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陽高懸,沒有一絲風。
從范家出來,趙熠一行人坐在一家路邊小鋪吃麵。悶熱的空氣似乎凝固住了,熾烈的日光逼得人沁出一層薄汗。上午的查探中,線索愈發雜亂,無形的網越織越大,眾人皆是心事重重,只得悶頭吃飯。
「王爺,這農家粗茶淡飯的,您可吃得慣?」葉如蔓看著趙熠食不知味的樣子,生怕他驟然發火。
「食不言,寢不語!」唐獻斥責道,「王爺心善,恩准咱們上桌吃飯,你怎麼還這麼不懂規矩!」因著韓長庚被趙熠打發去調查鎖江塔之事,飯桌之上竟無人替如蔓說話。
趙熠手指無意識地輕敲桌案,煩悶道:「罷了,本王也吃不下什麼。葉仵作,你對范家之事有何看法?」
「王爺,那莊郎中是假冒的。」
「此話怎講?」
「六月二十一日,因著小人的弟弟腿受傷了,小人便跑出來看病抓藥,到東林堂時正是辰時,當時就是陸郎中接診的,怎麼可能外出!」
「這麼說,那所謂莊郎中給范庭致用藥、施針都有問題。」
「小人也是如此猜測。也許是診治過程中,范庭致發現了端倪,但當時人為刀俎,他為魚肉,任人宰割,只能通過阿瑞傳遞一些隱晦訊息。」
「你可知道莊郎中下了什麼藥?」
「小人不知,但可以找陸郎中問問。」
「好,飯後便過去。」趙熠說著話,口渴難耐,端起茶杯才發現早已見了底,便道,「唐獻,你去倒些水來。」
「還是我去吧,唐大哥對這裡不熟。」如蔓立刻跳了起來,她可不敢勞煩唐獻,回頭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一會兒,她取來半筒青竹,盛著清冽的泉水,為趙熠和唐獻倒上。兩人一飲而盡,才覺得心間的煩悶被壓了下去。
如蔓見趙熠輕抿著嘴,似乎正細細品嘗,便道:「這是廬山上引來的泉水,甘冽清淳。青竹筒是廬山上的毛竹製成的。我們這裡的人,上山伐木下地種田,都帶著它,既方便又清涼。」
「住嘴!王爺豈是鄉野村夫可比的?」唐獻剛想夸句泉水甘甜,這小子又開始隨口胡言,真是不會說話…
「我沒有…」葉如蔓正欲反駁,突然面鋪後面有人大喊:「哎呀呀!著火了!」
只見面鋪後衝出來一個大嬸,提著一桶水往火源上澆。旁邊樹蔭中下棋的路人和街上小販見狀迅速過來幫忙,沒一會兒,火被撲滅了。
「哎喲,真是謝謝諸位兄弟們了!」大嬸頻頻掬禮作謝。
「滅火…滅火…水才能滅火…」葉如蔓自言自語,又低頭盯著手中的竹筒,好一會兒,才道,「王爺,您可記得第一次來范家,阿繁曾提到范家那場火,水撲不滅?」
「不錯,我記得他說,下人們不停地澆水,火還越燒越大。那是…」趙熠腦中電光火石一般,閃過幾個字:「猛火油!」
「石漆!」
兩人異口同聲,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一團火光。遇火即燃、淋水不滅,說得就是它啊!
「猛火油?王爺,猛火油可是軍資啊!」唐獻道。
「是啊。猛火油經石漆煉製而得,只有三司胄案下的猛火油作才能監製。難道這背後…」趙熠眉頭緊鎖,這個案子還有更深的牽扯嗎?
