陣陣漣漪。借著月光,一個黑影下了水,似乎是在池塘里摸索著什麼。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髒兮兮的一枚永平五銖錢!上面滿是青苔和淤泥,僅僅能從尺寸,去判斷它是永平五銖,而且還不是官府版本,而是民間私鑄的!
因為只有民間私鑄的永平五銖,才會那么小!官方版本比這玩意大一圈!
宣武帝永平三年(公元510年),北魏宣武帝為了改變之前孝文帝時發行的「太和五銖」流通混亂的局面,特意改制新鑄的。可惜,北魏皇族元氏一族無人通曉貨幣理論,這次改制,不但沒有改變北魏貨幣混亂,物價波動劇烈的臭毛病,反而引發了更多更大的問題。
比如說這種民間私鑄的「小錢」,就真的只是小錢,小到根本用不出去!
「撈了半天,就這一個小錢(民間私鑄),破廟也是要揭不開鍋啊。切,還皇家寺廟呢!」
池塘里的黑影喃喃自語的嘲諷了幾句,將這枚小錢隨手丟到池塘里,順便看向月光下稍顯突兀,那個假山上的佛龕。
風一吹,銅板撞擊木板的聲音,令人無比愉悅。
黑影似乎猶豫了那麼一兩秒,繼續自言自語說道:「佛渡有緣人,你我有緣,在此地相會,乃是千年修來的緣分。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不對不對,佛祖你要這麼多錢幹嘛,銅臭只會讓你黯淡無光。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讓施主我,來替你解脫吧。」
黑影慢慢的靠近假山上的佛龕,他在心中默念著:我就拿一點點,我絕不多拿,就拿億點點。
假山附近的淤泥頗多,黑影艱難的邁步,好不容易攀上假山,結果卻被這裡到處都是的銅錢,弄得險些滑倒!
「我勒個去,太兇險了!」
黑影在即將滑倒的關鍵時刻,用手抓住佛龕,堪堪穩住身形。
「謝了佛爺。今日找你借點錢救命,救人一命勝造七七四十九級浮屠不是?」
他一鬆開手,就看到這年久失修,又被金錢壓得不堪重負的佛龕,猝然解體!
「哐當!」
「嘩啦!」
木板落地如暮鼓晨鐘。
銅錢散落如水銀瀉地。
黑影呆若木雞,徹底傻掉了。
以他今日的所做所為,這個破廟只要還有和尚,一定會把他吊起來打,打累了以後再火烤,送去西方極樂。
不,是下阿鼻地獄!要多慘有多慘那種!
「什麼人!」
「有人動了聖物!」
「逮住他,快去稟告住持!」
驚嚇三連,黑影看到十多個點著火把,影影綽綽拿著長棍的武僧,急急忙忙的朝著他而來。貌似不太客氣的樣子。
一個破廟養這麼多武僧,這麼有錢你倒是提前說啊!你說啊!不能偷我可以騙啊!
早知道你們這麼厲害,我還踹什麼寡婦門,挖什麼絕戶墳啊!
黑影心中暗罵這破廟喜歡裝逼,身體卻是不慢,拔腿就跑想要風馳電掣,可惜在荷花池裡,哪裡跑得快,一走三滑時不時踉蹌一下。
等他蹚出池子的時候,正好被一群面相森然的武僧團團圍住,這下插翅也難飛了!
武僧的擒拿功夫相當了得,三下兩下,就將黑影的雙臂架住,只有腦袋能夠勉強活動了。某個穿著常服(僧服的一種,皂色,日常穿),面相本應該很憨厚的和尚,此時正對著他怒目而視!
「貧僧道靜,是不是永寧寺派你來搗亂的?」
和尚開口就問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幾乎是咬牙切齒。
他一把扯下滿身淤泥倒霉蛋臉上的遮布,頓時被對方俊朗的容貌弄得晃神片刻。
好一個偏偏少年郎,劍眉朗目,面有正氣,多一分剛硬則粗魯,多一分俊秀則娘炮,可謂是長得「恰到好處」。
只是這廝不干人事!白白糟蹋了爹娘的恩賜!
