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裡的宣紙,殷柔神情複雜。
該怎麼去形容這個隊名最貼切。
很特別,很有威懾力,乃她生平僅見。
在此之前,她對隊名的理解僅限於【誅邪】、【斬妖】,或是更婉約些的【清風笑】。
「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終於道,「用這個?」
「嗯。」
施黛點頭:「我們已一致同意過了。」
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垂眸靜思的江白硯。
這是頭一回,它居然對江白硯有了一絲絲共情。
「此名極佳。」
沈流霜毫不含糊:「鋒芒畢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懾妖魔之效。」
阿狸:……
沈流霜此人,它懂。
一個堅定不移的終極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稱,哪怕叫敷衍至極的【對對隊】,她也能夸出花來。
不得不說,沈流霜的總結頗有成效。
閻清歡聽罷乖巧撓頭:「的確威震八方。」
雖然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他挺喜歡這個隊名。
獨一無二,和話本子裡約定俗成的套路完全不一樣。
「行。」
將宣紙迭好,放入袖中。憑著心底那點兒為數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製作腰牌需要幾日時間。在此期間,如果想修改隊名,可以來找我——你們繼續去查傀儡師的案子吧。」
*
傀儡師每次殺人,都會用纖草紙寫下一則志怪故事,張貼於長安城某處。
纖草紙造價高昂卻不易書寫,近幾年已快絕跡。江白硯查出,長安附近,製造這種紙張的小鎮名為青城。
帶著施雲聲,一行人趕到青城鎮,已是一個時辰後。
這是座名不見經傳的鎮子,坐落於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盤旋,串連起古樸窄巷,白牆黑瓦。
青城鎮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產出纖草紙。
「纖草紙?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沒人用,壓根賺不了錢。不過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不能丟。」
作坊主人是個中年漢子,聽罷幾人來意,思索道:「有誰來買過?最近……最近是有那麼一個人!」
不出意外的話,那人是傀儡師。
施黛認真地聽。
「他是我這裡的常客,從幾年前起,就不時來買一些纖草紙。」
作坊主人道:「我問過他買這玩意兒做什麼,他不願說。」
閻清歡沉不住氣:「那人長什麼模樣?」
「他每次來,都戴著個木頭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
作坊主人道:「不過……是個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果然是本地人。
施黛心下一動:「二三十年前,鎮子裡可曾發生過劫財殺人慘案?」
如果她的推理沒錯,傀儡師將三名死者的罪狀寫進三個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點,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奪不義之財。
看故事裡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滅門案。
傀儡師既然和他們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殺人案?沒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沒聽青城鎮出過這種事。」
閻清歡:「欸?!」
可、可傀儡師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來,青城鎮連命案都沒發生過,復仇又從何談起?
「鎮子後的山裡。」
沉默許久的江白硯冷靜開口:「若是出現命案,鎮中之人不會知曉。」
青城鎮坐落於山腳,背靠一座巍峨高山。
作坊主人恍然點頭:「對對對,聽雨山里住著不少人家。不過山路難走,那些人自給自足,不常與我們鎮子往來。」
施黛頷首,皺了皺眉。
這就難辦了。
青城鎮後的聽雨山地勢連綿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
更何況,他們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
「不如這樣。」
沈流霜道:「鎮子裡的人時常上山採藥。如果當初的滅門案發生在山裡,這些年來,應該會有人見到屍骨、新墳或廢棄的房屋——我們不妨先分頭行動,四處打探打探消息。」
*
青城鎮不大,粗略將百姓們問上一圈,用不了太長時間。
與另外四人分散後,江白硯並未敲響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門。
他有更合適的去處。
小鎮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風光,鎮子以南,是大片墓地。
寒冬的烏雲壓得很沉,墳冢肅穆幽冷,枯藤頹落,偶有幾聲老鴉喑啞的啼鳴。
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硯更習慣與妖鬼打交道。
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劃破左掌。鮮血滴落,於厲鬼而言,是美味佳肴。
沒過多久,幾縷黑煙慢慢聚攏,凝出鬼影。
此刻的江白硯毫無危險性。
他有意收斂氣息,相貌雋朗溫和,看不出殺氣。
黑煙凝集,幾隻惡鬼面露猙獰,同時襲來。
江白硯只一劍,便將它們魂魄斬滅大半。