葉如蔓道:「王爺,我們恐怕暫時無法斷定,這燃料是猛火油,還是普通的石漆。但是,范家這起案子的作案過程,我想也許能推測出來。」
「你且說說。」
葉如蔓晃了晃手中的青竹,道:「王爺,唐大哥,你們可知,我們這裡的人要將竹筒中的水或者酒密封起來,會怎麼做嗎?」
趙熠想了想,道:「應該是用蠟吧。」
「正是。今日在案發現場,范庭致床邊,我發現了十幾塊竹炭和幾灘凝固的黑蠟。我想,兇手應該是照葫蘆畫瓢。」
「你的意思是…兇手事先準備好灌滿石漆的青竹筒,埋伏在范家。晚上范庭致仍沉睡不醒,他悄悄進屋,把范庭致抬到地上,在周圍倒上石漆,然後打翻長明燈,大火便很快燒了起來。他再伺機逃走,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脫身了。」
「王爺所言極是。當時阿繁提到的爆竹聲,應該就是竹筒燃燒時的聲音了。兇手以為一把大火會把一切線索都燒個乾淨,實際啊,只要做過的事情,必會在現場留下痕跡。」
「按此推測,這兇手進屋行兇的時間,就是二十一日晚上,阿瑞和阿繁在偏院抓貓那幾盞茶的功夫。原來,那天不是本王運氣好,這貓也是安排好的……」
「貓?什麼貓?」唐獻不解地問,只是趙熠和葉如蔓都陷入了案情,完全不搭理他,只好噤聲。
「本王猜測,兇手在放火之後,還做了一件事。」
「他應該是去了密室,把兩本公文放進柜子里。」
「但這無法解釋那幅畫為何會變得發紅。」
「小人也未想通這一點,但這畫肯定內有玄機。」
「以前在邊關,傳遞消息偶爾會用到密寫術。待回到雲錦園,可用水、火或者顯影粉一試。」
「小人明白。」
唐獻看著兩人一唱一和,完全跟不上思路,只得默默聽著不敢發聲。
日光愈明,蟬鳴愈烈,攪得人心思不寧。趙熠站了起來,望向遠山,幽幽道:「現在,還有最大一個疑問,兇手是誰?」
葉如蔓添好一杯清水,遞給趙熠,道:「您看見樹下對弈的兩人了麼?江州發生的這些事情,涉及黑白兩方勢力。白棋一方是蘇大人和我爹,黑棋一方是范庭致和賊人。黑棋一方私吞河款,徇私舞弊,是洪災的始作俑者。我爹無意中知曉了這個秘密,想上報蘇大人,卻雙雙為人殺害,兇手應是源自黑棋一方。可隨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黑棋一方內部出現了分裂,范庭致作為棋子被拋棄了,甚至還要背下所有罪名,為同黨洗清嫌疑。這也解釋了,為何范庭致的密室中憑空出現了兩本公文,那是兇手縱火之後才放進去的。若是無人發現蘇大人之死有蹊蹺便罷了,若有人發現,便可全部栽在范庭致的頭上。范庭致在診治過程中發現端倪,死有不甘,只能通過阿瑞暗傳訊信。而這些訊信,定是破解迷局的關鍵。」
「唉。」趙熠長嘆一聲,道,「你可知,我來江州之前,看過范庭致的履歷。他於大中祥符七年進士及第,後赴江州任通判一職。在任期間,江州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交口稱讚,吏部考核曾稱他不重名利。這樣一個人,為何與賊人勾結,禍害百姓,犯下如此大罪呢?」
「善與惡,往往在人一念之間。走錯一步,再回頭就難了。」
---------------
東林堂,陸郎中頂著烈日翻曬藥材。趙熠一行人走進堂內,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原是葉小哥啊。」陸郎中擦了一把汗,放下手中的竹篩,笑著走過來,看起來心情甚好,「我徒兒家中有事,告假幾日。我還有些力氣,正好活動活動筋骨。你弟弟的病怎麼樣了?」
「托您的福,他好多了,已經消腫,可以走路了。」
「好,好。葉小哥今天過來,有何貴幹?」陸郎中一側頭,看到趙熠等人,驚喜道,「喲!這不是那天那位公子嗎?病可是好些了?」
