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2024-08-21 07:08:42 作者: 紀嬰
  與外界隔絕的狹窄空間裡, 無風亦無聲。

  太安靜,連每一次心跳的迴響都清晰可聞。

  施黛未曾有過類似的感受。

  像整具身體墜入水底,血液轉冷,胸腔嗡響。江白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錐在心口上, 迸開一陣悸痛。

  四肢百骸全是酸澀的麻。

  最後一字輕緩落下, 江白硯瞬也不瞬地凝睇她。

  施黛面上的神情,應是驚愕。

  清潤杏眼怔然注視桌旁的兩具骸骨, 她雙唇翕動, 終究沒出聲。

  江白硯眨眼, 藏匿漸起的陰鷙瘋狂。

  覆在施黛手背的掌心愈攏愈緊,像執拗的禁錮,也如痴纏的乞憐。

  她還要他嗎?

  他會讓她離開嗎?

  江白硯知曉答案。

  他如此不堪,卻貪求施黛的顧憐,宛若生長在陰暗罅隙的藤, 偶得一束朝陽, 再難忘卻。

  被藤枝纏上, 哪有輕易脫身的道理。

  施黛若是轉身逃離——

  握住她的力道倏然一緊。

  江白硯來不及反應, 被人不由分說地抱起。

  施黛在發抖, 卻不是緣於恐懼。

  因為比江白硯矮些,她垂頭,臉頰埋進他頸窩:「……怎麼可能不要啊。」

  相觸的一剎, 聽得見江白硯驟亂的呼吸。

  施黛尾音發顫:「這些,從你十五歲的時候起?」

  施黛體溫不高,比他暖和少許,這般貼近, 像塊柔暖的玉。

  眼底怔忪一閃而過, 江白硯失神半晌, 方低聲應:「嗯。」

  真是瘋了。

  施黛蜷起指尖,眼眶久違地發燙。

  她不是沒想過,江白硯在這兩年間做過什麼。

  江府的案子是他心底執念,置身於魘境時,他輕車熟路斬殺所有黑衣殺手,面無半分憐憫。

  現實中呢?

  江白硯放得下嗎?

  兩年前,他從邪修的禁錮中掙脫,世間早已物是人非。

  滿門被屠,舉目無親,拖著一具傷痕累累的身體,一無所有,也一無所知。

  那時江白硯只有十五歲——

  長安城的少年人們騎射弈棋打馬球、最肆意不羈的年紀。

  被施黛抱在懷中,陰鬱的心緒自行鬆開死結,化作一片濕濡的潮。

  下巴抵在她額頭,良久,江白硯低聲開口:「抱歉,嚇到你了?」

  施黛嗓音悶悶:「還好。」

  有越州城的幾個鮫珠販子作鋪墊,此刻得知江白硯一直在追殺仇人,施黛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比起震悚,她心裡更多是酸脹的澀,刺得喉間發緊。

