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姨父就養出來了。
看著面前的蕙蘭,阿桔不自覺念出姨父對大一品的品評:「五瓣分窠,色翠綠,瓣挺質糯……」
「這是大一品?」
喃喃自語突然被一道清冷聲音打斷,阿桔大驚,擡頭,這才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華服男子。她想起來避開的,可對上那人的面龐,不知怎麼就愣在了那裡。
男子看起來十七八歲,白皙臉龐俊美卻清冷,連窗外漫進來的夏日光線都不能柔和那種仿佛滲進骨子裡的冷。而他居高臨下,用那雙狹長鳳眼審視地看著她,不喜不怒平靜內斂,無形中卻流露出與生俱來的威嚴。
阿桔迅速斂眸,前所未有的緊張,更多的是害怕。
「是大一品。」她低著頭答,起身欲走。這裡有丫鬟侍奉,他想問花買花,都可以找她們。
「這花如何養?」男子順勢在她剛剛坐的地方落座,對著那株蕙蘭問。
阿桔此時已經背對他了,並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她隱隱明白,這人是在跟她說話呢。阿桔看向離這裡最近的丫鬟,朝她使了個眼色,可那丫鬟不知是不是也被男子身上氣勢所迫,竟然紅著臉低頭,一動不動。阿桔皺眉,剛想開口喚她過來,身後卻傳來男人清冷又帶著些許不悅的催促:「我在問你話。」
畢竟是姨母家的鋪子,丫鬟不盡職,阿桔只好回頭,準備替姨母應付這個客人。看他衣衫華貴,說不定是筆大生意。
周蘭生卻在此刻從屏風後繞了過來,笑著對她道:「姨姐你先領小九去找二姨姐吧,我來招待趙公子。」才十歲的孩子,笑容溫和舉止從容,不緩不急走到茶几前,向華服男子介紹起來。
原來姨弟認識此人……
阿桔心下略松,沒再看那個趙公子,悄悄朝愣在屏風旁的弟弟招手。
林重九眨眨眼睛,知道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乖乖走到長姐身旁,隨她出去。進了書房,林重九登時扯扯阿桔袖子,等阿桔疑惑地低下頭,他一手掩口,神秘兮兮湊到她耳邊道:「大姐,趙公子就是前天咱們遇到的那個人。」
「哪個啊?」阿桔小聲問,沒有半點印象。按理說那樣的氣度容貌,若是見過,她不可能不記得。
「就是騎馬的那個啊,身上有玉佩閃啊閃的,大姐忘了?」林重九不可思議地問。
這麼巧?
阿桔有些驚訝,更詫異弟弟眼力記性這麼好,笑著摸摸他腦袋,沒再提此事,走到書架前對沉迷讀書的妹妹道:「走了,蘭生在招呼客人,咱們去院子等他,一會兒就回去了。」
「可我還沒看完呢。」林竹不太想走。
「這裡的書姨父書房都有,回頭你跟姨母借。」阿桔搶過書放回書架,牽住妹妹手腕往外走。
阿桔心中苦笑,別說妹妹沒聽見,她在裡面坐著都沒察覺,那人進來地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這個念頭一起,再想到男子清冷的眼眸,阿桔情不自禁打個顫,趕緊打消那些荒唐念頭,把妹妹弟弟都牽到外面,站在樹蔭下等周蘭生。
烈日當空,樹枝隨風搖曳,光影斑駁。
三人身後這顆老槐樹正對客廳那間鋪面的後門,等著等著,阿桔瞥見周蘭生領著那個趙公子主僕進了客廳。怔愣之際,華服男人扭頭朝這邊看了過來,阿桔心中一緊,剛想避到樹側,那人已經收回視線,目不斜視走開了。
☆、跟隨
為了避免再被那個趙公子看到,阿桔領著弟弟妹妹站到老槐樹一側等。
林竹好奇地朝那邊探腦袋:「大姐,剛剛那人生的真俊啊,比咱們爹爹還好看!」
阿桔本來有點不高興妹妹略顯輕浮的舉止,聽到後面忍不住笑了,瞅瞅林重九,意有所指:「被爹爹聽到你誇別人,他會吃味兒的!」其實也怪不得兩人都拿自家父親比較,實在是長這麼大遇到的老少男人里,真的是父親最好看,姨父身上有種飄逸氣度,但相貌還是略遜一籌。
林竹扮了個鬼臉,當著長姐的面,不敢再四處張望。
阿桔很欣慰,問她剛剛看的是什麼書。
姐弟三人沒等多久,周蘭生就出來了。
阿桔好奇問了一句:「他買了大一品嗎?」不知道姨父家裡還有沒有,她還沒看夠呢。
周蘭生點頭,邊走邊道:「買了,算上大一品趙公子共買了三盆蕙蘭,挑了兩幅蘭花圖,那扇黃花梨雕蘭花四扇屏風他也要了,好像要送人。」這算是大生意了,少年嘴角微翹,終於有了點十歲孩童該有的率真。
林竹震驚,忍不住回頭看:「這個趙公子可真有錢啊,這麼多東西加起來得賣百兩銀子吧?」可惜他們已經走出鋪子,什麼都看不見了。
林竹羨慕死了,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十六兩銀子就那麼不要了,夠她買多少件好衣裳啊。
「蘭生,趙公子是哪裡人,他多大歲數……」
「阿竹!」阿桔立即打斷妹妹的胡言亂語,皺眉看她,哪有正經姑娘隨便打聽外男歲數的?
