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在院子裡給母鹿搭了個棚子,一面是牆,三面用木柵欄圍上,又高又牢固。
林重九高興地不得了,每日早晚都去河邊林子裡給母鹿折樹枝割青草。母鹿除了剛來那天不怎麼想吃東西,後來再餵它就吃了。一家子在旁邊看著,柳氏感慨母鹿是為了腹中孩子才努力吃的,否則肯定不會這麼乖。
林賢笑她異想天開,被柳氏瞪了一眼,阿桔姐仨低頭偷笑。
這日黃昏,林重九跑到阿桔身邊,央長姐陪他去林子裡。
阿桔頭也沒擡就拒絕了:「昨天不是你二姐陪你去的嗎?找她去。」
林重九撇嘴:「二姐說她不想去了,她那麼懶,去了什麼也不做,大姐你就陪我吧,要不娘不讓我出門。」
阿桔還是不想去,她對那片林子心有餘悸,光想想腦袋裡就能冒出那日被人戲弄的場景。無奈林重九纏的煩人,她只好勸他去別處:「地邊上也有草,你隨便弄些回家就是了,何必非要去林子裡?」
林重九馬上反駁道:「地邊的草都被旁人家的牛羊啃過了,不新鮮,它不愛吃!」
阿桔被弟弟這副挑剔樣逗笑了,只是依然不肯答應,轉身道:「反正我不去,你去求你二姐。」
林重九鼓起腮幫子威脅她:「你不陪我去我以後不讓你看了!」
阿桔毫不在乎:「我本來就不稀罕看。」除非家人催得太緊,她根本不往那邊湊的,鹿再好,想到送鹿的人,她都沒有興致。
撒嬌耍賴都不管用,林重九急得圍著阿桔團團轉,瞧見長姐低頭偷笑,他討好地抱住她胳膊,剛想再勸,門口如娘走了進來,笑著對他道:「大姑娘有事要忙,我陪小九去吧,小九願意不?」
若是換一天,林重九當然願意,今兒個他卻是受人之託的……
他可憐巴巴地看向長姐。
阿桔受不了弟弟的眼神,再說也不能勞煩旁人去哄弟弟,便站了起來,扶著林重九肩膀對如娘道:「怎好勞煩你照顧小九,快回屋歇著吧,我陪他去。」說著假裝生氣彈了林重九一個爆栗,拽上他走了。
如娘卻還是跟在他們後面,有些討好地道:「其實是我想出去走走,大姑娘就讓我一起去吧?」
她再三堅持,阿桔沒有理由拒絕。
拎著籮筐,三人一起朝北河走去。
林重九被長姐牽著手,大眼睛在長姐跟如娘身上亂看,不知在想什麼。
到了林子邊上,阿桔讓如娘待著,林重九折樹幹底下冒出來的小樹枝,她拿著鐮刀準備割草。林重九看看前面,跑到阿桔身邊,非要讓她去那邊:「大姐,那裡的草最好,你去那兒割!」
林重九嘿嘿一笑,拽住如娘往遠處走。如娘看看阿桔背影,心中已有猜測,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隨林重九走了。
前面阿桔把籮筐放下,聽到身後腳步聲越來越遠,她納悶回頭,見兩人朝相反方向去了,剛要喊他們不要走太遠,餘光里突然冒出來一道身影,她嚇得轉身去看,卻是孟仲景。
震驚過後,阿桔臉色冷了下來,盯著孟仲景問:「你讓小九叫我過來的?」他倒是好手段。
「阿桔你別生氣,我只是想見你,你不肯去後門,我只能這樣了。」孟仲景神色憔悴地朝阿桔走了過去。
阿桔看他一眼,到底沒有離開,只在孟仲景距離自己三步遠時讓他停下,扭頭道:「有什麼好見的,該說的我都讓小九告訴你了,那日他只是在我家門口站了會兒,根本沒進屋,你不用擔心。」
孟仲景緊緊地看著她:「那你為何不肯見我?」
他連她為何生氣都看不出來?
阿桔懶得理他,蹲下去割草,動作又狠又快。
未婚妻背對自己,孟仲景看不見她臉色,見她沒事人一般割草,他心裡發酸,沉默良久才看著阿桔問:「聽說他送的鹿很好看,你很喜歡是不是?」
阿桔動作一頓,回頭看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仲景心中黯然,並沒有看阿桔,而是看著腳下。他想了兩天兩夜,頭疼了兩天兩夜,怎麼疼都想不到辦法。他處處不如那人,唯一有的是阿桔的心,可阿桔不想見他了,她變了,與其等著她主動開口,不如他先提出來。她那麼好,他本來就配不上她。
「阿桔,趙公子有錢有貌,還會討好人,你動心了,所以不想再見我了是不是?我知道,早在看到他第一眼時,我就該想到了,我一個粗人,怎麼可能比得上那樣的公子哥兒?阿桔你想退親就告訴我吧,我……」
「你想跟我退親?」
身前的人慢慢站了起來,孟仲景扭頭,不敢看她的神情,怕看到她眼裡的驚喜,「我喜歡你,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
孟仲景握拳,擡頭看她,剛要說話,卻對上她滿臉淚水,貝齒咬唇,強自隱忍。他怔住,隨即而來是壓抑不住的心疼,忍不住衝過去想幫她擦淚。
「不用!你不是想退親嗎?那你去跟我爹說啊!」阿桔猛地甩開他,轉身往回走。孟仲景一把拽住她胳膊,阿桔掙扎,他鼓起勇氣將人拉到懷裡,緊緊摟住她解釋:「不是我想退親,是你,阿桔,是你不喜歡我了!」
「我什麼時候不喜歡你了!」阿桔哭著罵他,掙扎不開,她擡腳踢。他到底把她看成什麼,不過是沒見他一次,他就以為她準備另攀高枝了?為何就不想想他做過的好事?