道靜一想到自己未出家前,就因為容貌醜陋而被人嘲笑,頓時心中就湧起三分火氣。
「不說是吧,貧僧今日就要讓你知道,褻瀆佛祖是什麼後果。來人,直接送他下阿鼻地獄!官府那邊,貧僧會去知會一聲的。」
自鮮卑北魏孝文帝入洛陽以來,惠及民生的大事沒怎麼幹,佛寺倒是修了不少。發展到今日,整個洛陽已然是寺廟林立。
官府在冊的寺廟就有1367座!號稱「佛國」!
和尚,尤其是官府冊封,尤其是負責管理寺廟的和尚,話語權不是一般的大,官府也要禮讓三分。
「鄙人姓劉名帥哥,我要見住持,你根本不是住持,你無權處置我。」
姓劉可能是真的,但帥哥乃是紅果果的嘲諷,道靜和尚眉毛一挑,恨不得給他一拳。新𝟞𝟡書吧→
「唉,想不到洛陽的佛寺也內卷得這麼厲害,你們聖明寺,是很怕永寧寺對吧?」劉帥哥繼續嘖嘖感慨道,毫無階下之囚的自覺。
如果你不醜,又怎麼會介意別人說你丑呢?
劉帥哥一句話說得道靜和尚要暴走了……偏偏這傢伙說的是人人皆知的大實話。本以為自己佛學頗有造詣的道靜和尚,此刻才深深認識到自己的涵養還不太夠。
而且這世間需要被佛祖「拯救」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像眼前這位一樣。修行是一輩子的事,任重而道遠。
「將他放了吧。」道靜深吸一口氣,無力的擺了擺手。戒嗔乃修行的本分,無須動怒。
有些人油鹽不進,你能把他怎麼樣呢?狗咬人一口,人就直接咬回去麼?
武僧們鬆開劉姓帥哥,那位爺揉了揉自己酸脹的肩膀,用探究的目光看著道靜。
「走?不不不,我要見住持,不讓我見住持,可是你們的損失哦。」
某帥哥似乎並不想走。
離開這裡有什麼意思,外面不過是個更大的監獄罷了。
這年代無權無勢的人,哪一天不是水深火熱?你是選水深還是火熱。亦或者來個套餐?
「道靜師弟,讓貧僧來跟這位施主說吧。」
圍成圈的武僧分開一條道,走出來一位鬍鬚濃密,頭髮茂盛,穿著常服的……和尚。
這年頭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剃度,也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吃素。當然,剃度跟吃素,是一種不可逆的趨勢。
這位和尚看著雖然不高大,但是身上帶著一股令人寧靜的氣息,周圍武僧似乎都頗為信服的樣子。
更關鍵的是,他的面容,完全不像中原人,只是漢話說得毫無違和罷了。
「貧僧道希,施主可否解釋下,為何深夜來聖明寺。」
道希和尚面容平靜指了指一片狼藉的「荷花池」,給人的壓迫感,卻遠勝道靜。
「大師,法不傳六耳,還請借一步說話。」劉帥哥略帶些許神秘,拉了拉道希和尚的袖口。
「施主,請禪房一敘。」
道希指了指寺廟內院的門說道。
「師兄……」
道靜還要說什麼,卻見道希搖了搖頭道:「生老病死,自有定數。那佛龕是怎麼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隨它去吧。」
道靜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最後只能微微點頭,輕嘆一聲。他招呼了一聲,帶著一群武僧先入了內院。
「大師,我要不……先換一身衣服?」
劉帥哥指著自己身上濕漉漉髒兮兮的衣服問道。
「肉身乃皮囊而已。施主自稱帥哥,貧僧也略懂是何含義,帥哥豈懼身上淤泥?」
道希大師「邪魅」一笑,看得劉姓帥哥心驚肉跳。
前面那位道靜和尚雖然凶,不過看得出來,是一位老實人。而眼前這位道希大師慈眉善目,貌似不太好忽悠。
「罪過罪過,鄙人劉益守,彭城人士,家鄉洪水無以為繼,只得到洛陽乞食,還請大師不要見怪。
這身上濕乎乎的,寒風一吹,明日在下就會傷寒高燒,三日內挨不過去就要一命嗚呼。大師豈不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劉益守拉著道希大師的袖子不撒手。不是他太苟,而是這年頭因為小病被拖成大病,最後悲慘死去的人不要太多。
「施主過慮了,禪房內可換常服,裡面請吧。」
道希大師是想敲打劉益守,可不是把他給打死。帶他去換了一身乾淨僧人常服後,還給了些許稀粥吃,算是仁至義盡了。
等兩人在禪房對坐的時候,劉益守已經眼皮打架,想早點找個地方睡覺。
「施主今日去荷花池裡摸錢,大概也是存了見貧僧的心思。有什麼話,此地但講無妨了。」
道希大師笑著說道。
這話讓劉益守微微有些吃驚。
原以為自己有著超越千年的見識,沒想到這年代也不缺聰明人啊,眼前這位道希大師不就是咯。
「荷花池裡的佛龕,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銅錢。佛門清淨之地,居然銅臭熏人,大師可以解釋一下麼?」
劉益守反客為主問道。
道希不答。
劉益守接著問道:「貴寺從前應該香火頗為興盛,設立那個佛龕,應該是用來許願的。對香客言明,只要能將銅錢投到佛龕中,許願就能中,對麼?」
道希還是不答,這畢竟是寺廟之恥。但看向劉益守的眼光已經有所不同。
之前在道希眼中,劉益守是一個好看的皮囊。
現在在道希眼中,劉益守是個有智慧又好看的皮囊。
這就有點意思了!
