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允廷睜不開眼睛。
四周一片黑暗,最初他還能感覺到妻子失了溫度的手,漸漸的那股涼也沒了,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聽到一片哭聲,全是女眷跟孩子們的,他的孫子孫女曾外孫……
最後一絲聲音也聽不見了。
周圍徹底靜了下來。
那麼安靜,靜的讓他心慌,他知道自己應該是死了,他想睜開眼睛尋找妻子的身影,跟她一起走黃泉路,可是他睜不開,他開口喊蘭容,卻甚至感受不到身體的任何部分。
他沒有眼淚,可他想哭。
蘭容到死也沒有喜歡他,她看他的眼裡有同情有歉疚,獨獨沒有情意。
他不怪她,反而更是心疼,他後半輩子對她千般好都沒能觸動她的心,足見她當初傷的有多深,一件又一件,傷的她徹底鎖了男女那部分情,心裡只裝著兒女,傷得她連死都不肯跟他一起走,消失的無影無蹤,留他一人漂浮在這虛無里。
痛苦悔恨想念害怕,趙允廷渾身都疼,他想蘭容,做鬼也想找到她,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趙允廷痛哭出聲。
「允廷乖,下次別再爬樹玩了,瞧你頭上這個大包,娘都快被你嚇死了,不哭不哭啊,娘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溫柔慈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在耳旁,又莫名的熟悉,是在哪裡聽過來著?
不知何處來的力量,趙允廷終於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年輕美麗的面孔,少婦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歲,肌膚細膩,就越發顯得剛剛哭過的眼圈紅了。
趙允廷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母親,母親怎麼……
他又低頭打量自己,短胳膊短腿,分明還是個孩子!
爬樹摔下來,好像是他八歲那年的事?
曾氏見兒子雖然不哭了卻傻愣愣的,滿臉都是淚,又心疼又好笑,一邊給他擦淚一邊打趣他:「以前摔跟頭都沒見你哭得這麼厲害,這次怎麼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還不是你自己淘氣?看下次你還去不去爬樹!」
趙允廷怔怔地望著母親,感受她溫柔的動作,他還是不敢相信,擡手抓住母親的手,抓住了,要麼就是這夢太真實,要麼這根本就不是夢。
兒子不哭了,曾氏還有旁的事情要做,摸摸兒子腦袋就走了。趙允廷自己在屋裡呆坐半晌,直到他後來的管家現在的小廝趙元捂著屁股可憐巴巴地跑進來朝他訴苦,他終於相信了,他回到了小時候。
那蘭容呢?
趙允廷立即下了炕,他要去見蘭容,他們一起死的,他回來了,或許蘭容也回來了!
「世子你去哪兒啊?」九歲的趙元飛快跑到門前,叉著腿不許趙允廷走,因為沒有照看好世子屁股挨了兩下板子,現在這個姿勢疼得他呲牙咧嘴,「世子你就消停消停吧,老老實實在屋裡待著,等傷養好了再說,要不夫人還得打我啊,世子你說好了不連累我的,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看著日後老持穩重的管家露出這副孩子樣,趙允廷忍不住笑了。
對峙片刻,他轉身朝鏡子走去。
不能急,這樣跑過去,寧家根本不會讓他進,他也沒有藉口過去。
趙允廷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日子太久遠,他都忘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了,乍一看到,他還以為裡面是兒子八歲的時候。趙允廷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裡的人,漸漸發現了自己跟兒子的差別。他們都說承遠跟他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其實不是,承遠的嘴更像他娘……