她雖溫柔,繃起臉來卻有十足的長姐氣派,林竹訕訕閉了嘴。
周蘭生看看兩個姨姐,覺得沒什麼不可說的,便道:「我也不知道,趙公子每隔幾個月便會過來挑東西,但他寡言少語,挑完東西就走,不喜與人攀談,丫鬟介紹花時多句嘴他都不愛聽,所以那些丫鬟不敢招待他。不過趙公子今日真是失禮,姨姐一看就不是丫鬟,他竟然……」
姨弟為自己抱不平,阿桔心裡暖暖的,笑道:「沒事,他可能是看我離大一品近才問的,未必是把我當丫鬟看待。」不值得為了這點小事讓姨弟對老主顧生罅隙。
周蘭生沒有接話。當時他從屏風後繞過來,趙公子目不轉睛盯著姨姐背影,怎麼看都不像是和顏悅色。不過那人向來都是一張冷臉,看著嚴肅,未必就是真的生氣,既然姨姐都不在意,此事他便不跟長輩們提罷。
林竹在旁邊聽了個大概,心中微動,悄悄在長姐耳邊道:「大姐,趙公子該不會是看你好看故意搭訕的吧?」
阿桔愣住,回過神來就要訓斥妹妹胡說八道,可林竹已經嬌笑著跑開了。
阿桔無可奈何,只能懊惱瞪她一眼。
用過午飯歇過晌,柳氏準備帶著兩個女兒去逛街。
小柳氏也要去:「你們去買什麼啊?」
柳氏看看妹妹,暗忖如果她們照舊去首飾鋪子,妹妹肯定會掏錢給外甥女買好東西,她不想讓妹妹破費,便打算往後再給阿桔姐妹倆買玉鐲子,今日只去綢緞鋪子看看,那樣妹妹即便想打扮外甥女也花不了多少錢。
於是她笑著回道:「阿桔阿竹又長個子了,去年夏衣穿著有些緊,我去給她們扯些布做衣裳。」說著慈愛地摸摸小女兒腦袋。
她們不提去首飾鋪子,阿桔更不可能提了。
小柳氏不知道母女三人心裡的彎彎道道,扭頭吩咐丫鬟去備馬車,然後走到兩個外甥女面前,又細細打量一番,贊道:「真好看,確實該好好打扮打扮。唉,我跟你們娘像你們這般年歲的時候,家裡沒錢,只能眼巴巴羨慕旁人家的孩子。現在姨母年紀大了不適合穿那些鮮艷衣裳,幸好還有你們倆,姨母要把你們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們柳家姑娘個個都是美人!」外甥女不姓柳,但她們體內有柳家的血,容貌也隨長姐的多,便也算是柳家姑娘。
柳氏撫額,到底誰才是孩子她娘啊?
馬車很快備好,小柳氏最後一個上車,吩咐車夫去鎮上最好的綢緞莊。
柳氏先擺明立場:「你給她們添東西我不管,但一人不能超過兩件衣裳,否則以後我們出門再也不叫你。」
小柳氏笑著跟兩個外甥女說話,假裝沒聽到。
柳氏氣得狠狠戳妹妹額頭,小柳氏大怒:「戳一下多換兩件衣裳!」
柳氏杏眼圓睜,有這麼倒貼錢的嗎?