「可是,貴寺因為某些原因,被永寧寺搶了生意……我是說搶了香火?」
劉益守繼續進攻。
老頭,地鐵,看手機。
道希大師的表情,有幾分茫然困惑,也有幾分釋然苦悶。
「當年宣武帝建了3座寺院,即瑤光尼寺、景明寺、聖明寺,本寺就是其中之一。而現在胡太后當政,建永寧寺。施主既然已經來到洛陽,應該不會不知道永寧寺吧?」
永寧寺有一座高塔,據後世推算,高度竟然達到136.71米!仿佛通天塔入雲端!北魏皇室開始大力扶持永寧寺,不惜工本的修建擴建。
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嗯,一朝寺。宣武帝的3座寺廟,自然就斷了皇家的供奉。胡太后為了宣揚自己的權威,不僅不給這三座寺廟貼錢,反而時不時的打壓一下。
所以到了幾年後的今日,聖明寺就變成了這種鬼樣子。
聽到道希大師介紹,劉益守才發現洛陽佛家的水也是深不見底!想想也是,一座城市再怎麼大,有一千三百多寺廟,也太多了點。
就好比一座城市有一千三百多旅遊景點,那麼這些景點要內捲成什麼樣?
今日特色旅遊,明日暗黑旅遊,什麼清純女導遊一對一陪玩……想想都很刺激!
很可惜,聖明寺就是被內卷得要捲鋪蓋關門的那種。
「我來找佛祖拿……借一點錢去救人。」
劉益守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
「些許銅板,又救得了幾人。佛龕里的銅板,你拿去便是了。不管是救你口中的人,還是救你心中的人,都由得你去。」道希大師哀嘆一聲說道。
看得出來,不管是道靜也好,道希也好,都有些躺平的心態。如果劉益守去永寧寺「摸魚」,此刻只怕已經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了。
「大師,佛祖雖然是天上的,和尚卻是人間世俗的。哪怕是修好佛龕,清理好池塘,也未必能興盛香火。如今肯將銅板丟進佛龕里玩的人,都不會來聖明寺。」
劉益守都懶得噴,這寺廟的經營手段實在太過陳舊,還處於「餌咸鉤直,願者上鉤」的階段。
「所以,你有辦法讓聖明寺的香火旺盛起來?」
道希大師眯著眼睛問道,身子微微前傾,一副頗有興趣的樣子。
你這麼說,我可就不困了!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不就是等這句話麼!
劉益守頓時來了精神,本來耷拉著的眼皮,好像充了電一樣抖擻起來。
他一把拉起道希大師的手道:「我有一點點不成熟的想法,或許可以救聖明寺於水火……」
看到道希大師微微皺眉,他又改口道:「我是說可以弄到些錢修繕一下聖明寺的前院,大門……什麼的。
寺廟乃是佛祖的臉面,大師也不想佛祖天天都……不洗臉吧?」
道希大師有點明白道靜剛才那麼不淡定了。
「施主請講。」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劉益守不好意思的搓搓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