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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1章 亡國還是亡天下?

2024-08-21 07:12:35 作者: 我是泡泡
  宣府、大同失陷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讓整個江淮官場陷入恐慌之中。

  朝廷也明發了讓各地帶兵勤王的詔諭,可是如今的山東已經成為反賊、土匪、流寇的天下,甚至青州府都已經被捻軍攻破。

  往年的勤王兵馬大多都是從河南、山西與山東發出。

  如今三地幾乎都已經失陷,可以說完全指望不上了。

  南直隸接到勤王的詔諭,這完全是北京的朝廷慌了,已經開始病急亂投醫。

  南直隸若是想北上,那無非是走兩條路,一條是從松江登海船前往遼東。

  可遼東如今也不安全,想要入關,就要跟韃靼人先打一仗。

  漫說海路根本無法運送這麼多兵馬,就算能把大軍運送過去,韃靼人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

  海路不通,陸路更加難走。

  一路北上,先要擊潰山東境內各路反賊,然後還要在過了南皮之後,小心明軍半道截擊。

  但相比於北京的形勢,金陵城中的人心則更為可怕。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似乎已經成為了定律。

  北京岌岌可危的形勢,已經讓很多人提前為自己尋找退路了。

  如果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宣府失陷之前所有士大夫心中的堅持。

  但余世維的檄文和李調元的投降則將這一份堅持打擊得粉碎。

  時局紛擾,金陵的官員們或四處走動,打聽消息;或聚在一起,唉聲嘆氣。

  這一日,國子監祭酒劉昊在家中設宴,邀請南京九卿和四品以上官員赴宴。

  劉昊其人雖然官職不顯,但這人跟徐鶴有一段香火情,如今這個世道,大家也算是看清楚了,像徐鶴這種手裡握著刀把子的說話才硬氣,故而劉昊邀請,他們不約而同全都應約而來。

  雖然北邊在打生打死,但士大夫的風雅卻是不能丟的。

  劉昊請來官伎在開席之前吹拉彈唱一番後,眾人才擦了擦臉入座。

  其實從落座就能看出如今金陵城中已非鐵板一塊。

  以顧守元為主的一桌坐在院中靠左,這一桌上,八個位置只坐了五人。

  而其餘桌上談笑風生,隱隱以院中右桌的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為首。

  大家涇渭分明,坐下後雖然觥籌交錯,但雙方卻連個眼神的交流都沒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時,禮部左侍郎曹文詔起身道:「近日讀書,偶有所感,願與大家試論之!」

  說白了大家都是文官,在座眾人還以為他要說些風雅文章之事,於是紛紛大聲叫好。

  可曹文詔卻道:「宋時宰相文忠烈公曾有雲,「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隱」。吾讀至此,方之世家存續之道也!」

  文忠烈公就是文天祥,魏初時獲太祖賜諡號忠烈。

  這句話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我這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大宋不行了,那我就只好以死報之了。

  但為了家族興旺,二弟你可以入仕元朝為官的呀。

  老三這個人嘛,為人老實,那就隱居起來,以此明智好了!

  文天祥這句話,其實就是古人的典型世界觀。

  做什麼事,我都是有目的的,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責任。

  眾人聽完曹文詔突然說起文天祥之事,頓時氣氛玩味了起來。

  不過,兵部右侍郎錢麒宇這時起身搖頭道:「曹大人,文天祥此人詩作尚可,但為人卻不行。」

  「此言簡直喪心病狂!」

  「我輩讀書人豈能不識人與禽獸哉?」

  「北元者,禽獸也;文天祥讓其弟侍奉北元,此言與禽獸啾啾又有何區別?」

  說到這,他看了看眾人,舉杯道:「世事輪轉,有亡國,有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熹辨?」

  「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眾人聽到這,不約而同連連點頭。

  顧守元端起一杯茶,看著曹文詔和錢麒宇在那唱雙簧。


  此二人都是張時徹的鐵桿,最近成天下衙之後就聚在一起,兩人用文天祥一事一唱一和,不過是……

  這個時代的人眼中,國家與天下其實是兩個概念。

  什麼叫亡國?政權疊代叫亡國?

