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暖,冰雪消融。在晉陽周邊霍霍了一個冬天的柔然人,把劫掠來的財帛裝上車,開始陸續北返。
本地搜刮到的糧草,阿那瓌早已命人分發下去作為軍糧,現在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可很多金銀器皿、銅佛、布帛這些細軟之物,平時很有用,但打仗的關鍵時刻又用不上。於是只能打包裝車運回草原,將其賣給西域來的胡商。
草原自然有草原的生存法則,阿那瓌來晉陽一趟,雖然沒有在晉陽城內撈到飽,可也不算是空手而歸。晉陽周邊能搶的地方,阿那瓌一個沒放過,幾乎光顧了個遍。
要不是晉陽離草原很遠,奴隸行軍途中容易大量死亡得不償失,阿那瓌恨不得把晉陽本地居民也一起打包帶走。
當然了,阿那瓌不會就這麼走了,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大禮包」,要給爾朱榮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柔然軍隊糧草未盡,也沒有經歷大戰,還很有些餘力可以繼續在晉陽周邊逗留。現在提前撤走,其實不過是在故意賣破綻,讓爾朱榮以為他們是無心戀戰而退走,引誘對方率軍追擊。
如果爾朱榮追來了中圈套,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打完悶棍,阿那瓌便可以帶著柔然騎兵,帶著搜刮來的戰利品穩穩噹噹返回草原。也算是鞏固了個人威望。
萬一不小心爾朱榮真的徹底翻車,那阿那瓌自然也不介意調轉頭去晉陽搶一波再回去。
快樂或者更大的快樂,阿那瓌覺得這一次很穩,非常美滋滋。
……
晉陽北門外,旌旗獵獵,城內步騎混合的隊伍徐徐前進,朝著北面的陽曲而去。爾朱榮幾乎把所有可以派出去的軍隊全部召集起來了。阿那瓌能按捺住躁動的心思,沒有在大冬天裡強攻晉陽,確實有些出乎爾朱榮的意料。
這說明阿那瓌這個柔然可汗還是有些本事的,不完全是個只會靠耍嘴皮子借兵起家的無能之輩。
不過,也就那樣了。爾朱榮並不怎麼看得上阿那瓌。
「紹宗,依你之見,阿那瓌會在何處埋伏呢?」
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爾朱榮一邊騎著馬踏著雪,一邊詢問同樣騎在馬上的慕容紹宗道。
「回主公,陽曲以北不遠的羅陰城,已然廢棄多年,人跡罕至,位置又非常險要,乃是出山脈扼守官道這一頭的戰略要地。阿那瓌若是想埋伏,必在羅陰城外埋伏。晉陽亂了這麼久,羅陰顯然不可能有人在那邊生活,在此地埋伏,可以保證襲擊的突然性。
若是再繼續往北,便要走山道,許久才是下一站九原城,肆州地界。
肆州已經淪為雜胡們的地盤,各家小部落盤踞其間,各自為政。他們雖然不可能對柔然大軍如何,但主公肯定不會追到肆州去堵截阿那瓌的輜重車隊。«-(¯`v´¯)-« ➅❾𝓢ĤⓊ᙭.𝕔𝐎м »-(¯`v´¯)-»
想來阿那瓌也明白這一點,要確保伏擊成功,不可能在肆州下手,那就只能在并州最北面的羅陰廢城動手了。」
慕容紹宗剝繭抽絲,幾乎是將阿那瓌的盤算完全說了出來。事實上,阿那瓌正是這樣謀劃的,全軍返回草原,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則是準備在并州最北面的山脈前,狠狠扎爾朱榮一刀。
然後視戰果來確定後續行動的策略。
「紹宗所言深得我心,阿那瓌大概忘了,我當年也是養馬起家的,大軍所需草料多少,何時在草原放牧,我心裡是有數的。柔然大軍,走得太早了。要是晚二十日再走,那我就相信阿那瓌是真撤走了。」
爾朱榮微微一笑,一邊說一邊不屑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柔然在阿那瓌這裡得到了短暫復興不假,但這裡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北魏實質性亡國,分裂後各勢力自顧不暇,讓柔然人趁機坐大。阿那瓌只是一頭風口上飛的豬,頂多是飛翔的姿勢妖嬈一點而已,還沒有經歷過什麼生死存亡的考驗!
一旦風向變了,他能不能自保都難說!
