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8-21 07:08:13 作者: 紀嬰
  看著手裡的宣紙,殷柔神情複雜。

  該怎麼去形容這個隊名最貼切。

  很特別,很有威懾力,乃她生平僅見。

  在此之前,她對隊名的理解僅限於【誅邪】、【斬妖】,或是更婉約些的【清風笑】。

  「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終於道,「用這個?」

  「嗯。」

  施黛點頭:「我們已一致同意過了。」

  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垂眸靜思的江白硯。

  這是頭一回,它居然對江白硯有了一絲絲共情。

  「此名極佳。」

  沈流霜毫不含糊:「鋒芒畢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懾妖魔之效。」

  阿狸:……

  沈流霜此人,它懂。

  一個堅定不移的終極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稱,哪怕叫敷衍至極的【對對隊】,她也能夸出花來。

  不得不說,沈流霜的總結頗有成效。

  閻清歡聽罷乖巧撓頭:「的確威震八方。」

  雖然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他挺喜歡這個隊名。

  獨一無二,和話本子裡約定俗成的套路完全不一樣。

  「行。」

  將宣紙迭好,放入袖中。憑著心底那點兒為數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製作腰牌需要幾日時間。在此期間,如果想修改隊名,可以來找我——你們繼續去查傀儡師的案子吧。」

  *

  傀儡師每次殺人,都會用纖草紙寫下一則志怪故事,張貼於長安城某處。

  纖草紙造價高昂卻不易書寫,近幾年已快絕跡。江白硯查出,長安附近,製造這種紙張的小鎮名為青城。

  帶著施雲聲,一行人趕到青城鎮,已是一個時辰後。

  這是座名不見經傳的鎮子,坐落於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盤旋,串連起古樸窄巷,白牆黑瓦。

  青城鎮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產出纖草紙。

  「纖草紙?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沒人用,壓根賺不了錢。不過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不能丟。」

  作坊主人是個中年漢子,聽罷幾人來意,思索道:「有誰來買過?最近……最近是有那麼一個人!」

  不出意外的話,那人是傀儡師。

  施黛認真地聽。

  「他是我這裡的常客,從幾年前起,就不時來買一些纖草紙。」

  作坊主人道:「我問過他買這玩意兒做什麼,他不願說。」

  閻清歡沉不住氣:「那人長什麼模樣?」

  「他每次來,都戴著個木頭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

  作坊主人道:「不過……是個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果然是本地人。

  施黛心下一動:「二三十年前,鎮子裡可曾發生過劫財殺人慘案?」

  如果她的推理沒錯,傀儡師將三名死者的罪狀寫進三個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點,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奪不義之財。


  看故事裡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滅門案。

  傀儡師既然和他們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殺人案?沒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沒聽青城鎮出過這種事。」

  閻清歡:「欸?!」

  可、可傀儡師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來,青城鎮連命案都沒發生過,復仇又從何談起?

  「鎮子後的山裡。」

  沉默許久的江白硯冷靜開口:「若是出現命案,鎮中之人不會知曉。」

  青城鎮坐落於山腳,背靠一座巍峨高山。

  作坊主人恍然點頭:「對對對,聽雨山里住著不少人家。不過山路難走,那些人自給自足,不常與我們鎮子往來。」

  施黛頷首,皺了皺眉。

  這就難辦了。

  青城鎮後的聽雨山地勢連綿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

  更何況,他們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

  「不如這樣。」

  沈流霜道:「鎮子裡的人時常上山採藥。如果當初的滅門案發生在山裡,這些年來,應該會有人見到屍骨、新墳或廢棄的房屋——我們不妨先分頭行動,四處打探打探消息。」

  *

  青城鎮不大,粗略將百姓們問上一圈,用不了太長時間。

  與另外四人分散後,江白硯並未敲響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門。

  他有更合適的去處。

  小鎮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風光,鎮子以南,是大片墓地。

  寒冬的烏雲壓得很沉,墳冢肅穆幽冷,枯藤頹落,偶有幾聲老鴉喑啞的啼鳴。

  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硯更習慣與妖鬼打交道。

  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劃破左掌。鮮血滴落,於厲鬼而言,是美味佳肴。

  沒過多久,幾縷黑煙慢慢聚攏,凝出鬼影。

  此刻的江白硯毫無危險性。

  他有意收斂氣息,相貌雋朗溫和,看不出殺氣。

  黑煙凝集,幾隻惡鬼面露猙獰,同時襲來。

  江白硯只一劍,便將它們魂魄斬滅大半。

  大昭人心純樸,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釣魚執法這種歹毒的手段。

  惡鬼們哀嚎聲聲,明白來了個不能惹的硬茬,剛要落荒而逃,就被劍氣擋住去路。

  「今日打擾諸位。」

  江白硯輕揚嘴角:「我有一事相問。」

  仍是眉眼含笑、溫潤有禮的模樣。

  惡鬼哪敢反抗,忙不迭點頭:「您說!」

  「近三十年中,」長劍橫於一隻惡鬼脖頸,江白硯道,「鎮後的聽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尋常之事?」