  什麼叫亡天下?北元入主中原,則是被髮左衽亡天下了。

  曹文詔用文天祥一事引出了錢麒宇的亡國和亡天下的論斷。

  實則卻是借古諭今而已。

  現在的天下,又何嘗不是當年的宋亡呢?

  韃靼虎視眈眈,曹文詔等人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的意思無非是若是投降明廷,那是亡國而已。

  但若是不投降明廷,韃靼人入主中原,那天下就要亡了。

  與其魏廷和明軍鷸蚌相爭,讓韃靼人漁翁得利。

  不如大家一起祥了明廷,至少這樣咱們這群人和子孫後代不會被髮左衽當個野人。

  看看,這就是文人。

  投降還能這麼政治正確。

  在場的都是飽學之士,聽完後大家意味深長地各自點頭,點評起了文天祥的話如何如何政治不正確。

  一時間,大家談興大起,院中頓時熱鬧了起來。

  顧守元冷眼旁觀,心中冷笑,自從南下以來,他算是認識了這幫南直官員的下作。

  在場的都是緋衣大員,大家終究還要講究個臉面,那些中下層官員如今很多人都已經不裝了。

  不僅不想著挽救朝廷於水火,還想方設法地宣傳明軍如何如何強大。

  就比如……

  這時,顧守元右手邊桌上的張時徹道:「各位,據聞賊在山西不殺不淫,所過不徵稅,京師百姓引領西望。」

  此言一出,他身邊的官員頓時議論紛紛,一副「竟然如此」的表情。

  不過,這些意外、驚訝在顧守元等人眼中跟唱戲似的,甚至都沒有剛剛的戲子唱得好,唱得真。

  這時,張時徹看向主任劉昊:「劉祭酒,你與海陵徐駙馬相交甚厚,不知海陵那邊,駙馬於時聞有何見解?」

  劉昊聞言笑眯眯起身道:「張大人想知道徐駙馬所想,為什麼不親自去問呢?」

  曹文詔哈哈大笑道:「我等都有官身,哪能隨意胡亂走動。」

  劉昊點了點頭:「曹大人所言有理,那既然這樣,那就請徐駙馬來我處,諸位親口問他便是!」

  張時徹聞言一愣,隨即笑道:「那不如下次……」

  劉昊擺了擺手:「不用下次……」

  他的話音剛落,院外突然傳來喝罵之聲,緊接著,腳步聲、甲葉和兵器的碰撞聲傳來,所有人大驚失色。

  很快,府門洞開,一群甲士沖入府中。

  眾人眼見山陽侯府的小侯爺薛永志擁簇著一個年輕人朝院內走來。

  張時徹大怒道:「薛永志,你擅自帶兵圍困大臣府邸,你是要造反嗎?」

  誰知薛永志半點不慌,冷笑回敬道:「你倒是會倒打一耙。亮聲,這些人怎麼辦?」

  眾人聽到「亮聲」二字時才驚覺,原來薛永志身邊的竟然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駙馬徐鶴。

  這時,心中有鬼的張時徹等人冷汗已經滲了出來。

  但他強壯鎮定道:「來人可是徐駙馬?我是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駙馬帶兵前來所為何事?難道是要造反嗎?」

  徐鶴在一眾殺氣騰騰的龍虎衛擁簇下,冷冷看著張時徹道:「今日塘報,懷來游擊吳一順死節,反賊已經突破懷來,兵臨歷代先帝的陵寢昌平!」

  這消息一出,在場所有人面色大變。

  這時,徐鶴冷冷看著眾人道:「在北諸臣死節者除吳一順外寥寥,在南諸臣商議討賊者亦是寥寥,此千古以來所未有之恥也!」(史可法言,小改!)