從綢緞莊出來,柳氏看看兩包袱各色好料子,無奈地對妹妹道:「好了,快回去吧。」
小柳氏搖頭笑:「不急,前兩天我在珍寶軒定了幾樣東西,今兒個正好取,你們陪我走一趟吧。」
柳氏愕然。
小柳氏訂了兩對兒姐妹鐲,她和柳氏的是芙蓉石鐲子,阿桔姐妹是碧玉鐲子。
四人皆美貌非常,細白腕子戴上晶瑩剔透的鐲子,讓櫃檯後面的老闆娘看直了眼:「老天爺真是太偏心了,周夫人你們姐妹貌似天仙,如今兩個林姑娘簡直比天仙還好看啊!」說話時多看了阿桔好幾眼,美人里還有美人,這林大姑娘真是,美得讓她都生出了憐意。
阿桔羞澀地低下頭。
短暫休息片刻,林賢提出告辭。
周培夫妻出門相送。
巧的是旁邊品蘭居外也停了一輛馬車,眾人出來,那邊也有一華服男子走了出來,面冷若霜。
阿桔看了一眼便拉著妹妹避到爹娘身後。
周培朝林賢賠笑,轉而走過去,朗聲笑道:「趙公子,許久不見。」
趙沉側身,見是品蘭居少東家周培,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余光中瞥見驢車旁有男童翹首看他,他鳳眼微挑,多看了一眼,隨即目光落到男童父親身後,兩個姑娘側對這邊而立,其中一個身量高挑,綠衫白裙,是晌午前見過的扮相。
他不著痕跡收回視線。
周培知道他話少,沒有多做糾纏,寒暄過後叮囑夥計們小心搬運,告罪離去。
「一個老主顧。」回到驢車前,周培輕聲對林賢解釋,見柳氏四人都坐上車了,他拱手送行:「姐夫慢走,咱們改日再聚。」
林賢笑著回禮,轉身上車,緩緩而去。
簡陋的驢車從馬車旁經過。
阿桔跟林重九面對馬車而坐,聽到夥計提到大一品,阿桔忍不住擡頭,果然瞧見有人搬著大一品盆景從品蘭居走了出來。阿桔不由盯著那盆珍品蘭花,直到察覺仿佛有人在看她。她心頭一跳,目光旁移,這才發現那個趙公子還沒有上車,立在車前似是在等東西搬完,而她疑惑擡眼看他時,正好對上他那雙清冷鳳眼,隱含不悅。
阿桔迅速扭頭看向前方,耳根有些熱。他,他該不會是以為她在偷看他吧?
過了會兒,身後傳來馬車轆轆聲,阿桔悄悄回頭,發現那輛馬車緩緩跟了上來,紗簾內隱隱約約有男子端坐。
林重九不停地往後看。
柳氏當然也知道後面有馬車,輕聲斥了一句:「坐好,有什麼好看的。」
林重九小聲道:「娘,那是趙公子的馬車,晌午他在姨父家買了很多東西呢。」
「買就買,跟咱們有什麼關係?」柳氏瞪他一眼,見大女兒低頭拘謹,她悄悄掃一眼距離自家驢車只有五十幾步的馬車。夏日車簾單薄,這麼近,裡面的人應該能看得清楚她們一家子,有心想讓大女兒坐到妹妹身邊去吧,又覺得這樣防備意思太明顯,仿佛對方不是好人一般。若不認得倒不必顧忌,偏偏那是妹夫家的老主顧。
早知道方才在鎮上該買兩個紗帽的,可村里沒人帶那個啊,往常出了鎮子路上也沒啥人,她就沒想著。
柳氏後悔不疊,只盼對方馬車走得快,趕緊超過他們去。
等了一會兒,馬車依然不緊不慢跟在後頭。
柳氏心裡犯嘀咕了,莫非這個趙公子太懂禮,顧及他們顏面不想超車?
