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8-21 07:08:12 作者: 紀嬰
  江白硯蹙眉看著施黛。

  他幼時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術、將邪修斬於劍下,便孤身一人四處漂泊。

  被邪修綁在身邊的那段時日裡,江白硯所見之人不多,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樣樣不落。

  他年紀尚小,已明白何為人心險惡。

  後來行於九州四海,江白硯見到另一種世間情態,或五陵年少鮮衣怒馬,或細水長流煙火人家。

  江白硯皆不在意。

  世人於他如雲煙,所謂眾生百態,不過是畫卷之上無甚區別的墨點,污濁無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跡。

  但……他第一次見到如施黛這般的人。

  如果旁人是大小不一的墨點,屬於她的那一團,定要格外張牙舞爪些,撲騰晃悠的模樣,仿佛隨時能從紙上躍然而出。

  江白硯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渾身染血、眼底殺意未散,身旁眾人要麼驚惶不定,要麼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氣與戾氣。

  唯獨施黛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江公子這樣厲害,今後與我同行捉妖,還望莫要嫌棄。我已經在刻苦鑽研符法了,不會拖你後腿的。」

  江白硯輕哂一聲。

  他被厭棄久了,還從未得誰說過一句「莫要嫌棄」。

  江白硯語氣淡淡:「怎會嫌棄施小姐。」

  話音方落,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傷了?」

  這樁連環兇案雖由他們小隊在查,但昌樂坊鬧出這麼大亂子,鎮厄司當然要派人鎮壓。

  閻清歡與施雲聲被幾名鎮厄司同僚護送而來,望見江白硯幾乎被血染紅的白衣,閻清歡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江白硯:「並非我的血,不必憂心。」

  他生有一雙狹長桃花眼,瀲灩清潤,不笑亦含情,因慣於偽裝,嘴角時常勾著弧度。

  很能蠱人心魄,令人難以察覺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曉實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滅世之災時,江白硯執劍含笑的模樣歷歷在目,讓它每每見他唇邊上揚,都有種此人要大開殺戒的錯覺。

  「你們有遇上什麼危險嗎?」

  一行四人總算匯合,施黛放下心來,將兩人迅速打量。

  閻清歡的大氅沾滿塵泥,束髮玉冠松松垮垮,肩頭有幾滴濺射狀血跡,來自被斬殺的妖鬼。

  施雲聲有些體力不支,面色隱隱發白,正緊緊握著手中長刀,察覺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驚無險。」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話本走進現實。閻清歡形貌狼狽,眼神卻是興奮:「施弟弟持刀護我周全,十步殺一鬼,千里不留行。當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俠風範啊!」

  鬼打牆出現後,他和施雲聲一起被傳送進巷道深處。

  一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一個是十三歲的小孩。閻清歡本以為要打一場硬仗,瑟瑟發抖,努力把施雲聲護在身後。

  沒成想,施雲聲拔刀而起,殺鬼如切菜,一刀一個。

  好冷酷,好孤僻,好有大俠之風。


  起初的閻清歡咬緊牙關,試圖當一個靠譜的大人:「弟弟別怕,有我保護你。」

  後來的閻清歡一把抱住小孩胳膊:「弟弟帶帶我!」

  雖然今夜他的表現略顯窩囊,但問題不大。

  哪個話本主角不是從零起步,經過漫長曆練,才終成大器的。

  再說,學醫讀書人的事,哪能叫窩囊?他抱上施家弟弟大腿,是能屈能伸。

  被天花亂墜一通吹捧,施雲聲好似吃到一顆酸橘子,小臉用力皺了皺:「閉、閉嘴。」

  說完蹙著眉,不動聲色看向施黛。

  髮髻沒亂,斗篷有點兒髒,沒聞到血腥氣。

  施雲聲收回目光。

  她沒受傷。

  教書先生的屍體在院落居室中,閻清歡身為搖鈴醫,去了屋內驗屍。

  施黛大學考了警校,可惜還沒報導,就遇上那起車禍。

  她從小就對刑偵探案感興趣,壯著膽子跟在閻清歡身後,臨走前將施雲聲託付給一位同僚照看,耐著性子安撫:「我們去去就回。屋子裡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嗎?」

  雖然她自己也有些發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現得是個靠譜的大人!