  「來人,將張時徹、曹文詔、錢麒宇三人拿了!」

  眾人聞言大驚,錢麒宇大聲喝罵道:「徐鶴,你這個亂臣賊子,你在北京幹了什麼,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還有臉來拿我們,諸位,徐鶴沒有旨意,擅捕大臣,他才是賊子,咱們今日到底看看他敢不敢對咱們動手!」

  徐鶴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封絹書道:「奉慈聖太后懿旨,京師危急,道路斷絕,著蜀王在金陵監國,一應大臣、軍民等偕從其令!」


  徐鶴還沒念完,張時徹便大罵道:「徐鶴,你矯詔!」

  徐鶴根本懶得跟他辯駁,直接轉頭對薛永志道:「還等什麼?將這等反賊奸細就在此地就地正法!」

  薛永志聞言,親自帶著人將三人如同拎小雞般提溜了出來,轉眼就按在席間空地上。

  薛永志黑著臉道:「斬了!」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剛剛還罵罵咧咧的三個大好頭顱轉眼間就在地上滾了起來。

  瞬間,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院中,讓這群官老爺們又是噁心又是害怕。

  徐鶴接著拿出一封信道:「我手中乃沁州千戶所千戶鹿仲絕筆,今天南直的大臣難得聚得這麼齊整,那我就給大家念一念吧!」

  說罷,他展開手中信件念道:

  「反賊占領襄垣,百姓簞食壺漿、夾道歡迎,滿城大魏官員,只有一教授自盡,其餘人等俱跪於城外迎賊入城!」

  「沁州衣冠介冑,判降如雲。」

  「我之文武諸僚及士庶人,恬於降附者,謂賊為王者之師,且旦晚一統也!」

  ……

  聽著聽著,除了顧守元那一桌,所有人的臉都紅了。

  徐鶴信中,那個姓鹿的千戶筆下那些人,其實不正是說的自己嗎?

  自從北京被圍,大同、宣府兵馬俱降,許多人已經意識到,北京城遲早會落入敵手。

  這時候,大家早已在給自己想退路了。

  什麼亡國、什麼亡天下,不過是讓自己良心好受些的藉口罷了。

  大家最終的目的,不過是換個主子,然後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罷了。

  當然,這些人中也有不少沒有主意,跟著張時徹來打聽動向的,但毫無疑問,這些人的內心都動搖了。

  徐鶴放下手裡的信,抬頭看向眾人道:「在場諸位俱為衣冠禽獸,食君之祿者有之,世受國恩者有之,如今北方糜爛,天下洶洶,但聽從諸位口中有言降賊者,殺!」

  「有亂士民之心,狂言大魏夭亡者,殺!」

  「有與賊、虜暗通消息者,殺!」

  「有資賊糧草、財貨、與賊暗通款曲者,殺!」

  連續五個「殺」,徐鶴的話震得在場官員無不色變。

  但徐鶴知道,想要安定人心,僅僅是鎮之以殺,那只能短時間控制局面。

  想要長治久安,軍民一心,那就需要說服在場之人,讓他們知道,其實局面還沒有崩潰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說到這,徐鶴緩頰對薛永志道:「請小侯爺收拾此三賊屍首,懸於城門之上,為世人警!」

  薛永志點了點頭,指揮人去忙了。

  徐鶴來到主人家劉昊身旁,拿起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酒杯,在杯中斟了一杯酒然後舉杯麵向眾人道:「徐鶴見賊生怒,衝撞了諸位大人,我以此酒向各位賠罪了!」

  眾人見他面上再也沒有剛剛的殺意,便知道,今日自己是算是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了。

  他們一個個既慶幸又慚愧地舉杯道:「不敢當!不敢當!」

  「駙馬見外了!」

  「駙馬雷霆手段,果然是帶兵驅逐韃靼的英雄!」

  ……

  見席間人們面色逐漸恢復,徐鶴嘆道:「諸位,說實話,我亦知現在不少人都很害怕反賊!但也肯定有人聽說過,我在不久前曾帶龍驤衛擊破反賊精銳選鋒營一部!大家應該都聽說過吧?」