實在是品蘭居前驚鴻一瞥,那少年容貌俊朗而清冷,任誰也沒法把他往壞了想。
柳氏望望前頭,那邊有個岔路口,以前他們出門並沒有遇到過這個趙公子,說不定大家不同路。
她又開始盼著雙方在岔路口分道揚鑣,好早點解了大女兒的圍,這丫頭臉皮太薄。
阿桔同樣盼著,雖說心裡沒抱太大希望,畢竟那日他們主僕騎馬從自家村子那邊路過了。
可,為什麼她總覺得心裡發慌,好像那人一直在隔著帘子看她?
應該是她多想了吧?村人鮮少讀書,看到她最多瞅兩眼也便不再看了,趙公子一看就出身富貴,肯定知禮的,況且她這副相貌在村里算是拔尖兒,那些富家子弟見多識廣,應該不會為此失態。那會兒她看他的蘭花,他不是還不高興了嗎?
林竹瞧著長姐的拘謹樣,心生惋惜,要是長姐沒有定親,跟那個趙公子倒是挺相配。不是她嫌貧愛富,要怪只怪長姐生得嬌花一般,一想到她嫁給孟仲景後便要下地幹活,即便不用下地也要像母親這般整日圍著鍋台轉,她就不忍心。自家父親賺錢多,母親還好過點,孟仲景只會種地……
可惜她再不忍,架不住長姐只想跟孟仲景過,再說人家趙公子說不定早成親了,又買蘭花又買屏風,分明是送給女眷的。
不知不覺到了岔路口,母女三人不約而同,皆暗暗留意後面。
陳平突然很緊張。
給少爺趕車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心慌,比當年初次駕車還忐忑,即便他都說不出自己到底在瞎緊張啥。難道是前面的姑娘太好看?可少爺提醒他規矩點,他根本沒敢往那邊瞅啊,只盯著驢車後面的土道了。
「少爺,咱們,走哪邊?」岔路口就在眼前,陳平小聲問了出來。
往右拐是近路,也是他們習慣走的,前兩天少爺心裡不大痛快,不想早早回家,才縱馬繞了一回遠路。
趙沉皺眉,不知陳平為何多此一問。目光掃過車中三盆蘭花,他剛想開口,然重新擡眼時,眼看那驢車拐走後漸行漸遠,聲音突然不受他控制:「天色尚早。」
陳平心領神會,將車趕到了左邊土路上。
☆、讓路
安靜的鄉間小道,一共一輛驢車一輛馬車,想不注意到彼此都難。
從鎮子出來到岔路口,路程並不算遠,因此林賢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只知道後面跟著一輛馬車。但拐到小道上後,妻子女兒們依然沒有像以前那樣歡聲笑語,他就奇怪了,回頭問道:「今兒個怎麼都不說話了?」
林重九小臉上一片茫然,母親姐姐們都不說話,他就不敢說了。
柳氏跟丈夫中間隔著二女兒,怕被後面車上的人聽到她不好解釋,只用眼神示意丈夫看大女兒。
她知道,家人不說話是因為她表現的太拘謹。她也不想壞母親妹妹的興致,實在是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她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那人目光太凌厲,一想到他有可能正在盯著她看,她就渾身不自在。
林賢沒看太懂。
林竹見長姐臉頰越來越紅,腦袋低著下巴都快碰到因為驢車顛簸而輕輕晃動的胸口了,心中不忍,歪頭,小聲對父親道:「爹爹,後面馬車離咱們太近,裡面坐的是那個趙公子,大姐……」
林賢頓時明白了,再看看,馬車離得果然有些近。
長女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特別是跟孟仲景定親之後,輕易不願出門,若非她姨母家有她心愛的蘭花,這次她恐怕也不會去。
那個趙公子……年歲與孟仲景相當,確實應該避諱。
林賢閒聊結束般轉了回去,看看左右。這條路能容兩輛馬車並行,只是路上空蕩無人,他習慣走在中間了,或許對方也想超過他們,礙於禮數才沒有追上來?