  ——然後理所當然地,在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殘屍時,險些乾嘔。

  不知何時偷偷跟在她身後進屋的施雲聲:……

  施雲聲嘴角一挑,語調譏誚:「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麼?你被嚇到的樣子?」

  他在狼群長大,沒被尋回施府時,過的是茹毛飲血的日子,怎麼可能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會將他看作小孩對待,噓寒問暖還不夠,連稍微血腥些的畫面都不願讓他瞧見。

  濃郁腥氣撲面而來,施雲聲默不作聲,看了看施黛發白的臉。

  她顯然很不適應這種味道,蹙眉捂著鼻子。

  麻煩。

  沉默一會兒,小孩沉著一張臉,抬手於半空輕輕扇動,帶來幾縷清爽微風。

  仿佛只是他自己覺得太腥,一邊扇風,一邊小聲冷哼:「難聞。」

  哪有狼族不習慣血腥氣的。

  施黛剎那瞭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湊了湊。

  臥房狹窄,空間被腥氣填滿,如同發酵的罐頭。

  一具男性屍身橫躺於地面,皮膚被一刀刀反覆割開,右手似被野獸啃咬過,掌心消失無蹤。

  死者名為陳書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說術業有專攻,閻清歡今夜戰戰兢兢這麼久,面對這具堪稱猙獰的殘屍,竟漸漸放鬆下來。

  「淡紫雲霧狀小塊屍斑,尚未有銅錢大小……」

  將狐皮大氅脫下,閻清歡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動屍首:「此人遇害約莫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施黛:「我們從鎮厄司動身前往昌樂坊,恰好是半個時辰之前。」

  他們之所以趕到昌樂坊,是有人來鎮厄司報官,聲稱在芙蓉園見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時,兇手已經對死者下手了。

  「傷口出血極多,噴射狀。」

  閻清歡垂首,借著燭火,端詳屍體上的數道血痕:「血口邊緣收縮,是生前形成的傷勢——此人活著的時候,就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臨死之前,這人受過難以想像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處肌體皆被銳物切割,宛如凌遲。

  閻清歡學醫多年,對屍身枯骨屢見不鮮。無論瞧上去有多瘮人,不過一灘血肉罷了,不像活人和厲鬼,能眨眼間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條勒痕,色澤深紅,乃死前所致。至於手腳和小腹的撕扯傷……」

  閻清歡道:「應該是他死後,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麼仇什麼怨啊。」

  一名鎮厄司同僚雙手環抱,輕嘶一聲:「生前千刀萬剮,死後還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慶坊中,屍體同樣悽慘。」

  江白硯道:「兇手將死者折磨至遍體鱗傷,並剝下他的皮。」

  虐待死者,說明積怨已深。

  「啊——」

  施黛恍然:「昨天被傀儡師張貼的志怪故事名為《畫皮》,死者被剝下了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縊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條勒痕。」

  原來這些故事不僅昭示著被傀儡術操縱的妖鬼,還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這還真是,」閻清歡眼角一抽,「囂張。」

  放眼整個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兇手能有幾個?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牆上一貼,幾乎擺明是在同鎮厄司挑釁:

  有本事來抓我啊。

  「今晚被這樣一鬧,明天恐怕整個長安城都能知道,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殺人了。」

  鎮厄司同僚長嘆一聲:「我們把昌樂坊里里外外搜尋過一遍,傀儡師壓根沒留線索——妖魔鬼怪蜂擁而至,將那傢伙的氣息全蓋住了。」

  這要怎麼查?