  這時候,明軍的虛實其實是所有人最關心的話題,聽到徐鶴這麼說,立刻有人道:「駙馬,你給我們說說,反賊到底厲害不厲害?咱們南兵能同時跟韃靼與反賊打嗎?」

  聽到這話,眾人連連點頭,顯然都很想知道答案。

  徐鶴也點了點頭,對眾人誠懇道:「諸位,我在大家面前說句實話,反賊的精銳,如選鋒營等十分厲害,以一營五千餘,連續擊破新安衛、潁川衛將近萬人,而且還能損失很小!」

  徐鶴這話一說出口,眾人頓時面色如土、面面相覷,剛剛穩定下來的心情又開始動搖了起來。

  但這時徐鶴話鋒一轉:「但那是明軍精銳,像這樣的精銳,明軍中滿打滿算不過三萬人!」

  有人這時又問:「那明軍精銳跟邊軍相比,孰精?」


  徐鶴正色道:「我沒跟邊軍交過手,但我見過薊鎮的邊軍,在我看來,薊鎮的邊軍戰力跟明軍精銳不相上下!」

  「哎呀,那李調元實在可惡,要不是他,宣府、大同的邊軍也能跟賊周旋的!」

  「是啊,李調元和楊博都該殺!」

  這時有人又問道:「駙馬,依你之見,除了您的龍驤衛之外,咱們南軍中還有能跟反賊精銳拌一拌手腕的嗎?」

  徐鶴點了點頭道:「當然,浙江巡撫盧鏜盧軍門參下三千浙兵完全不輸明軍。」

  「還有徐駙馬之前帶過的海防營!」

  「對對對,咱們南京的幾個衛所我看拉出去也能打一打的!」

  「可是還不夠啊!咱們要是有一支五萬人的強軍,那別說山東的捻軍了,就算是直接北上勤王亦無不可啊!」

  徐鶴在這時對剛剛說話之人道:「這位大人說得有理。咱們大魏的痼疾,兵多但能戰之輩並不多!所以……今日始,我奉蜀王監國旨意練兵,望諸位,尤其是戶部多多支持!」

  剛剛那人見徐鶴好說話,於是追問道:「駙馬,現在練兵,那不是臨時抱佛腳嘛?還來得及嗎?再說了,這天下衛所都要錢糧,那北上的錢糧咱們還運不運?周邊各省的錢糧咱們還給不給?」

  一句話問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緊緊盯著徐鶴。

  為什麼?

  因為,這看似是在問錢糧問題,但實則是在問徐鶴的政治立場,他到底是對北京不管不顧,只擁戴蜀王偏安南方。

  還是想不管浙兵等其他衛所兵、自募兵,只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做個伺機而動的軍頭。

  徐鶴當然知道這是他的試探,於是他正色道:「陛下在北京,這糧草當然要運!」

  「不僅要運,而且要想方設法地運,陸路不行,那就走海路!」

  眾人聞言,大部分人都長長鬆了口氣。

  沒辦法,什麼叫正統,什麼叫大義名分,這就是了。

  他們可以商量未來投降明軍,但此刻眾人內心深處還是覺得張璨是他們的皇帝。

  很矛盾,但對立統一!

  徐鶴正是深知他們心中所想,才會說出這句話,而且將來也一定會兌現自己剛剛說的話。

  只不過,兌現多少那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

  船少海上風浪急,運多少都是心意不是。

  這晚宴一直「吃到」三更天,眾南直的官員最少在表面上都被徐鶴的話「統一了思想」,離開時,大家也不像前幾日那般惶惶不可終日了。

  看著遠去的各家馬車,徐鶴和顧守元相視一笑,這時,徐鶴轉頭對黑暗中道:「董指揮使?下面就交給你了!」

  南鎮撫司指揮使董瑞從院門黑暗處走了出來笑道:「請監國和駙馬放心,董瑞一定會看住他們,若有人投敵——死!」

  徐鶴點了點頭又對顧守元道:「老師,形勢緊迫,我大伯過幾日便護送蜀王來南京,到時還要請您費心了!」

  顧守元道:「亮聲,你放心去栟茶,我一定以徐閣老馬首是瞻!」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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