孟仲景卻因她的憤怒活了過來,驚喜又困惑地看她:「既然喜歡,那你為何不肯見我?」
他改成扶著她肩膀,阿桔終於能伸手推他,孟仲景攥住她手不放,霸道無賴,阿桔掙扎不過,氣得狠狠踩他腳:「你連我都能認錯,盯著旁人看半天,我為何要見你?」
孟仲景傻眼了,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緣故,阿桔趁他呆住使勁兒一推,轉身要跑。
孟仲景卻再次將人拉住,急著替自己辯解:「阿桔你聽我解釋,我……」
「大姑娘,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日是我穿了你的衣裳孟大哥才誤會我是你的,我真的知錯了,以後絕不再穿你的衣裳出門,你別怪孟大哥了好不好?」一道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孟仲景跟阿桔俱是大吃一驚,孟仲景反應更快,一看到如娘便立即鬆了手,尷尬後退幾步。
就算他不放手,阿桔也會掙開,可孟仲景驟然離去,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兒。
看著不知何時湊過來的如娘,阿桔心中沒有半點被人撞破的羞愧,只有難以置信。
如果是她,撞到旁的未婚夫妻私底下見面,她只會避得遠遠的,如娘倒好,竟然上來替孟仲景解釋?她憑什麼插手?
孟仲景卻沒想那麼多,尷尬地掃一眼如娘,再哀求地看阿桔:「阿桔,你聽見了,我不是故意盯著何姑娘看的,我真的認錯人了,你別生氣了啊?」
阿桔沒理他,直接問如娘:「你怎麼過來了?」
如娘不安地低下頭:「我聽到這邊有聲音,擔心大姑娘出事便過來看看,後來聽出是孟大哥,本來想走的,又聽你們在因為我吵架,忍不住出來替孟大哥解釋。大姑娘,那次真是誤會,你別怪孟大哥了行嗎?」
看著面前滿眼哀求的男人,阿桔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他還以為她是在怪他盯著如娘看嗎?現在他跟如娘說一樣的話,是跟如娘一起怪她不講道理了?
阿桔冷笑,提起鐮刀籮筐,一言不發準備離開。
孟仲景不由自主就去拽她,阿桔躲開他手,看向如娘。
孟仲景這才意識到不好在外人面前碰她,訕訕縮回手,阿桔沒再給他機會開口,直奔弟弟而去。
孟仲景想追上去,如娘快走幾步攔住他,柔聲勸道:「孟大哥,大姑娘現在正在氣頭上,你還是先回去吧,我會好好跟大姑娘解釋清楚的,你別著急。」
孟仲景看看她,再看看頭也不回的未婚妻,長長嘆了口氣。不過心裡歡喜還是多過擔憂,只要阿桔沒變心,他就不怕了,找機會好好賠罪哄哄她,她肯定會消氣的。
這樣想著,孟仲景心頭一松,後知後覺發現如娘沒有跟著阿桔走,納罕問道:「何姑娘怎麼……」
如娘臉紅了,羞澀看他一眼,扭頭道:「孟大哥,你救了我,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那天去鎮上買布想給你縫件衫子,明天就能好了,到時候你試試?」
她露出如此女兒情狀,又輕聲細語的,孟仲景突然很不自在,婉拒道:「何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他怎麼能收她送的衣裳?被阿桔知道後肯定更生氣了,她醋勁兒那麼大,他多看旁人一眼都氣成這樣。
「孟大哥真會說笑,我留著男人衣裳做什麼?」如娘有些埋怨地道,嬌嬌柔柔,似對情.人撒嬌。
孟仲景無言以對,正琢磨換個理由拒絕,如娘突然擡頭,朝他走近一步,用一種依依不捨的目光望著他,「孟大哥,其實,其實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明晚二更,我在你救我的棒子地前等你,你來我就跟你說,你不來,我會把衣裳留在那兒,你記得去取。」
孟仲景被她訣別般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慌,聽她語氣不對,不由攔住她:「何姑娘,你到底有什麼事,現在說不行嗎?晚上,晚上實在不方便。」半夜三更男女私.會,被人撞見該說不清了。
「孟大哥覺得不妥,不一定要去的,只是如娘自此多了件憾事罷了。」如娘低低說完,繞過他往前走。
孟仲景越發糊塗,跟在她身後想問個清楚,如娘頓住腳步,紅著臉道:「孟大哥,大姑娘還沒走遠,你我這麼久不出去,她該誤會了,我不想讓她猜忌你。」
如娘趁機跑了出去,快到林子邊上時回頭看他:「孟大哥,明晚如娘會一直等你的。」
山風吹拂,將她夢語般的輕柔聲音送到男人耳邊,孟仲景情不自禁將視線挪到前方,只見如娘小跑著離去,紅衫白裙,腳步輕盈地像朵逆風而飛的山花。
那一瞬,他忘了負氣離去的未婚妻,只呆呆凝望如娘身影,腦海里全是明晚的約定。
她到底有什麼事要對他說?