阿那瓌那點小套路,不僅慕容紹宗看出來了,爾朱榮更是洞若觀火。
「那依你之見,我們應該如何應對為好呢?」
爾朱榮不動聲色問道,似乎有考校的意思。
「回主公,開弓沒有回頭箭。將計就計,再好不過了!」
慕容紹宗沒有說透,因為他知道爾朱榮已經謀劃好了,問他的建議,不過是想確定自己心中的答桉有沒有得到認同而已,這點情商他還是有的。
爾朱榮這麼多年風雨沉浮,自信心大多都被歲月摧毀,從叱吒風雲的天柱大將軍,到蝸居晉陽的地方軍閥,其中的落差不是一般大。
唯一讓他自信拿得出手的,便是戰場上的臨陣指揮。這方面,爾朱榮不需要任何人越俎代庖。
「哼,這可真有意思了呢。」
爾朱榮眯著眼睛,看著遠方的積雪,似乎還有馬蹄印隱約可見。
……
隨著冬季的漸漸遠去,劉益守已經離開壺關城,並將自己的隨員一同轉移到了烏蘇小城。
這裡是上黨郡通往晉陽的最後一站,再往西便是上下高低起伏的山路,這條路的盡頭,則是晉陽鄔澤南面的介休,梁軍已經控制了介休,並且從野王而來的江州山地兵馬,與糧秣輜重一起,正源源不斷運往介休。
站在烏蘇小城的城頭,劉益守眺望著遠去的運糧車隊,似乎連騾子身上的響鈴,他都隱約都能聽到。此時的他,看上去並不像在壺關城那樣氣定神閒。
「主公,韋將軍派人送來的急報!」
陽休之匆匆忙忙的將手中封有火漆的竹筒交給劉益守。
拆開信看了許久,反覆確認了其中的信息,劉益守滿意的點了點頭,鬆了口氣。
「主公,傳令兵還在城牆下面,要傳軍令麼?」
陽休之壓住內心的激動詢問道,他善於察言觀色,一看劉益守的表情就知道絕對是好事。
「傳我軍令,讓韋孝寬依計行事。我們現在就動身前往介休。」
劉益守正色說道,已然收起笑容,不像是在開玩笑。
「去介休?」
陽休之心中一驚,介休是祁縣梁軍的屯糧之地,難道晉陽的事情已經搞定了?
「對啊,去晉陽收拾爾朱榮留下的爛攤子。」
劉益守輕嘆一聲,頗有些唏噓感慨,隨即他將信件交給陽休之查看。
陽休之一目十行看完,只見韋孝寬在信上說:爾朱榮已經帶兵追擊阿那瓌,預計將在羅陰或者羅陰以北的山道爆發激戰。他會趁機帶兵出擊,在陽曲縣附近埋伏,截殺得勝歸來的爾朱榮,請劉益守早些入晉陽城主持大局。
信中並沒有說梁軍要如何入晉陽,也沒有說為什麼他料定爾朱榮必勝。但韋孝寬說得言之鑿鑿,顯然是胸有成竹,不是無的放失。
陽休之明白,有些機密大事,劉益守都是與執行之人單獨聯繫,因此他也不知道韋孝寬是得了什麼軍令,想來一定是讓人驚掉下巴的那種。
「十多年前,爾朱榮初入洛陽,城內有一無賴少年對他說: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
爾朱榮聽了以後不以為然,跟蔡桓公一樣,什麼好話也聽不進去。
如今,還是那個無賴少年,馬上就會對爾朱榮說: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
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爾朱榮有沒有弄明白他究竟錯在哪裡。」
劉益守又是一番感慨,回想當年往事,真是滄海桑田,令人不勝唏噓。
爾朱榮能有今日之禍,全都是他咎由自取,甚至老天都很厚待於他,讓他現在都有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爾朱氏與北魏皇室拓跋氏淵源極深,開國皇帝時就交情深厚。爾朱氏先輩知道自己契胡出身,被人看不起,擠不進去上流社會的圈子,於是花了一百多年時間,利用聯姻的方式,在帝國上流圈子精耕細作,打造了一張近乎無敵的關係網!
