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廬山茶祭,整個紫煙山莊都為這一日準備了許久。
一大早,山莊東北角的飲泉村便熱鬧了起來。飲泉村就坐落在紫煙山莊之中,有好幾十戶人家,是山莊佃農們的聚居之所,與山莊的主體院落隔著一條小河。這些佃農平時只負責種茶採茶,不會到山莊的居舍中來。
可今日不同。佃農們帶著紅色頭巾,來回忙碌,與山莊的小廝們一起抬著豬頭、魚肉、全雞、酒、茶等供品,搬到明廬峰頂。還有不少人戴著造型各異的木製彩繪面具,身穿花裳,舉著木劍木刀、旗鑼牌匾等道具,往山上走去。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撥人繼續辛苦地在整個山莊尋找青霜劍。只可惜,依舊是無功而返。當厲叔把這個消息告訴趙熠的時候,趙熠十分平靜。他已經想清楚了,此事必定有人有意為之,既如此,不如以靜制動,看看事情到底會往什麼方向發展。
趙熠今日身穿一件藕白色雲紋長袍配上一條綴有白玉的寬腰帶,一塊美玉垂於腰間,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氣質高雅。他用過早膳之後,便安排彭柏和嚴午看守知魚軒。唐獻因處在禁閉,自是不能去的。葉如蕭喜靜,也被留了下來。一切妥當,趙熠便帶著韓長庚和葉如蔓出發去明廬峰。
整個紫煙山莊張燈結彩,綺簾飄動,遠遠可見一條人流沿著東北方向的山道上山。三人在小廝的帶領下,穿過山莊,走上山道。常無恙站在一輛馬車前等待,與平時活蹦亂跳的樣子不同,他一直低垂著頭仿佛在想事情。趙熠走到跟前,他才反應過來,嘴巴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道:「問王爺安!我哥今早忙得四腳朝天,便吩咐我來接您。這上山的路略遠,您還是坐馬車吧。」
趙熠微笑著說:「有勞了。今日是茶祭,可你怎麼看起來興致不高?」
常無恙撇撇嘴,道:「王爺,還是您關心我,這都看出來了。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今晨下人來報,說下廬山的官道因為塌方被掩住,這幾日怕是下不了山,我擔心有些貨要發得遲了。不過王爺您放心,我們已經派人去通路了,過幾天就能好。」
趙熠沒說什麼,順口安慰了常無恙兩句。馬車軲轆向前,待走到山頂時已是巳時。三伏天的太陽直辣辣照下來,加上走了這麼久的山路,葉如蔓又出了一層細汗。好在常氏兄弟安排周到,觀禮台罩著好幾層輕紗隔絕陽光,裡面還有幾個大冰鑒,散發著清涼。趙熠到時,周政、龐冰、殷掌柜、海無涯和呂班主都已到了。台上還有些不認識的人,據小廝介紹,都是各地的茶商過來觀禮。
趙熠一行人坐下來,才有機會好好看一看祭典現場。只見山頂上長著一棵大茶樹,高約一丈,樹幹直徑約兩尺,與山坡上的低矮茶叢形成鮮明對比,這就是廬山人敬畏的茶神之樹了。它已有五百年歷史,在這高山之巔,收日月精華,得雨露滋養,受雲霧蒸蔚,長得肥綠葳蕤。
茶神之樹前有一小型祭壇,上面插著兩根高燭,擺著三牲福禮。旁邊鋪了兩個紅墊,紅墊前各放著一盞青色茶盞。祭壇之下,僕從、茶農、村民們身著盛裝,分列站立,甚是肅穆。
吉時一到,常無憂身著祭服,朗聲宣讀祭文。宣畢,常氏兄弟帶領茶農一一祭拜。禮畢,一聲鑼鼓響起,一隊儺班開始獻祭舞。他們戴著誇張粗獷的面具,鮮艷的法衣上繡著特殊線條和宗教符籙等圖案,手持木劍和法尺,喉中發出陣陣低吼,有一種獰厲神秘的美感。
一個身穿白色麻衣、戴著聖神面具的男子從眾舞者中走出,帶領整個隊列整齊地向前。伴著鼓點,他們的腳步剛勁有力地踏在土地上,氣勢磅礴,震出一層細細的紅土。
「這是在講述茶神將種茶之術傳於先民,白衣男子便是茶神。」趙熠身旁一位小廝為眾人講解道。