阿桔走出林子時,雖然沒有回頭,卻一直留意著身後動靜。
那裡有她的未婚夫,她怎麼可能不留意?
可他的未婚夫不但沒有出來追她,還跟另一個女人在裡面待了至少半刻鐘的時間。她牽著弟弟過河,都沒有等到他們出來。
他們在說什麼,說她的不講道理?
胸口像是被人堵住了,難以呼吸。
「大姐,你怎麼了,跟孟大哥吵架了?」林重九仰頭看她,不安地問。
阿桔抿唇,扭頭望遠處青山,不肯在弟弟面前落淚,平復下來才道:「沒事,過幾天就好了,這事兒小九別跟旁人說。走,咱們換個地方割草去。」言罷牽著弟弟快步往前走。
長姐臉色不對,林重九乖乖地跟著走。
姐弟倆趕在晚飯前回了家,林重九去餵鹿,阿桔倒水洗手。
林竹好奇地走了過來,小聲問她:「大姐,何姐姐不是跟你們一塊兒出去的嗎,怎麼她先回來了?」
「就在炕上待著呢,什麼都沒幹。」林竹歪頭看她,
阿桔不想給她看,撩水洗臉,擦完臉,神色已恢復正常。
晚上用飯時,三個姑娘在廂房裡吃。
如娘比以前任何一天都要安靜,林竹跟她說話她就答,不說她低頭吃飯,跟前幾天言笑晏晏的樣子判若兩人,更是沒有看過阿桔一眼,也沒表現出半點心虛。阿桔心裡亂,也懶得理她,她氣如娘在林中的冒然插手,卻更惱孟仲景……
本來就沒胃口,這樣想著眼睛就泛酸,阿桔勉強用完一碗飯,出去了。
林竹看看晃動的帘子,皺眉問如娘:「何姐姐,你們出去時到底發生什麼了?你跟我說實話。」
如娘嘆口氣,小聲解釋道:「到了林子,我跟小九一起折樹枝,大姑娘在另一邊割草,後來不知怎麼孟大哥也在那邊,兩人好像吵了一架,大姑娘就走了,她走得快,我腳……沒追上,只好先回來,想著大姑娘應該不想讓你們知道,就沒告訴你。」
跟孟仲景生氣了?
林竹頓時沒心思吃飯了,追出去問長姐,阿桔不想說,林竹改去問林重九。林重九人小嘴巴卻嚴,答應過的事情絕不反悔,況且他真不知道兩人為何吵架。林竹問不出來,看著柵欄旁靜靜看鹿的長姐,氣得將孟仲景好一頓埋怨。
天很快黑了,眾人一一歇下。
夜深人靜,阿桔仍然睜著眼睛。
如果沒有趙公子,沒有如娘,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麼多的事?他還會偷偷看她,老實巴交的,她也會繼續羞澀又甜蜜地躲他,跟他一起盼著九月快點來,可是現在……
「大姑娘,你還沒睡著嗎?」
耳邊傳來輕柔的問話,阿桔恍若未聞。如娘這個人,她真的看不懂了。
如娘仰面躺著,對著窗外明月自言自語般地道:「大姑娘,我知道我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你放心,明天就十五了,十六你姨父姨母不是會過來嗎?我等他們,如果他們還沒有消息,我便走了,不會再讓你跟孟大哥因為我鬧彆扭。」
她聲音空靈飄渺,阿桔眼睫顫了顫,最終合上。
如 娘身世可憐,她同情她,可她真的不想留她了,一個趙公子已經讓孟仲景不信她,她不想再因如娘懷疑孟仲景。就像母親說的,夫妻相處,不可能一直和和美.美, 總會拌嘴吵架。她跟孟仲景是青梅竹馬,兩人彼此熟悉,只要這些陌生人都走了,只要他們成親了,一定會過上她期待的那種日子的,像爹娘一樣,平平淡淡。
再睜開眼睛,天亮了。
阿桔依然最早起來,還沒出屋,先聽見院子裡弟弟興奮的聲音。
阿桔腳步慢慢頓住。
她想起來了,今日是十五,那人要來教弟弟功夫,然後明天,他還會來家裡做客。
因為如娘承諾離開而稍微明朗的心,再次烏雲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