趙熠上前行了一禮,道:「多謝陸先生救命之恩,我按先生的要求日日服藥,已然好多了。」
陸郎中笑道:「那日可真是兇險啊。要不是葉小哥連夜請我過去,你這病怕是控制不住。你中的這個毒啊,雖只在腠理,但也會使人神志恍惚。那日,你拉著葉小哥喊娘,怎麼也不鬆手……」
趙熠滿臉尷尬,默然不語。唐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偷偷轉過身,假裝翻看堂內的醫書。葉如蔓漲紅了臉,連連拱手道:「陸郎中,這位是祐王爺,這幾日奉旨在江州賑災。」
「哎呀!失言了,失言了!」陸郎中趕緊躬身,「小民不知貴人光臨,多有得罪,請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無妨,無妨。」趙熠收起尷尬的表情,換上一抹淺笑掛在嘴邊,「本王今日來,是有些事情詢問。」
「王爺請講。」
「您的徒兒可是姓莊?何時告假的?」
「我徒兒叫莊明,跟著我十餘年了。六月二十一日一早,他接診外出。中午回來時接到族中急信,向我告假七日,當天下午就走了。」
「他去何處出診?」
「小民當時在堂內接診,確實不知。下午還沒來得及問他就走了…」
「有人說,在范通判家見到了莊郎中,辰時進去,巳時正刻才出來。」
「他何時返回取灸條的?」
「巳初。」
葉如蔓與趙熠交換了一下眼神,那莊郎中果然是假冒的。葉如蔓道:「陸郎中,是否有一種藥丸,可以讓人很快就入睡的?」
「藥丸可有什麼特徵?」
「褐色藥丸,有一股曼陀羅香。」
「曼陀羅?小民知道一個方子,根據華佗的麻沸散演變而來,改湯為丸,曼陀羅為君,當歸、白芷等為臣。服之昏迷,無知覺,藥效可持續兩到三個時辰。」
「有什麼方法可以延長藥效嗎?比如配合針法?」
「針法…待小民查一查。」陸郎中走進內室翻閱古籍,過了好一會兒,他走出來指著一本書道,「醫書有載,針神門、內關、足三里、三陰交四個穴位,可將藥效延長四至五個時辰。只是,若用此法,易使患者氣息減弱、意識受損,用之需慎重。」
「這四個穴位都在哪裡?」
陸郎中在身體上比劃著名名:「神門位於腕橫紋側端,內關位於腕橫紋上兩寸,足三里在膝蓋下三寸,三陰交在足內踝上三寸。」
「王爺,完全對的上了。」葉如蔓低聲對趙熠說。
趙熠點點頭,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對陸郎中道:「陸郎中,多有叨擾了。你的救命之恩,本王銘記。這是本王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
陸郎中受寵若驚,慌忙躬身道:「小民醫者職責所在,不敢受此厚禮啊。」
唐獻接過白玉,塞在陸郎中手裡,說:「王爺給的,你就拿著吧。」
--------------------------
從東林堂回到雲錦園,已是日影西斜。一陣晚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帶來縷縷清涼。
一行人走進雲霞院,彭柏端上來一碗湯藥,對趙熠說:「王爺,時辰差不多,該喝藥了。」
趙熠接過瓷碗,這時,葉如蔓躬身道:「王爺,小人請求回一趟江州家裡,取一個物件。」
趙熠點點頭,道:「去吧。近日江州城開了宵禁,我予你一封手書,免得被城門攔下。」說罷,他取出一張紙,蓋上祐王印,遞給葉如蔓。
葉如蔓轉身要走,聽得趙熠在後面說:「進園時,我聽到家院說,雲錦園有輛馬車正好要去江州城,你與他們一同去吧,省點腳力。回來時,自己小心些。」
「多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