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2024-08-21 07:08:35 作者: 紀嬰
  暗室里, 一幅煉獄般的惡景。{什麼?你還不知道|閱讀COM,無錯章節閱讀|趕緊google一下吧}

  牆壁地面滿是飛濺的血跡,晃眼可見殘肢斷臂,血氣瀰漫,腥臭難聞。

  江白硯被陰影吞沒, 身前是個痛哭流涕、沒了半條手臂的男人。

  很驚悚。

  阿狸很震驚。

  早在珍寶閣里, 它就發覺了江白硯的不對勁,猜到他有意去尋捕殺鮫人的販子, 企圖下殺手。

  但做出這個猜想的前提, 是狐狸嗅覺過人, 聞到三個男人身上的鮫人幽香。

  施黛絕對嗅不出來。

  然而她還是捋清了前因後果,並且自打去往百里家後,便一直守在江白硯門前。

  ——於是意料之中地,見到他在子時推門而出。

  想到這裡,阿狸打了個哆嗦。

  施黛用了符, 在夜色中隱匿氣息, 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綴在江白硯身後。

  遙遙見他進入這艘船, 阿狸心道不好, 這嗜殺成性的小瘋子大概率要出劍。

  它原本的設想,是頂多一劍穿心,橫屍幾具——

  可眼前這場景也太嚇人了吧!江白硯活生生像個暴虐無度的殺人魔啊!

  被嚇得雙目圓瞪, 阿狸偷偷仰頭,望向施黛。

  從它的角度,只看得清她緊抿的嘴角。

  耳畔傳來男人破碎的哭喊,一聲聲如刀鋒割磨, 落在胸腔里, 劃出鈍鈍的疼。

  江白硯輕扯嘴角, 斷水再出。

  不同於之前慢條斯理的戲謔耍弄,這一劍狠戾無匹,直入心口。

  男人發出最後一道痛呼,再無聲息。

  救命。

  救命救命。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壓抑至極,阿狸屏住呼吸。

  江白硯這是破罐子破摔,連偽裝都不願意了?

  將斷水從屍體抽出,江白硯居高臨下垂眼望來,唇角帶出輕笑:「你怎麼來了?」

  很平靜的語氣。

  阿狸卻從他眼底,窺見如海邊風浪一般翻湧的寒意。

  他笑得冰冷又溫柔,襯著半邊臉上猙獰的血跡,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此情此景,倘若再把江白硯看作人畜無害的正人君子,那便是天大的笑話了。

  阿狸察覺施黛後退了一步。

  江白硯凝視她的動作,望見施黛皺緊眉頭,隱有厭惡之色。

  這是尋常人都會有的反應,江白硯不覺驚訝。

  唯獨胸口被絞磨得生疼,連呼吸也滯澀不堪,仿佛皮肉被人層層剖開,露出內里污濁的、醜陋的骨。

  連他自己都嫌惡,遑論施黛。

  破天荒地,他握劍的右手輕輕顫。

  語氣里多出自暴自棄的意思,江白硯輕哂,克制更多不應有的情緒:「被嚇到了?」

  施黛眼珠轉了轉。

  施黛蹙眉捂住鼻子,擋下難聞腥味:「有點兒。」


  滿屋子的血和斷胳膊斷腿,視覺衝擊太大,擱誰見了,都得愣一愣神。

  她停頓一下,環視滿屋子的斑斑血跡,目光落在三具死狀悽慘的屍體:「被他們抓來的鮫人怎麼樣了?」

  沒頭沒尾的問題。

  施黛應當並未聽見他們的談話,江白硯微怔:「什麼?」

  「鮫人啊。」

  施黛理所當然:「珍寶閣里的鱗片和鮫人淚,是他們賣的吧?」

  江白硯未答,黑眸沉沉,鬱氣濃得有如實質。

  旋即見施黛輕挑眉梢:「江白硯,你能被這三人偷走錢袋?」

  她可不笨。

  在珍寶閣里,江白硯起初聲稱錢袋被盜,施黛沒生疑心。

  畢竟有錢人多的地方,竊賊的數量肯定不少。

  直到她看見鮫人淚。

  聽百里青枝和小二的對話,鮫人淚是近日所得,很新。

  由此想想江白硯的舉動,就有了貓膩。

  如果真被偷走錢袋,他為什麼不當面抓賊,而是等男人們走出珍寶閣,再跟上他們?