  它哪知道什麼命案。

  惡鬼渾身一顫:「我、我不知——」

  最後一個字沒來得及開口,劍光橫絕,刺入它脖頸。

  只一瞬,這隻惡鬼消散無蹤。


  而那看似風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輕旋,長劍直抵另一隻惡鬼咽喉。

  江白硯溫聲道:「你可知曉?」

  在對方搖頭的剎那,劍鋒將它一分為二。

  蒼天。

  哪怕是這些心懷惡念的厲鬼,也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活閻王。幾隻尚存的鬼魂個個癱坐在地,呆若木雞。

  「我、我好像知道!」

  終於,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帶著哭腔開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於鎮中遊蕩,遇見四個男人帶著血氣,從聽雨山下來。他們看不見我,講話毫無顧忌,似乎說是……『這次得到寶貝了,等回長安,能發大財』。」

  寶貝。

  與傀儡師所寫故事裡的劫財相吻合。

  江白硯笑笑:「那四個男人長相如何,你可知曉名姓?」

  溫柔的嗓音。

  如同看似風平浪靜的水面,暗藏能將人吞噬的潮。

  「我我我想想!一個很膽小怕事,似乎被嚇壞了,嘀嘀咕咕說『我們殺了那一家,會不會有冤魂索命』。另外三個我記不太清……」

  鬼影都快哭了:「被圍在中間的男人很高,額頭有道很長的傷疤,像是他們的大哥,凶神惡煞的……對,他們叫他『趙兄』。」

  江白硯:「還有嗎。」

  還能有什麼?惡鬼欲哭無淚,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它之所以還記得一些,全因青城鎮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覺得新奇罷了。

  「真、真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有兩人很兇,對那個膽小的罵罵咧咧,另一人溫和一些,和事佬一樣。」

  道貌岸然的穆濤,懦弱孤僻的陳書之,暴躁易怒的秦禮和。

  與三名死者完全吻合。

  傀儡師要再殺人……

  只剩那姓趙的領頭人了。

  他們所猜不錯,死者們曾將一戶人家屠戮殆盡,奪取家財。

  聽描述,是為了個價值不菲的寶物。

  江白硯沉默不語,餘下幾隻惡鬼不敢動彈。

  片刻的寂靜後,江白硯噙著笑道:「多謝。」

  ……終於!

  眾鬼如釋重負。

  卻不想下一刻,他的劍氣與笑意一樣輕緩,蜻蜓點水般掠過——

  還沒來得及面露驚恐,群鬼灰飛煙滅。

  長劍毫無遲疑,斬滅數隻惡鬼。他從未承諾過,要留它們一命。

  冷風掠過少年烏黑的發,又在頃刻間歸於沉寂。

  江白硯收劍入鞘,並未回頭,輕揚嘴角:「施小姐,可看夠了?」

  趴在施黛肩頭,和她一起遙遙旁觀的阿狸:……

  這廝果然發現了!

  施黛和江白硯的想法一樣,比起鎮中居民,遊蕩的鬼魂或許能知道更多線索。

  她四處打探著來到墓地,正巧聽見惡鬼回憶當年的事情,就沒出聲打擾。

  雖說沒做虧心事,但江白硯這樣一問,施黛還是有點兒偷看被抓包般的尷尬,靠近道了聲:「江公子,好巧。」


  江白硯側身,目光沉靜,落在她眼底。

  他仍帶著笑,極淺極淡,如雲煙輕輕勾勒出的一筆。

  這讓施黛想起方才他揮劍時的模樣。劍氣狠戾,江白硯的神情卻是遊刃有餘。

  不像殺鬼,似在輕撫一樹花枝。

  頰邊還有兩個很淺的酒窩。

  就,真挺好看的。

  看出她神色中的遲疑,江白硯輕嗤:「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覺得我將它們盡數斬殺,太過殘忍?」

  施黛一愣:「江公子這是什麼話?我能看出來,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惡鬼。如果不除掉它們,會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厲鬼透露了傀儡師一案的重要線索,也改不了它們本質上的惡,之所以對江白硯唯唯諾諾,不過因為他更強罷了。

  換作別的普通人,早被它們吃得一乾二淨。

  對這種事,她看得很明白。

  沒料到她如此回答,江白硯微怔。

  「至於看你……」

  施黛撓頭,因為沒什麼旖旎心思,說得坦坦蕩蕩:「我不是說過嗎,江公子笑起來好看,劍氣也很漂亮。」

  江白硯:。

  他短暫沉默。

  常年與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輩。他所見所感,無外乎冰冷惡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誇讚,令他感到不適且茫然。

  好看?

  孑然獨行的那兩年,也曾有人誇他俊朗,但江白硯渾不在意。

  他殺了太多的人與妖,在他看來,無論如何精緻的眉眼、怎樣纖柔的皮膚,被斬於劍下,皆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區別,在於劍鋒划過之際,一些人的皮肉宛如絲綢,一些人更粗糙罷了。

  沒來由地,聽施黛說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識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為這張皮相。

  江白硯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撥浪鼓,是個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

  那……倘若他失了這張臉呢?