  施黛想了想:「今天貼在芙蓉園的紙,你們撕下帶來了嗎?」

  他們聽人報案,火急火燎來了昌樂坊,沒來得及去看看芙蓉園裡的志怪故事。

  同僚聽罷點點頭,朝窗外低呼幾句,沒過多久,有人送來一張薄紙。

  紙張纖薄,有些粗糙,並非純粹的白,而是泛著淺黃。

  紙上的字跡蒼勁有力、鐵畫銀鉤,內容與報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傳統劇情。

  江白硯伸手,輕捻紙頁:「纖草紙。」

  不愛念書的施雲聲聽得雲裡霧裡,用慣了名貴宣紙的閻清歡一臉茫然。

  「纖草紙以皮料與草莖製成,色黃微韌,薄如蟬翼,極為罕見。」

  江白硯低聲:「纖草紙產於長安周邊,因造價高、書寫困難,很少有人再造。」

  總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質差,已經退出市場。

  施黛立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師如果單純只寫故事,用街邊隨處可見的麻紙就好。特意選用市面難尋的纖草紙……是不是說明,這種紙有特殊意義?」


  江白硯安靜看她一眼,輕輕點頭:「明日,我去查造紙地。」

  在房中繼續待了會兒,好不容易能離開,施黛走出院落,長長出了口氣。

  夜裡微風醺然,一輪明月當空。

  因有鎮厄司出面,不久前遊蕩於此的妖魔邪祟盡數消散,長街總算恢復往日靜謐。

  「你就是施黛?」

  身後響起清亮女聲,施黛循聲望去,是個著火紅石榴裙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濃眉大眼,眉宇肆意張揚,雙手環抱將她細細打量:「我名柳如棠,隸屬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見盤旋於她脖頸上的一條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點頭,好奇道:「這位是,柳仙?」

  大昭以東以北,常有生靈修煉成精怪。

  人們將此類精怪稱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黃白柳灰」——

  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

  修煉成仙,需要大量修為與功德。

  如果僅僅久居深山,連半個人影都見不著,功德難以積累。於是不少精怪會尋一名有緣之人,以請仙出馬的方式,與那人一同驅邪祟、除災厄。

  恰如俗語所言,「出馬不為名與利,救苦救難在世間」。

  被人一眼認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輕吐信子,低笑一聲,嗓音幽幽:「正是。你喚我白九娘子就好。」

  「我已問過附近住民,死者是個教書先生,並無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麼說呢,這人平日裡深居簡出,性子雖然孤僻,但還算循規蹈矩。聽說他被殺害,街坊鄰里都覺得詫異。」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轉:「哦?是嗎?」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調查的嗎?您能不知道死者是個什麼人?上這兒捧哏來了?

  閻清歡回想看過的話本子,這種時候,就應該說上一句——

  閻清歡挺直腰杆,迅速代入角色:「死者可有仇家?」

  「並無。」

  柳如棠搖頭:「不過聽鄰居講,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聲:「等會兒,怕血?」

  閻清歡:……

  怎麼感覺這蛇,搶了他的台詞?

  「正是。」

  柳如棠:「曾有幾名小孩在街邊打鬧,一人摔破腦袋,流了點血。死者碰巧經過,被嚇得跌坐在地。有鄰居好心上前詢問,他只說是從小就怕血。」

  「一點兒血就把他嚇成這樣?」

  白九娘子睜圓雙眼,尾巴一晃:「嚯,這種事兒,沒聽說過!」

  一句話說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頜,神不知鬼不覺加入其中:「巧了。這種事兒我聽說過。」

  白九娘子:「哦?您來來!」

  閻清歡:…施黛你怎麼就順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過,要是某人經歷一場難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脅、或是被殘忍虐待,當情景再現,此人會表現出極大的迴避姿態。」


  其實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紀的犯罪心理學科普書,在報名警校後,施黛認真翻閱過。

  這種下意識的迴避,被稱作「創傷後應激障礙」。

  施黛繼續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再打個比方,一個人要是溺過水,此後見水,很可能感到驚恐與窒息。」

  這個比喻言簡意賅,閻清歡立馬想通:「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經……見過很多血,不,很可能見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慘案?」