  「後來呢?」

  施黛問:「你離開青州以後。」

  試探性地,陰濕的藤朝她靠攏。

  江白硯道:「仍在尋他們。」

  當年的黑衣人們遍布大昭各地,他把青州城裡的殺了個乾淨,順藤摸瓜前往別的城池。

  可惜在別處,屍骨沒法帶回來。

  江白硯已許久不曾回到這間暗室。

  塵封多日,這裡的氣息不算好聞。

  灰塵味道裹挾淡淡的腥,滯澀得難以呼吸,相較於往日,梔子花香是唯一的變數。

  江白硯伸手,把她抱緊:「是不是很噁心?」

  他習慣了說這種自傷的話,源於骨子裡的自厭。

  施黛不答反問:「是不是很辛苦。」

  雖是問句,但用了陳述的語氣,帶出不容反駁的篤信。

  她心知肚明,孑然一身走在復仇的路上,江白硯怎麼可能不辛苦。

  在施黛熟悉的二十一世紀,十五歲只是中學生而已。

  江白硯無聲揚唇,下頜在她發間蹭蹭。

  「桌旁兩位,是你爹娘?」

  這個姿勢叫人尾椎生癢,施黛聲音小些:「要不……你為我介紹一下?」

  江白硯微頓,沒應聲。

  角落裡的阿狸投來驚駭一眼。

  此情此景,施黛居然說得出這種話,果真不是一般人。

  換作它,早就哆哆嗦嗦試圖跑路,說不定被江白硯直接下手幹掉了。

  說到底,只有施黛思路清奇,能做出連江白硯都意想不到的舉動,讓這小瘋子目露怔忪。

  江白硯沒答,施黛戳戳他後背,在他懷裡仰頭:「江沉玉?」

  江白硯也在看她,眼裡是前所未有的沉鬱晦澀,有如漩渦。

  幾息後,他鬆開環抱施黛的手。

  「此乃家父,名江無亦。」

  看向身著錦袍的男性屍骨,江白硯道:「他與母親師出同門,兩人自幼習劍,行於四海除妖時,結識施大人和孟夫人。」

  施黛糾正:「什麼『大人』『夫人』?是伯父伯母。」

  江白硯揚了下嘴角。

  「十年前的大戰,父親隨軍征伐邪祟。」

  他竟沒隱瞞,語調如常:「深入邪祟巢穴時,他臨陣倒戈,反攻盟友。」

  施黛心口一震。

  江白硯卻是笑笑:「聽聞他體內邪氣橫生,同邪祟如出一轍。書聖與玄同散人聞訊而至——」

  他撩起眼,面色平靜無波:「當場了結他的性命。」

  施黛凝神端詳,掃視那具蒼白骨架。

  致命傷被衣物遮擋,從她的角度,只看得見一小塊頭骨碎裂的痕跡。

  江白硯看出她的思量:「是被玄同散人一劍穿心。」

  玄同散人是當今鼎鼎有名的大能,實力強悍卻無心權勢,常年寄情山水之間,瀟灑恣意。

  施黛沒見過他,聽施敬承說,這是位難得的天才,悟性堪稱當世最高。

  在十年前的大戰里,玄同散人出過很大的力,誅殺無數妖邪,為萬人稱頌。

  江白硯沒繼續這個話題,轉眸望向另一具屍骨:「這是家母,名溫頤。」

  江白硯說過,大戰期間,他母親為保護一城百姓身受重傷。

  滅門案發生時,溫頤尚在養傷。

  施黛神色沉了沉。

  以施敬承所言,江白硯爹娘都是心懷大義的善人,多年來以降妖伏魔為己任。

  他爹為什麼要背叛大昭,投入邪祟麾下?

  明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不久前剛被邪祟重傷。

  「母親亦是劍客,除卻練劍,尤愛飲茶與丹青。」

  江白硯淡聲:「父親為她練了身烹茶的手藝,在作畫上,始終沒什麼天賦。」

  他說得平心靜氣,眸底斂出燭光,雪色中衣籠在陰影下,像抹無根無依、縹緲難定的霧。

  這裡便是他的家。

  空空蕩蕩的狹小方室,唯有屍骨做伴,與棺材沒有兩樣。

  「走吧。」

  不再看那兩具森然白骨,江白硯笑笑:「此地穢氣重,我帶你出去。」

  這地方,想必施黛不喜歡。

  他聲調太淡,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施黛聽著心裡發沉,忽而直起身:「等會兒。」

  她摸一把頭髮,奈何出門匆忙沒拿首飾,只綁了條髮帶,再垂頭看向手腕,戴著個剔透的翠色玉鐲。

  「畢竟是第一次見面,不能連招呼都不打吧。」

  費了點兒力氣把鐲子摘下來,施黛晃一晃手裡朗潤的綠:「這個當作給叔父叔母的見面禮,怎麼樣?」

  阿狸雙目圓睜,飛快瞅她。

  江白硯也是微怔,低眸笑了聲:「你……」

  世上怎會有施黛這樣的人。

  他從來猜不中她的所思所想,任何陰戾的、暴虐的念頭遇上她,皆成了一觸即碎的泡影,無處著力。

  江白硯惘然無措,又貪溺其中。

  借著燭火,施黛朝桌邊靠幾步,把玉鐲放在女屍身前。


  隔近了才發現,桌上還擺有一張宣紙和筆墨,紙面空空如也,無人落筆。

  施黛小心把玉鐲放好,一抬臂,袖口順勢滑落,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腕:「你長得漂亮,你爹娘一定也好看。」

  江白硯的目光始終定在她身上,黑稠不見底:「多謝。」

  室內靜默一瞬。

  施黛說:「等查明真兇,就把他們安葬吧。」

  江白硯不語。

  入土為安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只是兩年前,當他行至兩人墓前,唯見滿目狼藉。

  因叛離之舉,江無亦聲名狼藉,墓碑被人毀壞大半,寫下種種不堪入目的字句。

  與其讓他們留在那處倍受羞辱,不如歸家圖個清淨。

  「你如果不願將他們葬在青州,大可帶去長安。」

  施黛想起有人在滅門案後大肆歡慶的事,指腹蜷了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今後我們一同去祭拜。」