很快,從旁邊走上來一隊黑衣男子,他們臉上的面具猙獰兇悍,一張仿若人獸合一的臉長著犄角獠牙,赤目火眉,極是狠厲。他們一上來便衝散了原來的人群,又從懷中掏出一片紅布揮舞,領頭的黑衣人發出尖聲嘶嚦。他們圍繞這其中一位高大的儺者旋轉、跳躍、吼叫,儺者慢慢屈下身,跪坐在地。
小廝道:「這講的是先民首領為惡龍蠱惑,後受到茶神詛咒。」眾人點了點頭,慢慢看出了門道,這儺舞演的就是廬山上關於茶神的神話傳說。
不一會兒,兩個戴著娃娃臉面具的赤足舞者上場,一人手持一根木筆,一人提著一盞花燈,兩人從黑衣人中撕開一個口子,走到高大儺者身旁。他們用聽不懂的古語唱著一首神秘而沉遠的歌曲,揮動長袖,翩翩起舞。片刻後,高大儺者站了起來,脫去外袍,身著一身紅色的衣服,衝出黑衣人的包圍。他帶著茶農返回舞場,眾人乒桌球乓短兵相接,相互虛晃推搡一番,伴隨著激烈的鑼鼓聲,黑衣一隊便敗下陣來。
不消小廝講解,眾人便知道這一幕是說首領的兒女喚醒首領,擊潰惡龍的橋段了。
驅趕了惡龍,高大儺者迎接白衣茶神走向祭壇之上,在炫目的日光中,茶神點燃高燭,高舉雙手,口中念念有詞。茶農們舉起木劍法尺,齊聲發出低沉的呼聲,就如水波般一圈圈蕩漾出去,一時間,整個山頂都回想著雄厚之音。
祭舞結束,眾人歡呼。趙熠在汴京參加過不少法事和祭典,但頭一次在山間大川中感受這古樸原始的風采,心中感覺甚是開闊。
茶祭來到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從茶神之樹上採摘茶芽。這需由一對不滿十五歲且最為勤勞質樸的貞男童女完成。在觀禮台上,眾人可以看到一對白衣童男女從人群中莊重地走向祭壇,跪在紅墊上,伸手向茶神之樹的枝椏上摘取兩片嫩綠的茶芽,放入紅墊旁的青色茶盞之中。隨後,兩人起身,面向人群舉起了茶盞。
人群中有人發出驚呼。
萬幸的是,童女穩住了自己,茶盞不曾摔落,可杯中的水卻灑出來不少。葉如蔓在觀禮台上能清晰地看見,陽光下那童女眼含熱淚,滿面赤紅,嘴唇抿著,緊張不安。
「唉呀,真是晦氣!」觀禮台上有茶商忿忿拂袖說道。
「初九怎麼回事,茶祭上犯錯,可別連累大家來年觸霉頭。」人群之中也有人低聲抱怨。
常無憂見狀,趕緊走完最後的流程。雖然出了點意外,但也不算什麼大錯。飲泉村的村民在茶祭結束之後,便紛紛沿著山道回莊子裡吃社飯去了。趙熠看這如織的人流,便安坐著喝茶,對韓長庚和葉如蔓道:「我們晚些再走。」
本來天氣就炎熱,葉如蔓也不想離開冰鑒。這會兒主子都發話了,便樂得站在觀禮台上等待。
良久,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趙熠方才起身,準備打道回府。沒走幾步路,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從山下奔來,一邊跑一邊喊:「啊!有鬼!茶神的詛咒!啊……」
常無憂和厲叔正在安排清理茶祭現場,聽到聲音忙大喊:「抓住他!」
那個瘋人力氣很大,幾個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壓制住,可他依然驚慌失措,胡亂動個不停。
常無憂面色鐵青,瞪著那瘋人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厲叔快步走到幾人面前,怒斥道:「誰放老金出來的?不是讓你們看好他嗎?」
下人們都囁嚅著,一人小聲說:「門窗都鎖好了,不知怎地讓他逃了出來…」
這個喚作老金的人看到厲叔,忽然不再吵鬧,竟然轉向跪膝朝他走過來,雙手顫顫巍巍地伸著,似有話跟他說,想要扒住他。
厲叔見狀不耐煩地揚了揚手,讓下人帶老金走。推推搡搡之際,突然,有人尖聲驚叫:
「啊!茶神之樹!著火了!」
厲叔大喊:「快救火!」一群人手忙腳亂向樹幹澆水,所幸火也不大,一會兒的功夫,就將煙都撲滅了。
「詛咒啊!詛咒!」老金又半是瘋癲半是恐懼地叫著,癱坐在地上死盯著茶神之樹。
眾人只覺得毛骨悚然,一陣涼意從腳底透了上來——廬山的傳說他們太熟悉了,今日的茶祭又出了些岔子,難不成…真的受到了茶神的詛咒?