  「對囉。」

  施黛打了個響指:「再往深處想,說不定那起慘案,正與死者被害的原因有關呢?」

  她說著一頓:「不過說得再多,不過是猜想罷了。要想順藤摸瓜查明傀儡師的真實身份,還得依據江公子的辦法,看看纖草紙的來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沒法子召來當面對質。」

  柳如棠嘖了聲:「要是招魂一招一個準,我們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滯留於人世的鬼,全是陰差陽錯沒被黑白無常拘走的遊魂,數量不多。

  今夜幾十個吊死鬼齊聚昌樂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天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懶懶打個哈欠:「你們先行回府吧。善後的事,鎮厄司自有人來做。」

  她話剛說完,街上忽然拂開一陣微風。

  以昌樂坊中心為起始,溫潤白光如水溢散,不過轉瞬,竟將方圓幾里團團包裹。

  光暈淺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覺心中熨帖,焦慮、恐懼與不安的情緒,一股腦沒了影蹤。

  夜風中,隱約傳來女子輕柔和緩的低語,澄淨空靈: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世人。(注1)」

  陰氣裊裊散開。

  天邊暗雲褪盡,皎月生輝。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輕副指揮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鎮厄司設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揮使統領。

  「白副指揮使出身於文淵書院,是個天才陣師。」

  柳如棠道:「你們以後會見到的。」

  *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這次是施黛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憊程度堪比跑上一場馬拉松。

  不過能救下一些人,心情自是不錯。

  被她保護的百姓極為熱情,臨別前千恩萬謝,邀她得閒去昌樂坊做客。尤其是千鈞一髮之際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幾顆甜滋滋的飴糖。

  今天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師又想死者,腦子裡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終後果是——

  睡不著。

  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沒睡著,施黛決定外出吹吹冷風。

  「阿狸。」

  獨自走在施府前院的池塘邊,施黛戳戳肩頭的白毛狐狸:「這樁案子,你怎麼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麼看。

  它看不懂。

  它雖為天道,卻是天道潰散後的一塊小小殘片,記憶所剩無幾,相當於人族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要它抽絲剝繭地探案,它寧願去找江白硯……

  好吧還是江白硯可怕一點,探案頂多玩命,和江白硯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給你的《蒼生錄》里,並未提及這樁案子。」

  阿狸道:「說明它並非大案,應該很快能查明。」

  說這話時,施黛已來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著冷意,清疏如殘雪。她在腦子裡將線索串連一遍,還想說些什麼,低低「咦」了一聲。

  清夜無塵,月色似水,將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遠處的牆邊蜷縮一道小小的影子,通體漆黑,看模樣像是……

  施黛:「狗?」

  哪裡有狗?

  阿狸輕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條暖融融的圍巾,為施黛擋下刺骨冬風。

  循聲望去,小白狐狸整個頓住。

  什麼狗。

  那是……施雲聲!

  準確來說,是施雲聲的妖形,一隻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雲聲的身體裡被邪修融入妖丹,後來與狼群共生,將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實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盡或心神不穩時,會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淪為半妖,已是恥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曉,不知要惹來多少非議與嘲諷。

  施雲聲不願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訴過爹爹娘親,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旁人。

  緊接著小聲強調一句,連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於小朋友彆扭的自尊心。

  因此,無論是原主,還是現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隻小狼。

  所以為什麼……會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緊張。

  受天理制約,它不能向施黛透露這個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雲聲,也沒法點破。

  「狗?」

  阿狸乾笑一聲,試圖採取迂迴戰術:「有沒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說這話時,施黛已湊上前去,蹲下端詳那團深黑色毛絨絨。

  小小一個,耳朵耷拉,雙目緊閉,不知是受冷還是身體不舒服,正在微微顫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錯。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還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黑色小土狗。

  施雲聲今年十三歲,算算年紀,相當於一歲不到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長開,這會兒軟綿綿躺在牆角,莫說施黛,連阿狸也說不出一聲「狼」。