「駕……」林賢輕聲趕道,用鞭子杆拍拍驢屁.股,讓車靠邊走,讓出半條路來。
趙沉在車裡將前面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看蘭花盆景,再看看驢車左邊明顯凹凸不平的小道,問陳平:「能否平平穩穩超過去?」
陳平搖頭,「多少都會顛簸點。」這條路中間還算平整,兩邊因為跟田地挨著,有些地段被傾軋地幾乎與田溝持平,道邊還有農戶們扔出來的雜土雜草。
趙沉便低聲說了一句。
陳平頷首,隨即揚聲道:「多謝這位老爺好心讓路,只是我家公子今日買了三盆蘭花盆景,特吩咐小的寧可慢些趕路也要避免顛簸,故此緩行。老爺隨意趕車便可,不必憂慮我們。」
他突然開口,林家五口子都愣了一下。
阿桔更是徹底鬧了個大紅臉。果然,果然是她多想了,對方愛花惜花,慢行根本與她無關。
林賢則爽朗回道:「原來如此,林某還擔心我們走的慢耽誤貴人行程,這下終於可以放心了。」
雙方理由都找的冠冕堂皇,寒暄幾句後很快靜默下來,繼續一前一後慢慢地走。
確定對方並非有心跟隨後,為了解大女兒的羞窘,柳氏開始找話聊,問她在姨母家有沒有看到新品蘭花。有話說總比沒話說好,阿桔強迫自己不去理那種似有若無的被注視感,認真跟母親聊了起來。
她聲音輕柔,趙沉到底隔了一定距離,並聽不清楚,只能看見她紅唇啟合。
他盯著那個農家姑娘,有些失神。
當日初見,只是驚鴻一瞥,就像在荒原枯行太久,路邊突然出現一朵嬌.艷野花,任誰都會駐足觀賞,路過之後便不會多想。再遇是在品蘭居,隔著紗簾,他看見她坐在裡面,安靜地像畫中人,不知是她美得讓人過目不忘,還是自己記性太好,他一眼認出了她。原本想在書房先挑字畫的,因詫異此等巧遇,不由朝她那邊走了過去。
先是注意到她,再發現那株蘭花。
他對各種蘭花也算熟悉,卻並未見過這種,驚奇之際聽她喃喃出聲,正是昔日江南花農進貢時對大一品的品評。他震驚一個鄉野姑娘竟知曉宮裡新傳出來的品蘭之詞,也懷疑此蘭真假,便直接問她。
誰料她……
這些年他趙沉雖落魄,但凡出門,總有姑娘對他青睞有加。那日此女看出他身上戴了玉佩,他以為她跟他的弟弟一樣盯著他打量了良久,今日主動問話,便按以往經歷猜測她多半會驚喜或羞澀,未料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非但不答話,還想把他推給那些只會鸚鵡學舌的愚笨丫鬟。
雖有不悅,畢竟是陌生人,他懶得跟她計較。
等待夥計搬運盆景時,發現她偷窺自己,趙沉突然懂了,這姑娘其實對他有意,冷淡只是以退為進?
對此他惟有不屑,只是碰巧兩輛車又同時出了鎮子,他閒來無事,便讓陳平靠了出去,想看看她還會玩什麼花樣。大宅里的齷齪他自小耳濡目染,農家姑娘稍微高深點的手段,他還真沒領教過。
十五六歲的樣子,斜腿坐在車上,白色長裙鋪散,將一雙繡鞋都遮住了。她上半身挺直,虛靠車板,驢車顛簸,她身子跟著輕搖,胸前鼓.脹顫顫巍巍……
趙沉別開眼。
他九歲來到鄉下,長大後母親並未給他安排通房,他本身不重欲,亦沒想過對身邊幾個丫鬟動手腳,更不會多看,所以今日碰巧,他第一次知道姑娘那裡動起來是什麼模樣。
欲來的不受控制,他看著蘭花平復,過了會兒才再次擡頭看她。
這次他只看她臉。
姑娘低著頭,臉蛋紅紅真正是芙蓉面,說是害羞,她眉頭皺著,嘴角抿著,更像是羞惱。
發現他在看她了?
趙沉不太相信,直到她父親回頭,緊接著將驢車趕到一旁,含義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趙沉才真正明白,這姑娘是真的不想讓他看,否則同路這麼久,她怎麼一次都沒有轉過來,哪怕是假裝無意地回頭?
那品蘭居外她為何偷看他?
蘭花清香忽的飄了過來,趙沉低頭,對上那株大一品,恍然大悟,她看的是花。
這個真相讓趙沉有些不自在,原來不是她以退為進,是他自作多情。
尷尬之後是好奇,以他的容貌和表現出來的富貴,難道她就沒有半點動心?