趙熠在觀禮台上看到這一幕,轉頭問葉如蔓:「你可信?」
葉如蔓搖頭道:「不信。」
趙熠微微一笑:「那我們便去看看。」
待三人走到跟前,常無憂趕緊一拱手道:「王爺受驚了,在下先送您下山吧。」
趙熠溫和笑笑,指著葉如蔓說:「我的這個小廝,有點識事斷案的本事,讓他看看茶神之樹吧。」
常無憂忙道:「有勞了!」
葉如蔓繞著茶神之樹走了幾圈,停下觀察樹幹。茶樹中段有一個空的樹洞,細細一嗅,似乎還能聞到一股腐臭的味道。她扯下一片袖子,用水沾濕系在口鼻上,撿起一根細枝,三步兩步爬上了樹。這是她小時候常做的事情,那時爹爹便會站在樹下保護她,可如今…
「褻瀆神靈啊!」老金嘶啞著喊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聯想。眾人也覺得這行為太過魯莽,可祐王在場,常無憂和厲叔都沒說什麼,便自覺噤了聲。
葉如蔓集中精力,上下打量這樹洞,白煙就是從裡面冒出來的,都是些木屑灰燼。她伸出樹枝在裡面攪了攪,黑灰中漏出了幾塊半黑半白的小骨頭,骨頭中心是空心的,還有些殘存的灰色羽毛和昆蟲屍體。
她心下瞭然,挑出一塊骨頭扔到地面,自己也跳了下來,摘下濕布,好好洗了洗手。眾人正等著她解釋呢,可她一言不發,走到老金面前蹲下來,平和地問道:「聽說你昨日見到了鬼火?」
老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唰得一下抱住頭,喃喃道:「鬼火…啊!它跟著我,甩不掉…」
葉如蔓又問:「可是在這棵樹上看到的?」
老金不肯抬頭,只說著:「樹上有鬼火…神說的,是詛咒…」
「神?神是誰?」
「茶神……」老金吐出這兩個字後,帶著崇拜而畏懼的眼神看了眼厲叔,就不說話了,輕輕地啜泣,發抖著縮成一團。
葉如蔓輕聲安撫老金,耐心拍著他的背,可他卻不肯吐出一個字。
常無憂見也問不出啥了,便叫人把老金帶下去。葉如蔓轉向眾人,道:「王爺,常副莊主,這並不是什麼詛咒,不過就是白磷自燃罷了。」
她走到樹下,指著骨頭說:「我剛剛在樹上查看起火之處,發現樹洞裡有一些鳥和昆蟲的屍體。這些殘骸時間久了,便形成了白磷。白磷極易燃燒,這一段時間正是三伏天,中午陽光直照,溫度升高,白磷自燃,導致茶樹起了白煙。老金所說的鬼火,也就是晚上燃燒的白磷。大家如果不信,可以拿這鳥骨頭去試驗試驗。」
她說完,眾人一片沉默,也沒人去撿那鳥骨頭。常無憂聽到不是詛咒,心中一松,乾咳兩聲道:「多謝這位小哥兒釋疑!既不是詛咒,我等便放心了。王爺,攪了您的興致,實在抱歉,我送您下山。」
趙熠道:「不必了。你這裡還有諸多事情需要善後,本王知道路,自行下山即可。」
常無憂知道此時也不是客氣的時候,便深深作了一揖,帶著人走了,邊走邊對厲叔吩咐道:「這件事情,看好下人的嘴,不得外傳。」
厲叔道:「老金一路亂跑亂喊,不知聽到他話的人有多少?」
常無憂道:「老金那邊不管了,茶神之樹起火的事情,不可傳出去。今日有各地的茶商前來觀禮,這件事關係到山莊今後的買賣和名聲,絕不可張揚,萬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就麻煩了。」
厲叔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