趙允廷伸手去碰鏡子,鏡子裡好像漸漸多了兩個人,他的蘭容跟承遠都站在旁邊,很快,承遠身邊又多了兒媳婦,多了他的寶貝孫女燦燦,他的兩個孫子……
眼睛發酸,趙允廷想哭又想笑。
果然老天爺知道他最渴望什麼,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重蹈覆轍。
黃昏時分,寧遇從禮部衙門出來,坐上馬車回家。
最近禮部很清閒,沒什麼事情干,寧遇難得輕鬆,路上想的全是家中兒女,特別是才剛剛三歲的小女兒,比她姐姐喜歡撒嬌,又比哥哥乖巧懂事,回去抱著女兒聽她喊兩聲爹爹,是這一日最大的享受。
他情不自禁地笑,不料馬車突然一個急停顛得他朝前撲去,緊接著是車夫的驚叫。寧遇暗道不妙,扯開帘子下車一看,就見車前一個男娃頭朝地趴著,顯然是被馬車撞了。
趙允廷痛苦地皺著眉,睜開眼睛對上未來的岳父大人,可憐巴巴地喊疼,伸手去摸腿。
他額頭腫了,身上也滿是灰塵,可能腿也受了傷,寧遇擡頭看看,發現前面轉個彎就到家了,便吩咐車夫:「馬上去請郎中!」說完把趙允廷抱了起來,一邊往前走一邊柔聲安撫:「別怕,郎中馬上就來,不會出事的。」
趙允廷雖然做好了裝可憐的準備,眼下被岳父大人抱著,臉皮還是發熱,扭頭看街旁栽種的柳樹。
寧遇低頭看看,男娃出了這麼大的事也沒有哭,小眉頭皺著倒顯得越發乖巧了。寧遇喜歡乖孩子,笑著跟他說話,也是想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怎麼自己跑出來玩了?家裡大人知道嗎?」看男娃身上的衣裳,應該出自富貴人家。
為了見到妻子,趙允廷認命了,閉上眼睛悶聲道:「我爹我娘吵了一架,我不想留在家裡……伯父對不起,剛剛是我衝撞了你們家的馬車,我不該亂跑。」
孩子都不喜歡父母吵架,寧遇明白男娃為啥出來了,聽男娃道歉,他越發喜歡這個孩子,連忙哄道:「沒事沒事,不怪你,是車夫不會趕車害你受了傷,既然你不想回家,那就先在伯父家玩會兒吧,伯父家裡有弟弟妹妹,讓他們跟你玩。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
知道姓氏,或許能猜到他父親是誰。
趙允廷當然知道岳父這是套他的話呢,他裝作沒聽出來的樣子,馬上答道:「我叫趙……趙廷。」
明顯是臨時編的假名字。
寧遇在心裡道了聲滑頭,正好到家門口了,他暫且放棄詢問,小孩子知道防備大人,一會兒他讓孩子們試試。
「爹爹!」
才到二房正院,兩個孩子就跑了過來,領頭的是六歲的寧晉書,後面跟著三歲的寧蘭容,寧晉書跑得快,很快就到了父親跟前,寧蘭容可著急了,嘴裡「爹爹」喊得越來越急。
趙允廷靠在岳父懷裡,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穿粉紅裙子的小姑娘越跑越近,看她生氣地瞪著寧晉書,小嘴高高嘟著,小臉蛋紅撲撲的。
原來蘭容小時候是這樣……
趙允廷不由自主低頭,看已經撲到寧遇腿上的女娃,正好寧蘭容也仰頭看他呢,兩人互相瞅了會兒,寧蘭容有些不高興又有些疑惑地問爹爹:「爹爹他是誰啊,你為何要抱著他?蘭容要爹爹抱。」
趙允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寧遇則搖頭失笑,低頭哄女兒:「蘭容乖,這是趙家哥哥,爹爹的馬車把他撞傷了,爹爹抱他來咱們家看病,等他好了爹爹再抱蘭容啊,乖。晉書,把你妹妹牽走。」
寧晉書聽話地將妹妹抱到一旁,動作很是粗魯,畢竟他也才六歲。
寧蘭容被三哥抱得不舒服,扭了扭便推開了三哥,顛顛跟在爹爹身後一起朝堂屋去了。寧遇將趙允廷放到東側間榻上,親手給他脫外衣脫鞋子,寧蘭容兄妹倆就站在一旁瞅著。寧遇往上提趙允廷褲腿想要檢查傷勢,兩個孩子看得更認真了,只是褲腿卷到上面露出一片擦得破皮流血的膝蓋時,寧蘭容立即用手捂住了眼睛。
「是不是很疼?」寧遇擔憂地問。
趙允廷目光就沒有從寧蘭容身上離開過,完全被妻子三歲女娃般的做派吸引住了,有困惑有不解,更多的還是抑制不住的喜歡,心都快化了。怪不得孫女那麼可愛,原來都是隨了她祖母,跟她祖母一樣不許爹爹抱旁人家的孩子,也一樣不敢看傷口。
蘭容是不記得了嗎?