  江白硯離開的時間不算短。

  再者,這三個男人衣著簡樸、滿面風霜,八成不是珍寶閣的客人,若說是竊賊,言行舉止又太招搖。

  看他們喜氣沖天的模樣……

  更像來賣寶貝,剛得了一大筆銀錢。

  把蛛絲馬跡聯繫起來,施黛有了大膽的猜測。

  江白硯看出三人獵捕鮫人,藉故尾隨其後,是為一探究竟。

  正因如此,他回珍寶閣時越是神情自若,施黛越覺古怪。

  她不認為,江白硯會對此袖手旁觀,什麼也不做。

  曾被邪修剜肉取淚,其間的屈辱與苦痛,他比誰都清楚。

  於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施黛悄悄候在江白硯的客房邊,來了出黃雀在後。

  說實話,她想過江白硯拔劍,但暗室里的這幅景象——

  被血腥氣沖得發懵,施黛後退一步:「我們能不能出去說?這裡好難聞。」

  暗室狹窄逼仄,腥臭發酵,讓她連呼吸都受不了,有些反胃。

  阿狸:?

  這是重點?你難道不應該被江白硯嚇一跳,再控訴他發瘋殺人?

  江白硯也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手中斷水低鳴。

  最終還是乖乖隨她出了暗室。

  室外是一條幽靜長廊,施黛推開木窗,海風迎面。

  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施黛抱著白狐狸扭頭。

  江白硯瞳仁漆黑,眼尾上翹,帶一點凜冽的鋒芒,正盯著她瞧。

  在他眼底,暈出淺淺的紅。

  施黛問:「你受傷了嗎?」

  他全身上下全是血,有點嚇人。

  江白硯默然片刻:「未曾。他們傷不了我。」

  蜷在施黛懷裡沒敢動彈,阿狸耳朵輕晃,生出一個荒誕的錯覺。


  此刻的江白硯,像被教導主任抓包的壞學生。

  戾氣尚未散盡,在她面前卻是很乖。

  你小子也有今天?

  施黛又問:「鮫人呢?」

  江白硯:「不堪折磨,死了。」

  頓了頓,他輕聲笑笑,聽不出喜怒:「你不覺得……」

  很多字眼在舌尖打轉。

  殘忍,暴虐,噁心。

  話沒出口,被施黛搶了先:「他們確實不是東西。」

  江白硯指節微蜷,聽她繼續道:「但你也不能這樣直愣愣闖進來啊。這種事,不應該和我們商量商量嗎?如果他們不止三個人,還有別的幫手和暗器怎麼辦?你要是一時不慎——」

  施黛音量小些:「如果出了事,我們連你去了哪兒都不知道。」

  換位思考,她能理解江白硯的行為。

  有過那樣的經歷,任誰都對鮫珠販子深惡痛絕。

  江白硯當年親手殺了邪修,今時今日對三個男人拔劍,屬於情理之中。

  在大昭,殘殺鮫人,本就按律當誅。

  施黛不是死腦筋,不至於在這件事上鑽牛角尖。

  她只是氣惱,江白硯自始至終瞞著她。

  還有他殺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兇殘了一點?

  ……想想他殺妖也差不多這樣,大概是一直以來的習慣。

  江白硯面無波瀾看著她,有些出神。

  良久,他淡聲道:「抱歉。」

  心緒繁冗,說不清是何滋味。

  像喜怒哀樂全雜糅在一處,融成沉甸甸的澀。

  江白硯忽然問:「你不怕我?」

  施黛:「有什麼好怕的?」

  善惡有報,血債血償。

  她從小想當個警察,對道義有自己的衡量,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退一萬步來說,江白硯身為鎮厄司中人,追查鮫珠販子,算秉公執法。

  「不過,」施黛老實說,「你用劍的方式是不是太兇了?弄得這麼……」

  江白硯好像比她想像中更狠。

  不過無所謂,他的劍不濫殺無辜。對付惡人,得用更惡的手段。

  施黛眯了眯眼:「你在這之前,殺過其他人嗎?」

  眼睫倏顫,江白硯握緊斷水劍。

  直至此刻,他遲來地明悟,理應惶恐不安的,從不是施黛。

  她心如明鏡,全無雜念,合該坦坦蕩蕩行在陽光下。

  心有畏怖的,是他。

  害怕被她厭棄,害怕受她同情,害怕在她眼底見到嫌惡的神情。

  這是一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包裹病態扭曲的心肺,實在稱不上乾淨。

  紊亂的氣息漸漸沉凝,江白硯輕勾唇角:「沒有。」

  好好藏起來,就不會被她看到。

  施黛應當喜歡他乖巧的皮相。

  「總之,今後再有類似的事,記得和我們商量,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裡頭。」


  施黛給他遞去一塊手帕,絮絮叨叨:「還有,沒必要直接把他們殺掉。抓進鎮厄司,說不定能審問出別的罪行,反正這種人死路一條。」

  她說著揮了揮右拳,像是不服氣:「雖然沒有你厲害,但我多少能幫一些忙。不要總是瞞著我。」

  江白硯將它接下,輕拭頰邊血漬:「嗯。」

  輕舒一口氣,施黛看向暗室:「死去的鮫人,還在船上嗎?」

  *

  推開暗室中的密門,血腥氣撲面而來。

  借著昏黃燭光,施黛看清裡面的景象。

  是此生不願再見到的畫面。

  死去的鮫人陳屍角落,身穿一件單薄布衣,膚色是毫無生機的白。

  他脖頸低垂,面目模糊,最為顯眼的,是腹下血淋淋的尾巴。

  與江白硯的鮫尾不同,他的鱗片趨於深藍,而今染上刺目的紅。

  鮫鱗沒了大半,露出內里猩紅血肉。看樣子,那三個男人竟打算把所有鱗片盡數剝離,全拿去賣錢。

  施黛輕握起拳。

  下意識地,她情不自禁想,江白硯也被如此對待過嗎?