他再次看去。
阿桔一直悄悄留意著後面,見紗簾動了,她不由自主偷眼看去,正好對上男人探究專注的目光。
雖然紗簾很快又落了下來,但那一瞬對視足以讓阿桔確定,對方確實一直在看她,絕非錯覺。
阿桔再也無法容忍下去,別說自己已經定親,就算沒有,他怎麼能如此失禮?
可這條路不是她家的,他堅持要在後面走,她也沒辦法。
阿桔又惱又急,忽見妹妹腰帶隨風而舞,她靈機一動。
她拿出帕子,裝作要擦汗,快要碰到額頭時故意鬆了手,帕子被風吹走。
「快停車,阿桔帕子掉下去了!」柳氏見了,趕緊喊道,那可是她姨母今日新送的蘭花帕子,上好的綢緞正宗的蘇繡,值好幾兩銀子呢。
阿桔也回頭看,見帕子落到了田地壟上,低聲道:「爹爹,你把車停到路邊吧,我去撿回來。」
母女倆都催,林賢迅速停車下車,再把驢車牽到地邊上,免得耽誤後面馬車行程。
車剛停穩,沒等阿桔下車,林重九搶著從前頭轅座那裡跳了下去,脆脆道:「大姐你坐著,我去幫你撿!」
弟弟都下去了,阿桔便坐在車上等著。
林賢見陳平放緩了速度,朝他拱手道:「我們有事要耽擱一下,小兄弟先走吧!」
「多謝林老爺!」人家都把路讓出來了,陳平不用請示也知道該怎麼回答,道謝後稍微往左邊避開些,依然不緩不慢地趕車。
馬車慢慢超過了驢車。
車後,男童已經坐回長姐旁邊,正將帕子遞給她,姑娘微微低頭,不知在跟弟弟說什麼,笑靨如花。
趙沉盯著她,在她擡頭前,轉身坐正。
他聽那婦人喊她阿桔,阿桔……果然是農家姑娘。
可她沒用手段引他注意,躲他的手段倒是信手拈來,不著痕跡。
把他當成登徒子了?
如果他真是登徒子,大可隨便扔個什麼東西下去,重新落在他們後頭,繼續盯著她看,挑開簾看,看她臉看她……看得她面紅耳赤躲無可躲。
可他不是,他不屑於那樣做,她也不值得他如此放下.身段臉面。
約莫兩刻鐘後,前面路旁出現一條小路,林賢駕著驢車拐了下去,回村。
身後漸漸沒了動靜,趙沉回頭,就見那輛驢車在一條小道上輕快地朝一處村落去了。
他閒來無事,一直盯著驢車看,即便距離遠得他根本看不清車上的人。
驢車進了村子,沿村西小路慢慢朝北走,走到村北最後一條街,再次拐了進去。至於他們停在何處,趙沉就看不見了。
肯定是住在那條街上的。
想到她羞惱模樣,趙沉冷笑,如果他真是登徒子,真想欺負她,她以為她能躲得掉?
她該慶幸他不是。
日落之前,趙沉終於到了家。
夕陽餘暉里,一座整齊的農莊孤立在村落東頭,與最近的農舍也隔了一里地左右。
趙沉立在門口,望著這座莊子,面容清冷平靜。
「少爺?」陳平低頭,小聲提醒道。
「東西直接搬到夫人院子去。」趙平頭也不回地道。
陳平立即吩咐門房去喊人。
三進的宅院,趙平沿著走廊直接往後走,穿過月亮門,他腳步一頓。
眼前的院子裡種滿了蘭花,夕陽西下,一個穿白底繡蘭花褙子的婦人站在花圃前,正低頭看花。她側對這邊,柔和面龐染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嫻靜甜美,仿佛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那些沉重的過往,亦不曾影響她絲毫。
單看她寧靜側影,任誰也想不到這個附近百姓眼中的富家太太,曾經是禮部侍郎家的二姑娘,曾經是延平侯一品誥命夫人,曾經……吃過那麼多苦。
「娘,我回來了。」他高聲喚道,下了台階。
「怎麼回來這麼晚,縣城生意耽擱了?我還以為你今日不回來了。」寧氏擡頭,驚喜又埋怨。等趙沉走到身邊,她拍拍他肩膀,扶著他手臂打量幾眼,心疼地道:「最近你總跑來跑去的,人都曬黑了一圈。問梅,快去吩咐水房備水。」