好想抱一抱……
「趙廷?」
寧遇又喊了一聲,趙允廷終於回神,連忙搖搖頭:「不是很疼。」再疼,看到妻子也不疼了。
寧二夫人很快領著長女過來了,得知事情始末,寧二夫人忍不住責怪丈夫馬車趕得急,又吩咐丫鬟們備水先給趙允廷清理傷口。寧蘭容一直不敢看,長姐拉著她走時她又不肯走,好奇地盯著趙允廷額頭上的大包。
趙允廷很是尷尬,知道自己現在頭頂大包很難看,不過他實在等不及了,沒什麼比看到妻子更重要。
郎中很快就來了,趙允廷傷的不重,膝蓋塗了藥好好休養幾天便可。
寧蓮容對這份差事沒有興趣,坐了一會兒就回自己的屋了。
寧晉書正是愛玩的年紀,見趙允廷呆呆地不愛搭理他,他嫌趙允廷沒趣,跑去大房玩了。
屋裡就只剩趙允廷跟寧蘭容,丫鬟們都在門外候著。
「你怎麼一直看我?」寧蘭容坐在榻尾,納悶地問道。
「是你先看我的,你看我,我才看的你。」趙允廷靠在榻頭,試探著逗小姑娘。
寧蘭容歪頭想了想,好像是自己先看新哥哥的,就笑了,指指自己額頭,有些幸災樂禍地告訴他:「你這裡鼓出來了。」
趙允廷已經確定妻子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有點失望,很快又釋然,那些傷心的事,妻子不記得更好,她還能重新像個孩子一樣長大,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惹她傷心。
看她俏皮可愛,趙允廷可憐地解釋道:「是啊,我額頭沒有地硬,所以腫了,特別疼。」
「很疼嗎?」寧蘭容又有點同情哥哥了。
趙允廷看出了小姑娘的心軟,緊張地放低了聲音:「很疼,要是有人給我吹吹就不疼了。」
吹吹啊,這個寧蘭容會,她走路跌倒時母親就會給她吹吹,所以她站起來朝趙允廷走了過去,站在他身旁近距離地盯著他額頭,又看向他眼睛:「我會吹吹,我給你吹吹吧?」
「好啊。」趙允廷看著近在咫尺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聲音發哽。
寧蘭容沒有聽出來,她扶著男娃肩膀,小心翼翼湊了過去,嘟起嘴輕輕吹了一口。
吹落了男娃兩行淚。
寧蘭容吹完看他,本來期待他會舒服一些,結果看到他哭了,立即慌了,「哥哥怎麼哭了啊?」
趙允廷一把抱住小姑娘,埋在她懷裡哭:「蘭容對我真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所以我想哭。」他何德何能,竟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竟能得妻子如此待他?
寧蘭容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等趙允廷意識到失態飛快放開她低頭抹淚,她看看男娃,再看看胸口,不高興了:「哥哥把我衣裳弄濕了。」
趙允廷破涕為笑,擡頭跟她賠罪:「是哥哥不好,哥哥帶你看蘭花去,想去嗎?」
「想!」寧蘭容立即忘了衣服的事,飛快坐到榻沿兒前,熟稔地使喚他:「哥哥幫我穿鞋!」
「好。」趙允廷跳下地,撿起小姑娘的兩隻小鞋給她穿。
寧蘭容盯著他手,認真地誇他:「哥哥巧,三哥笨。」三哥給她穿鞋時就沒有這麼舒服。
趙允廷看著她笑,鳳眼明亮純淨如星。
寧蘭容看呆了,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眼睛:「哥哥真好看。」家裡幾個哥哥都沒有這個哥哥好看。
「蘭容也好看。」趙允廷小聲誇她,看看外面,抱她下來前偷偷親了她臉蛋一口,「蘭容最好看了,哥哥最喜歡蘭容。」
被誇最好看,寧蘭容咧嘴笑了,站到地上後牽著男娃的手往外走:「去看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