在胡太后毒殺明帝之前,爾朱榮已經踩著先輩們的肩膀,混到了帝國上流圈子裡面的核心位置。他能夠在明帝死後興風作浪,並不是因為他的軍事才華無人能敵,而是爾朱氏從前打造的關係網,在全方位給爾朱榮加buff。
爾朱榮能控制住六鎮裡面的那些人,將邊鎮各路人馬收編到旗下,除了他本身能打外,爾朱氏在北魏帝國上層的關係網,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這種人脈關係的重要性,有點類似於高歡藉助婁昭君家裡的關係發家。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有了北魏朝廷的官方背書,爾朱榮才有發揮他軍事才華的機會。
而不是相反。
亂世開啟,有官方認證的是官軍,沒有官方認證的是反賊,幾百年前的曹操都明白這個道理。
那個時候,人人可為反賊,唯獨爾朱榮不可以,因為他不僅跟元氏宗室深度綁定(老婆就是元氏宗室,還是明帝岳父),而且爾朱氏打造的百年關係網,讓他可以利用「忠臣」與「權臣」的外衣,從北魏帝國無限制的借力,剿滅各路勢力。
這是爾朱榮相比高歡賀拔岳等人無可替代的絕對優勢,也是捆在他身上的繩索。
這讓他可以當霍光,可以當諸葛亮,甚至可以當曹操,唯獨不能當司馬懿與劉裕。
但爾朱榮入洛陽之後,飄了。該殺的殺了,不該殺的也殺了,把爾朱氏苦心經營百餘年的關係網全都斬斷,讓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沒有了北魏帝國上層的關係網,爾朱氏不過是邊鎮的一個契胡部落,跟斛律金等人半斤八兩的,他有個屁的號召力!
後面不斷自由落體般的衰落,實在不是啥新鮮事,應該說這就是爾朱榮自己作死成這樣的。
劉益守覺得,只怕時至今日,爾朱榮依舊沒有領悟到這一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源泉在哪裡,並親手將其毀滅。
以為靠著自己能打,就能打出一個大大的天下來!這種想法不能說沒道理,但光想著拿刀就能平定天下。
「主公,屬下冒昧問一句,晉陽堅城,我們要如何破城呢?」
陽休之小聲問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時候啊,人往哪裡走,不需要他人扯著嗓子去喊。有腦子的人,會有自己的判斷,他們會用腳投票。」
劉益守意味深長的說道,已經前往所居住的院落收拾行裝。看得出來,他來到烏蘇小城,就是等著韋孝寬這封信!
……
爾朱榮帶兵出征,留在晉陽的,都是他的親信與親族。當然,為了互相制衡,免得其中一方搞事情,爾朱榮命堂弟爾朱仲遠守南門,親信可朱渾元守北門,互相制約。
可朱渾氏不是爾朱氏親族,但他們卻是慕容氏的親族。
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可朱渾氏與慕容氏世代通婚百年,關係極為親密,從慕容俊(慕容俊正室便是可朱渾氏)時期開始就深度綁定。
別看慕容紹宗母親是爾朱氏出身,乃是爾朱氏百年打造的關係網成果之一,但可朱渾元與慕容紹宗,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彼此間的親密關係爾朱榮是完全比不上的。
當初,可朱渾元也是不受爾朱榮待見。但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在爾朱榮與高歡爭奪晉陽的關鍵時期,可朱渾元詐降高歡,臨陣反水,要不是韓軌拼死救援,高歡差點就魂斷祁縣,把小命交待在哪裡了。
自此之後,可朱渾元就變成了爾朱榮的鐵桿!爾朱榮深信,當年被高歡拉攏,沒有背叛自己的可朱渾一脈,跟慕容紹宗一樣,也不會背叛自己。
這天夜裡,慕容紹宗之子慕容士肅正帶著幾十個士卒巡夜,忽然發現爾朱榮府邸燃起熊熊烈火,轉眼間便開始蔓延。
「快!快去救火!」
慕容士肅大喊道。
正在這時,大隊的兵馬舉著火把而來,轉眼就將他們團團圍住。
「世叔!你這是在做什麼?」
慕容士肅看到領頭之人居然是可朱渾元,大驚失色喊道。
「來人啊,繳械,綁了!」
可朱渾元二話不說,直接下令將慕容士肅給綁了。
「我派人送你回府,今夜無論發生什麼,不要開門,不要出門,什麼也不要問!」
可朱渾元在慕容士肅耳邊輕聲說道。
慕容士肅不傻,轉眼就想明白了可朱渾元到底想做什麼!
他曾經想過自己老爹慕容紹宗會不會投降梁國,因為晉陽很多人都不想再繼續跟著爾朱榮了,私底下牢騷話不少。
但這些人裡面,絕對沒有可朱渾元!可朱渾元算得上是爾朱榮的鐵桿支持者,平日裡爾朱榮說什麼他做什麼,從來沒有半句牢騷話!
這也是為什麼爾朱榮將晉陽城一半防務交給可朱渾元的原因之一。
果然,不叫的狗才會咬人麼?
慕容士肅心中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攻打晉陽南門,有爾朱氏親信者,殺無赦!」
可朱渾元對著身後的大軍喊道。
「殺!」
「殺!」
「殺!」
肅殺之氣響徹雲霄!
今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