  阿狸閉了閉眼,放棄掙扎:「有沒有可能,是狼。」


  「長安哪有狼?這裡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著腦袋,伸手戳了戳毛團的臉頰。

  狼崽瑟縮一下,渾渾噩噩,並未睜眼。

  「奇怪,府里有圍牆,它怎麼進來的?是哪個丫鬟小廝養的嗎?」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這隻毛團很乾淨,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塵。

  施黛喜歡小動物,見它輕輕顫抖,下意識熟稔抱起,摟在懷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雲聲非常厭惡被人觸碰。

  雖不知他為何會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雲聲醒來,發現被施黛抱在懷中……

  一定會惱羞成怒、大發雷霆。

  說說說不定還會出於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說服,阿狸趕忙試圖力挽狂瀾:「要不別抱了吧?這、這狗,一看就兇巴巴的,不喜歡和人親近——」

  然後就見小狼崽縮成一團,往施黛懷裡鑽了鑽。

  阿狸:……

  失策。

  險些忘記現在是冬天,施雲聲被凍了太久,在身體僵硬冰冷的狀態下,會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溫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輕輕摸一把小狼後背,果然一片冰涼。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個懷抱輕而易舉擁住。

  皮毛並不堅硬,帶著幼崽獨有的柔軟溫馴,絨毛有些短,掌心拂過,能感受到其下單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處?」

  阿狸嘴角一抽:「這狗應是府中下人養的,不一會兒,主人就會來尋它。狗有野性,你抱著它,恐會被咬……」

  然後就見狼崽舒舒服服搖晃耳朵,用腦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這孩子睡、睡迷糊了!

  這回它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因為下一刻,心中被更為驚慌的尖叫填滿——

  完蛋。

  施雲聲……睜眼了!!!

  施雲聲睜眼時,施黛正輕輕揉捏著小狼的後背。

  他與狼群長大,從未被人撫摸過,後來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會刻意避開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是個怪物。

  渙散的意識漸漸回籠。

  今日與江白硯一戰,如往常一樣,他又被一劍擊退。

  明明都是獨自長大、後又入住施府,憑什麼他總是敵不過江白硯?

  他不願聽所謂的「年紀尚小」,在狼群的世界裡,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樂坊中一路屠殺妖鬼,耗去不少氣力,回府後鬱結難消,前往練功場練刀。

  緊接著,便在回房時一陣眩暈,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臥房,沒過多久體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過去。

  古怪的熱意將身體包裹,後背溢開前所未有的舒適,如同春水層層盪開,伴隨和煦微風。


  施黛的擼毛技術堪稱純熟,自後頸撫到尾巴,勾起陣陣戰慄酥麻。

  小狼輕輕眨眼,發出低聲嗚咽,不自覺朝她懷裡縮了縮。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覺敏銳,施雲聲一瞬明悟,這是何人的氣息。

  施黛為何會在這裡?他此刻難道還是狼形?不對…他在哪裡?!

  瞳孔地震。寒毛直豎。

  小狼崽猛地一個掙扎,飛快仰起腦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臉。

  他方才,被她抱在懷裡?!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還出於本能主動縮進她懷裡,甚至蹭過她掌心。

  施雲聲:???

  「醒了?」

  這隻毛團擁有一雙黢黑澄明的眼睛,似是出於緊張,尾巴直直豎起。

  施黛捏捏它臉頰:「還冷嗎?」

  不冷了。

  施雲聲只覺得熱。

  熱意自耳後蔓延,洶湧擴散到頰邊,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羞惱的時候——

  比起惱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兇惡的狼,輕易而舉能咬斷一個人的喉嚨,怎、怎麼能像這樣,被她抱著?