大昭人心純樸,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釣魚執法這種歹毒的手段。
惡鬼們哀嚎聲聲,明白來了個不能惹的硬茬,剛要落荒而逃,就被劍氣擋住去路。
「今日打擾諸位。」
江白硯輕揚嘴角:「我有一事相問。」
仍是眉眼含笑、溫潤有禮的模樣。
惡鬼哪敢反抗,忙不迭點頭:「您說!」
「近三十年中,」長劍橫於一隻惡鬼脖頸,江白硯道,「鎮後的聽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尋常之事?」
它哪知道什麼命案。
惡鬼渾身一顫:「我、我不知——」
最後一個字沒來得及開口,劍光橫絕,刺入它脖頸。
只一瞬,這隻惡鬼消散無蹤。
而那看似風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輕旋,長劍直抵另一隻惡鬼咽喉。
江白硯溫聲道:「你可知曉?」
在對方搖頭的剎那,劍鋒將它一分為二。
蒼天。
哪怕是這些心懷惡念的厲鬼,也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活閻王。幾隻尚存的鬼魂個個癱坐在地,呆若木雞。
「我、我好像知道!」
終於,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帶著哭腔開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於鎮中遊蕩,遇見四個男人帶著血氣,從聽雨山下來。他們看不見我,講話毫無顧忌,似乎說是……『這次得到寶貝了,等回長安,能發大財』。」
寶貝。
與傀儡師所寫故事裡的劫財相吻合。
江白硯笑笑:「那四個男人長相如何,你可知曉名姓?」
溫柔的嗓音。
如同看似風平浪靜的水面,暗藏能將人吞噬的潮。
「我我我想想!一個很膽小怕事,似乎被嚇壞了,嘀嘀咕咕說『我們殺了那一家,會不會有冤魂索命』。另外三個我記不太清……」
鬼影都快哭了:「被圍在中間的男人很高,額頭有道很長的傷疤,像是他們的大哥,凶神惡煞的……對,他們叫他『趙兄』。」
江白硯:「還有嗎。」
還能有什麼?惡鬼欲哭無淚,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它之所以還記得一些,全因青城鎮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覺得新奇罷了。
「真、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兩人很兇,對那個膽小的罵罵咧咧,另一人溫和一些,和事佬一樣。」
道貌岸然的穆濤,懦弱孤僻的陳書之,暴躁易怒的秦禮和。
與三名死者完全吻合。
傀儡師要再殺人……
只剩那姓趙的領頭人了。
他們所猜不錯,死者們曾將一戶人家屠戮殆盡,奪取家財。
聽描述,是為了個價值不菲的寶物。
江白硯沉默不語,餘下幾隻惡鬼不敢動彈。
片刻的寂靜後,江白硯噙著笑道:「多謝。」
……終於!
眾鬼如釋重負。
卻不想下一刻,他的劍氣與笑意一樣輕緩,蜻蜓點水般掠過——
還沒來得及面露驚恐,群鬼灰飛煙滅。
長劍毫無遲疑,斬滅數隻惡鬼。他從未承諾過,要留它們一命。
冷風掠過少年烏黑的發,又在頃刻間歸於沉寂。
江白硯收劍入鞘,並未回頭,輕揚嘴角:「施小姐,可看夠了?」
趴在施黛肩頭,和她一起遙遙旁觀的阿狸:……
這廝果然發現了!
施黛和江白硯的想法一樣,比起鎮中居民,遊蕩的鬼魂或許能知道更多線索。
她四處打探著來到墓地,正巧聽見惡鬼回憶當年的事情,就沒出聲打擾。
雖說沒做虧心事,但江白硯這樣一問,施黛還是有點兒偷看被抓包般的尷尬,靠近道了聲:「江公子,好巧。」
江白硯側身,目光沉靜,落在她眼底。
他仍帶著笑,極淺極淡,如雲煙輕輕勾勒出的一筆。
這讓施黛想起方才他揮劍時的模樣。劍氣狠戾,江白硯的神情卻是遊刃有餘。
不像殺鬼,似在輕撫一樹花枝。
頰邊還有兩個很淺的酒窩。
就,真挺好看的。
看出她神色中的遲疑,江白硯輕嗤:「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覺得我將它們盡數斬殺,太過殘忍?」
施黛一愣:「江公子這是什麼話?我能看出來,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惡鬼。如果不除掉它們,會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厲鬼透露了傀儡師一案的重要線索,也改不了它們本質上的惡,之所以對江白硯唯唯諾諾,不過因為他更強罷了。
換作別的普通人,早被它們吃得一乾二淨。
對這種事,她看得很明白。
沒料到她如此回答,江白硯微怔。
「至於看你……」
施黛撓頭,因為沒什麼旖旎心思,說得坦坦蕩蕩:「我不是說過嗎,江公子笑起來好看,劍氣也很漂亮。」
江白硯:。
他短暫沉默。
常年與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輩。他所見所感,無外乎冰冷惡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誇讚,令他感到不適且茫然。
好看?
孑然獨行的那兩年,也曾有人誇他俊朗,但江白硯渾不在意。
他殺了太多的人與妖,在他看來,無論如何精緻的眉眼、怎樣纖柔的皮膚,被斬於劍下,皆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區別,在於劍鋒划過之際,一些人的皮肉宛如絲綢,一些人更粗糙罷了。
沒來由地,聽施黛說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識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為這張皮相。
江白硯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撥浪鼓,是個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
那……倘若他失了這張臉呢?