  她說罷抬眸,忽而伸手,捧起江白硯的臉。

  這是個渾然陌生的動作,被她的氣息包裹,江白硯滯住呼吸。

  燭火搖曳,照出少女眼瞳盈盈,如碎水融金。

  施黛凝視他的眼睛:「別把自己困在這裡了。」

  江白硯這輩子,只為復仇而活。

  不曾與人靠近,不曾度過上元除夕,連吃到點心,都會露出茫然的表情。

  好像整段人生里,全是偏執的殺戮。

  沒有甜,日日夜夜充斥腥血的苦。

  「我爹娘、雲聲、流霜姐、鎮厄司的許多同僚,」施黛用指腹蹭蹭他的臉,「在意你的人,有很多。」

  江白硯目色沉沉:「你呢?」

  彼此的視線在半空相觸,像千百絲線織成的網,沒人退避錯開。

  施黛一笑,眼波流轉,好似瀲灩的湖:「我喜歡你呀。」

  她加重語氣:「最喜歡你,當然會陪著你。」

  喜歡。

  如有一顆水滴墜落,滲進久旱的葉片裡,浸潤絲絲縷縷每一寸脈絡,漫出直入骨髓的戰慄。

  江白硯定定看她許久,略微垂下眼去,用臉頰輕蹭施黛掌心。

  他道:「好。」

  *

  施黛的心情於是又變得不錯,離開暗室前,甚至與兩具骸骨打了招呼。

  措辭禮貌,語調輕盈,仿佛真真切切在和長輩對話。

  阿狸:……

  阿狸對此大為震撼。

  滿地鮮血和骸骨,無論怎麼看都是驚悚恐怖故事,施黛憑藉一己之力,生生把畫風扭轉成了探親見家長。

  很離譜。

  它終究因為太過正常,與這兩人格格不入。

  走出暗道,施黛被寒風吹得攏緊衣襟,看清窗外景象,輕咦一聲。

  之前出門就隱隱有預感,不出所料,今晚落了雨。

  春雨來得正盛,耳邊儘是淅淅瀝瀝的聲響,伴隨冷風呼嘯,無止無休。

  她往窗外探了探,厚重的雲翳沉得快壓到樹梢,萬千銀絲從天而降,如瓊珠亂撒,霏霏靡靡。

  完蛋。

  施黛苦惱皺眉:「我們今晚……該不會回不去了吧?這裡有傘嗎?」

  話一出口,她就猜到答案。

  江府廢棄多年,哪來的傘。

  淋雨往回走肯定著涼,不如在這裡將就一晚上,雖然冷了點兒髒了點兒,總好過被淋成落湯雞。

  施黛左右望了望。

  她和江白硯身處一座小院,許因地處偏僻,沒被十年前的大火殃及太多。

  來時步履匆匆,施黛沒仔細看,這會兒一打量,很快發覺貓膩:「這裡居然沒有灰塵?」

  她原以為過去這麼長時間,江府必然處處是塵泥和蜘蛛網。

  再一望,院子裡也很乾淨,連落葉都見不到。

  江白硯不是很久沒回青州了嗎?


  「我僱人每月前來清掃。」

  江白硯道:「院中有間臥房,床榻應當乾淨。你隨我來。」

  言下之意,施黛今晚不用可憐巴巴睡地板。

  院子不大,施黛跟著江白硯行在廊下,穿過拐角,見他推開一扇木門。

  臥房裡沒點燈,江白硯熟稔上前,點燃桌上的燭火:「兩年前,我常在此間過夜。你安心休憩便是。」

  點亮燭火,江白硯投來一瞥。

  微光如紗,罩在他一側臉頰,蒙出澄黃暖色。

  施黛有點冷,把掌心朝燭火湊了湊:「你呢?」

  江白硯不甚在意地笑:「我睡桌邊就好。」

  施黛:「桌邊?」

  夜風拂動院中老樹,枝葉婆娑,隨雨聲嘩啦盪開。

  流動的疏影掠過她眉梢,施黛看向江白硯單薄的衣物和蒼白面龐。

  他失血太多,又心緒不定,讓江白硯去睡冷冰冰的桌椅,施黛放不下心。

  她義正辭嚴:「不成,我去。你來床上。」

  江白硯沒應。

  「你不是有傷嗎?手上那幾道,還有在心魔境留下的口子。」

  施黛說:「就算是鮫人,也不能這麼糟蹋身體,要不然——」

  她沒說完,瞥見江白硯很輕地勾起嘴角。

  把外衫給了施黛,他身著雪白中衣,身形輪廓被勾勒得清晰,似一枝清雋的柳。

  像這樣立在燈下含笑看她,眉間綴層薄薄的光,近似蠱色。

  江白硯溫聲:「一起睡?」

  施黛:……

  確認了一下,沒聽錯。

  在此之前,她沒想過短短三個字,能讓她驟然腦袋空空,耳根發熱。

  偏生江白硯眨一下眼,嗓音輕緩,字字清晰:「我想同你一起。」

  把他的病態全盤接納,施黛喜歡他。

  濃稠愛意經由她的滋養,在心間翻湧如潮,他快要無法遏制。

  那是一種尖銳的悸動,似有刀鋒划過胸腔,留下血肉模糊、刻骨銘心的痕。

  血液滾燙,卻是沁人心肺的梔子花香。江白硯甘之如飴,情願為她捧出那顆髒污不堪的心臟。

  他迫切想得到更多的觸碰與偏愛。

  長睫眨落碎金般的燭火,江白硯隨手扯下髮帶,任由烏髮逶迤傾落,垂在隱現的蒼白鎖骨。

  他問:「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100紅包~小江:開勾XD其實黛黛也不是很正常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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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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