「夫人,您一早就吩咐過了,那邊一直備著水呢,少爺何時用都行。」她身後細長身形鵝蛋臉的美貌丫鬟笑著答道。
寧氏懊惱地對兒子笑:「都是惦記你惦記的,行了,你先去洗洗,一會兒該吃飯了。」
「不急,回來時我順路去了品蘭居,給娘帶了幾樣好東西。」趙沉扶著母親往堂屋走,進屋時見陳平領著五個小廝從院門那邊過來了,便扶母親落座,他站在一旁,看下人將蘭花盆景屏風都擺在堂屋中間。他用眼神示意陳平把手中畫軸交給問梅,便讓他領著幾人下去了。
「娘,這便是去年我跟你提及的大一品,周家手藝確實不俗,我還以為要等回京時才能買來送你。」知道母親不認識,趙沉輕聲解釋道。
寧氏很是驚訝,對著蘭花喃喃自語:「果然人外有人,小地方也藏龍臥虎。」
趙沉微微頷首表示贊同,看看外面天色,道:「娘你先看,我去沐浴,一會兒再過來。」
寧氏卻擡起頭,在他即將踏出門時道:「承遠,今日你父親來信了,說是下月能過來住幾日。他還給你挑了兩戶人家的女兒讓你相看。一個是李翰林家的姑娘,一個是惠安侯府的么女,畫像我已經看過了,飯後我拿給你看看?」
承遠是趙沉的字。
他沒有回頭,只問了一句:「父親信上怎麼說的,是他挑的,太夫人挑的,還是那個女人挑的?」
寧氏繼續看花,唇角勾起似有似無淡淡冷笑:「他說是他親自選的,單看女方身份,跟你現在的身份也挺配,畢竟你只是個不為父親所喜自小養在鄉下的侯府嫡長子,真正的豪門貴女,定看不上你。」
「娘替我回絕吧,父親最聽你話。」趙沉說完便擡腳走了。
最聽她話?
寧氏望著兒子的背影,搖頭苦笑,她只是實話實說,臭小子何必再將她一軍?
趙允廷若真聽她話,當年便不會強娶她回家,也不會在寧家被全族流放,在老侯爺夫妻都逼他休妻時拒不從命,寧願讓她假死也要繼續霸著她,讓她永遠做他趙允廷的元妻。不過也幸好他執拗,她才能全身而退,親自照顧兒子這麼多年,看他讀書習字,看他射箭練武,看他羽翼漸豐,而不是像趙允廷希望的那樣做個雛鳥等他蔭蔽。
曾經她盼著趙允廷聽她一回,放了她,現在她不在意了,因為她有兒子。
她真正想要的,兒子會一點一點給她。
就像這盆大一品,趙允廷說他在馨蘭苑養了很多,只等他功成之日便接她回去,可他不知道,她的兒子已經先送她了。
當然,回去還是要回去的,不論以什麼身份。
她要看看那個為了跟她搶一個男人而害她全族流放的天之驕女。
她要看她陷入泥潭,就連她搶過去的男人都無法救她。
「少爺,水已經備好了。」
趙沉跨進堂屋,寧氏為他準備的兩個大丫鬟錦書錦墨齊齊低頭福禮。
趙沉目不斜視,直接進了側室。
錦書錦墨跟上,等趙沉站定,兩人一左一右上前為他解衣。
往常趙沉並不會看她們,今日不知為何,他垂眸,第一次認真端詳這兩個伺候了他……三年的丫鬟。
三年前他十四歲,身邊是另外兩個丫鬟,容貌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應該比這兩個好,其中一個私底下舉止有些輕.佻,趙沉知道母親不願他分心,便稍微提了提,當日母親便給他換了兩個新的。
如今這兩個,樣貌只能勉強算是中等偏上。
錦書面皮白淨,面容平和沉穩,身量纖細偏瘦,印象中好像從來沒有多過一句話。
錦墨膚色微黑,眼睫輕輕顫抖,想擡眼看他又不敢的樣子,身量,比錦書略高一些,也圓潤些。
「你們多大了?」趙沉閉上眼睛,隨口問道。
「回少爺,錦書十五了。」錦書抱著趙沉外衫褪到一側,聲音跟以前一樣平靜。
「錦墨也是十五歲。」錦墨還在給趙沉脫裡衣,面前露出白皙卻精壯的胸膛,她登時紅了臉。這是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