  「這是誰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話沒說完,就見懷裡的小東西四腿狂蹬,仰頭看她一眼。

  其實施雲聲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圓溜溜的雙眼毫無威懾力,更因方才被她撫摸過,沁出朦朧水霧。

  看起來像撒嬌。

  趁她愣神,那團漆黑的身影已躍上地面,跑進夜色中。

  *

  施雲聲第二日起得很早。

  準確來說,他整夜沒睡。

  本就煩悶的心情變得糟糕透頂,用完早膳,他入了練武場習刀。

  他學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厲,全憑這些年來捕殺獵物的狠勁。

  刀光凜冽,罡風四起,照亮沉凝的眼睛。

  忽地,施雲聲停下動作。

  他嗅見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來源於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頓了頓,小孩沉下臉,看向練武場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紋深綠衫子,下著折枝裙,明艷艷的色調乾淨清麗,竟將練武場的肅殺之氣瞬間壓下去。

  她雙手負於身後,如往常一般笑吟吟開口:「哇,又有進益!」

  昨夜的狼狽湧上心頭,施雲聲不想和她廢話:「你來做什麼?」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聲。

  「鏘鏘。」

  她倏地伸手,廣袖惹來一瞬清風,在那隻白淨纖細的右手上,握著串紅潤潤的糖葫蘆:「給你買的,當作一起捉妖的紀念。」

  她可沒忘,在血氣洶洶的案發現場,這位小朋友曾為她扇風來著。

  施雲聲自從回到施府,總是板著張臉,不喜吃食,不愛玩樂,不與人接觸。


  但畢竟是個小孩,施黛曾無意中見過,他接連吃下整整八個乳酪玉露團。

  應該是喜歡吃甜食的吧?

  目光飛快掠過那串冰糖葫蘆。

  施雲聲吞咽一口唾沫,攥緊手中刀柄,悶悶別過頭:「不需要。」

  「是嗎?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長嘆一口氣:「這家冰糖葫蘆的口味,可謂長安城一絕。」

  眼睫輕顫一下,施雲聲抿緊唇瓣。

  「酸甜適度,美妙絕倫。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顆提神醒腦,兩顆永不疲勞。」

  施雲聲咬緊下唇。

  這個壞、壞女人!

  施黛仍在繼續說:「此糖葫蘆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再眨眼,手裡的糖葫蘆已被施雲聲一把奪過。

  小孩不知為何臉頰通紅,鼓著腮幫子立在原地,分明聞到香甜氣味,卻又遲遲不吃,猶豫許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蘆上的糖霜。

  好—可—愛。

  施黛一臉姨母笑,雙眼彎彎如月牙:「你試試一口悶。」

  施雲聲冷哼一聲,惡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蘆。

  果真如她所說,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齒咬破,發出冰塊碰撞般的清脆聲響。

  好吃。

  施雲聲輕舔下唇:「難吃。」

  他本想補上一句「狗都不吃」,轉念一想,又覺得說出來太傷人,於是凶神惡煞把這四個字咽回喉嚨裡頭。

  哪有一邊說難吃,一邊迅速把糖葫蘆吞下,還意猶未盡舔舐唇邊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氣接話:「好好好。你想吃什麼?」

  冷冷看她一眼,施雲聲半晌一言不發。

  想起昨夜之事,心情愈發煩躁,不知怎地,想要嚇一嚇她:「吃人。」

  沒有預想中的怔愣與驚慌。

  施黛低低「噢」了聲,挑起眉梢,竟咧嘴笑著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邊。

  施黛:「這裡有個現成的,你吃不吃?」

  施雲聲:……?

  他被一句話噎得啞口無言。

  視線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裡,就是這隻手抱著他一遍遍撫摸,他意識朦朧,還蹭了蹭。

  耳後湧起滾燙紅暈,狼族的暴虐之氣衝撞四肢百骸,讓他想要撕碎什麼東西,譬如血肉或皮膚——

  於是施雲聲兇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蘆,口腔被山楂填滿,臉頰鼓成圓圓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進尺,輕輕捏了捏他臉頰:「難吃你就多吃點。」

  指尖輕軟,昨夜的記憶愈發清晰。

  施雲聲觸電般避開,啃咬糖葫蘆的力道愈發用力,咯嘣咯嘣,耳尖通紅。

  壞女人。

  她、她欺負人!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區100紅包~寫了八千…潛能爆發了屬於是orz快誇我!(挺胸脯)之後更新都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噢!

  不要對推理抱有期望,懸疑推理是我不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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