  他被邪修囚禁時,不到十歲。

  「待會兒你隨我去越州的鎮厄司。」

  施黛掏出一張往生符:「暗室里的鮫人是證據。他們手裡有刀,罪行敗露拔刀反抗,被你斬於劍下——鎮厄司不會治罪。」

  心照不宣地,她沒問究竟是誰先動的手,不再多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黃符震顫,隨施黛念誦口訣,溢散溫潤薄光。

  點點白芒蕩漾如水,落在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浸滿星子的湖。

  江白硯很安靜地注視她。

  光暈散去,施黛的吟咒落畢,目光一轉,看向暗室中的木桌。

  桌上的圓珠瑩然生輝,澄白如月,足有半個拳頭大小,是她沒見過的奇珍。

  施黛輕聲:「鮫珠?」

  江白硯:「嗯。」

  只在傳說里出現過的鮫珠,遠比想像中更美。

  流光皎潔,叫人挪不開眼,施黛盯著它瞧:「等鎮厄司來,它會被充公進庫房吧?」

  答案是肯定的。

  凝神思忖一剎,施黛抬眼,看向江白硯:「這顆珠子,你要嗎?」

  隱隱意識到她的下一句話,江白硯微頓:「不必。」

  「你不要的話,」施黛彎眼笑笑,「我就拿走了。別告訴鎮厄司。」

  沒人不想要漂亮的東西,何況鮫珠是無價之寶。

  握劍的右手緊上一分,江白硯眸色稍暗:「好。」

  施黛上前捧起鮫珠。

  圓潤潤的一顆,摸起來冰涼如雪,觸感光滑。

  捧在掌心,可以感受到藏匿的濃郁靈氣。

  「鮫珠價值不菲,你將它留在身邊,切莫張揚。」

  江白硯淡聲:「若引有心之人覬覦——」

  把斷水上的血污擦拭乾淨,江白硯撩起眼皮,話到嘴邊,卻是停住。


  施黛出了暗室,立在廊道的窗邊,有風拂過她頰邊碎發,絲縷盪開。

  看她背影,正垂頭搗鼓什麼東西。

  「誰說我要把它留在身邊?」

  待施黛抬首,江白硯遙見一抹漸起的白光。

  ——她在鮫珠上貼了張靈符。

  藉由靈氣,鮫珠緩慢凌空,被施黛輕輕一推,離開海船,浮向海面。

  心跳隱約加快,鼓脹的、無法宣洩的情潮令他近乎無措。

  行至施黛身側,江白硯薄唇微動,閉了閉眼,終究什麼也沒說。

  「待在鎮厄司里,多委屈啊。」

  手肘撐在窗前,施黛托著腮,仰起腦袋:「從海里來的珠子,讓它回家吧。」

  時值午夜,靜謐的明月懸在半空。

  月光如水,映照整片海面。四下太安靜,能聽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此起彼伏。

  鮫珠似一艘小舟,隨風悠悠飄蕩,去往更深更遠的海天相接處。

  江白硯看向身旁。

  施黛的一半臉頰掩映陰翳之下,如被烏雲籠罩的月,看不分明。

  當她倏然側目,直勾勾望進他的眼,濃雲盡散,光華流瀉,耀眼得驚人。

  施黛問:「你今晚不開心吧?」

  怎麼可能開心。

  同族的慘死,過往的回憶,樁樁件件全是插在心裡的尖刺。

  施黛看得出來,江白硯表面雲淡風輕,雙眼始終泛著紅。

  狀若殺意,實則像難過,也像委屈。

  她笑了笑,主動張開雙手:「要抱一抱嗎?」

  胸腔的嗡鳴愈發鼓譟,心口滾燙。

  江白硯茫然眨眼,強忍衝動,沒在左胸刺上一刀。

  曾在心間滋長的藤蔓再度攀騰。

  枝椏橫斜,沒入胸口,扎進心尖,疼得惹人發瘋。

  江白硯想,他的身體雖已殘破,儘是醜陋傷疤,因鮫人遠超常人的自愈力,尾巴仍稱得上完整。

  想全部給她。

  鮫鱗也好,鮫珠也罷,倘若施黛喜歡他的尾鰭,大可割下來,一併贈予她。

  都是值錢的、漂亮的東西。

  把他送給她,施黛會不會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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