施黛會將他棄之如敝履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渾身上下,遍布有無數猙獰可怖的傷疤。
這樣的身體,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
心底的惡念再度滋生。江白硯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驚愕與嫌惡之色的模樣。
「原來施小姐這樣想。」
耳邊傳來一聲低笑,施黛肩頭,阿狸打了個哆嗦。
它莫名有種預感,江白硯……又要發瘋。
它的第六感很準。
不知想到什麼,江白硯輕揚嘴角,拔劍的動作乾淨利落——
再眨眼,劍鋒直刺他自己臉頰!
……救命!!!
徹徹底底被嚇了一跳,心裡破天荒蹦出一句髒話,白狐狸睜大雙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應更快,只怔忪一剎,立馬湊上前去,握住江白硯右手。
劍尖貼著他頰邊,並未深入,只劃破了一小道血線。
施黛險些被嚇個半死。
因為太匆忙,她上前時沒剎住力道,幾乎整個人撞進江白硯懷中。但她沒功夫在意這個,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劍的那隻手。
「江公子。」
她聲音發抖:「你做什麼?」
她在緊張,因為捨不得這張皮相?
江白硯隱有困惑,眼底夾雜難以捉摸的自厭與譏嘲:「我不過好奇……若將這張臉劃爛,可還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題。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這人恐怕會一劍劃破自己的臉。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麼性質,不用多言。
江白硯大抵會將她看作登徒子。
它簡直要抓狂,世上怎麼會有江白硯這種瘋子?
側臉的傷痕滲出血跡,江白硯卻毫無感覺,仿佛那並非自己的身體。
他看見施黛淺淺吸了口氣。
施黛仰頭,對上他雙眼:「我不僅覺得江公子臉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這樣說,你莫非要將渾身上下全割一遍嗎?」
江白硯:……?
被她這樣反問,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想起江白硯曾經的替傀身份,那點兒驚嚇漸漸成了無奈。
他對自己的身體,一直很不愛惜。
從袖口掏出金瘡藥,她皺著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惱: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劃自己一劍,等今後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遲啊?再說,要是誰都能來割一刀,你成什麼了?」
江白硯蹙眉:「他們怎配。」
施黛:「難道我就配了?」
江白硯長睫一顫。
當然不是。在他看來,施黛並無特殊。
沒等他反唇相譏,說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輕聲笑道:
「我也不配。在這世上,沒人是值得讓你傷害自己的。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後別這樣做了,挺疼的。」
江白硯說不過她。
這一番話太過理所當然,他難以理解,又無法反駁。
他有什麼重要的,不過人人嫌惡的行屍走肉罷了。
雖覺可笑,心底翻湧肆虐的惡意卻奇異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施黛仰頭看他,指了指那道淺淺的血痕:「傷口在臉上,你看不見。我來幫你擦藥吧?」
江白硯低聲:「多謝。」
於是施黛靠近一步,淺淡清香迎面而來,將他周身的冷意無聲侵占。
江白硯第一次與她離得這樣近。
一低頭,能見到那雙圓潤澄亮的杏眼。她收斂了笑,眼底蘊藉微光。
當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頰邊,起初是極輕的癢,伴隨淺淺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銳冰冷,讓他生出快意。
那種交織的痛與癢,惹人沉溺。
……很癢。
這種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他竟有些後悔,沒能將傷口刺得更深更長。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帶狐疑。
奇怪。
《蒼生錄》里寫過,江白硯習慣疼痛,無論受多重的傷,都不屑一顧。
偏偏被她碰到兩次,她沒用力氣,傷口也都是小傷,江白硯為什麼會這樣緊張?
尤其這一次,他下頜緊繃,連眼尾都隱隱泛紅,瓷娃娃似的。
「那個……」
施黛小心翼翼:「沒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濃稠墨硯,江白硯垂下長睫:「無礙。」
他臉上傷口很淺,不會留疤。施黛指尖沾著藥膏,摩挲幾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見江白硯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幾分:「江公子已從惡鬼口中得到線索,我們快將消息告訴其他人吧。順利的話,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師的身份了。」
超級偵探,認真辦案。
第一次順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幾人約定在鎮口匯合,快到約定時間,施黛與江白硯一路回程。
她足步輕快,江白硯跟在她身後。
冬風拂過天邊厚積的濃雲,薄光落在她白皙後頸。
漸漸地,幾縷鬼霧攀上她身側。
這裡是墓地,鬼霧由死氣凝成,隨處可見,不會傷人。江白硯卻忽然覺得,那團黑色的霧氣很是礙眼。
與她並不相襯。
一縷風過,少年微微蹙眉,漫不經心伸出右手,指腹蒼白,拂過施黛柔軟的黑髮。
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江白硯的動作冷戾卻輕柔,與她髮絲交纏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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