  施黛會將他棄之如敝履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渾身上下,遍布有無數猙獰可怖的傷疤。

  這樣的身體,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

  心底的惡念再度滋生。江白硯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驚愕與嫌惡之色的模樣。

  「原來施小姐這樣想。」

  耳邊傳來一聲低笑,施黛肩頭,阿狸打了個哆嗦。

  它莫名有種預感,江白硯……又要發瘋。

  它的第六感很準。

  不知想到什麼,江白硯輕揚嘴角,拔劍的動作乾淨利落——

  再眨眼,劍鋒直刺他自己臉頰!

  ……救命!!!

  徹徹底底被嚇了一跳,心裡破天荒蹦出一句髒話,白狐狸睜大雙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應更快,只怔忪一剎,立馬湊上前去,握住江白硯右手。

  劍尖貼著他頰邊,並未深入,只劃破了一小道血線。

  施黛險些被嚇個半死。

  因為太匆忙,她上前時沒剎住力道,幾乎整個人撞進江白硯懷中。但她沒功夫在意這個,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劍的那隻手。

  「江公子。」

  她聲音發抖:「你做什麼?」

  她在緊張,因為捨不得這張皮相?

  江白硯隱有困惑,眼底夾雜難以捉摸的自厭與譏嘲:「我不過好奇……若將這張臉劃爛,可還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題。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這人恐怕會一劍劃破自己的臉。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麼性質,不用多言。

  江白硯大抵會將她看作登徒子。

  它簡直要抓狂,世上怎麼會有江白硯這種瘋子?

  側臉的傷痕滲出血跡,江白硯卻毫無感覺,仿佛那並非自己的身體。

  他看見施黛淺淺吸了口氣。

  施黛仰頭,對上他雙眼:「我不僅覺得江公子臉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這樣說,你莫非要將渾身上下全割一遍嗎?」

  江白硯:……?

  被她這樣反問,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想起江白硯曾經的替傀身份,那點兒驚嚇漸漸成了無奈。

  他對自己的身體,一直很不愛惜。

  從袖口掏出金瘡藥,她皺著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惱: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劃自己一劍,等今後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遲啊?再說,要是誰都能來割一刀,你成什麼了?」

  江白硯蹙眉:「他們怎配。」

  施黛:「難道我就配了?」

  江白硯長睫一顫。

  當然不是。在他看來,施黛並無特殊。

  沒等他反唇相譏,說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輕聲笑道:

  「我也不配。在這世上,沒人是值得讓你傷害自己的。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後別這樣做了,挺疼的。」

  江白硯說不過她。

  這一番話太過理所當然,他難以理解,又無法反駁。

  他有什麼重要的,不過人人嫌惡的行屍走肉罷了。

  雖覺可笑,心底翻湧肆虐的惡意卻奇異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施黛仰頭看他,指了指那道淺淺的血痕:「傷口在臉上,你看不見。我來幫你擦藥吧?」

  江白硯低聲:「多謝。」

  於是施黛靠近一步,淺淡清香迎面而來,將他周身的冷意無聲侵占。

  江白硯第一次與她離得這樣近。

  一低頭,能見到那雙圓潤澄亮的杏眼。她收斂了笑,眼底蘊藉微光。


  當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頰邊,起初是極輕的癢,伴隨淺淺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銳冰冷,讓他生出快意。

  那種交織的痛與癢,惹人沉溺。

  ……很癢。

  這種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他竟有些後悔,沒能將傷口刺得更深更長。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帶狐疑。

  奇怪。

  《蒼生錄》里寫過,江白硯習慣疼痛,無論受多重的傷,都不屑一顧。

  偏偏被她碰到兩次,她沒用力氣,傷口也都是小傷,江白硯為什麼會這樣緊張?

  尤其這一次,他下頜緊繃,連眼尾都隱隱泛紅,瓷娃娃似的。

  「那個……」

  施黛小心翼翼:「沒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濃稠墨硯,江白硯垂下長睫:「無礙。」

  他臉上傷口很淺,不會留疤。施黛指尖沾著藥膏,摩挲幾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見江白硯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幾分:「江公子已從惡鬼口中得到線索,我們快將消息告訴其他人吧。順利的話,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師的身份了。」

  超級偵探,認真辦案。

  第一次順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幾人約定在鎮口匯合,快到約定時間,施黛與江白硯一路回程。

  她足步輕快,江白硯跟在她身後。

  冬風拂過天邊厚積的濃雲,薄光落在她白皙後頸。

  漸漸地,幾縷鬼霧攀上她身側。

  這裡是墓地,鬼霧由死氣凝成,隨處可見,不會傷人。江白硯卻忽然覺得,那團黑色的霧氣很是礙眼。

  與她並不相襯。

  一縷風過,少年微微蹙眉,漫不經心伸出右手,指腹蒼白,拂過施黛柔軟的黑髮。

  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江白硯的動作冷戾卻輕柔,與她髮絲交纏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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