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套出造價也就算了,為啥還分析人家廠長的喜好、性格、住哪、老家在哪、上下班走條道?」
徐飛拿著小湖鎮玩具廠造價表,看完前半部分,瞅到後面段落,滿頭黑線。
咱一個正兒八經的外企經理,咋就整的跟黒澀會似的。
這讓他想起,蹲號子裡剝大蒜的大表哥,每次幫兄弟出頭也是這樣。
黃半瞎尷尬一笑,「算卦習慣了,沒事就喜歡瞎琢磨。況且,咱做玩具,人家也做玩具,同行是冤家,早晚干一架,這不提前準備麼。」
「那你還不如摸一摸對方年產量。」
「哎?有道理,回頭我再去一趟。」
「你這麼搞,估計人家已經反應過來,怕不是還沒混進去,就被安保打一頓。」
「也對。」
黃半瞎同樣擔心被打死,暗中告戒自己,以後離小湖鎮玩具廠遠點,隨後拿出換了尺碼的西裝,「經理,試試?」
黃半瞎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去縣城置辦的一身行頭,不僅花光最近提成,自己還倒貼了不少。
修身西裝,亮黑色皮鞋,長款呢子大衣,幾件襯衫及對應領帶,以及一塊精緻的…塑料表?!
「經理,別看這表是塑料材質,銷售員幾乎把它夸上天。牌子是大名鼎鼎的卡西歐,型號是暢銷全球的F-91w,正常使用續航七年,內置計時器、鬧鐘、背光燈。」
「銷售員還說,咱們華夏人,大多注重外表,不注重細節和內涵,導致它逐漸退出國內市場,僅剩下五塊紀念版,但在海外,眾多大人物對此鍾愛有加。」
徐飛穿戴整齊,照照鏡子,聽老黃這麼講,再翻翻手腕,瞬間感覺這塑料表順眼許多,同時也暗贊這外甥的眼光確實不錯。
尤其對尺碼的把控。
竟然知道給他買大號內褲。
不過,一身行頭,少說三千多,再加一塊名牌手錶……
徐飛回想兜里的錢,似乎只有兩千六。
給少了,顯小氣。
給多了,咱又拿不出。
不給吧,多沒面子。
徐飛念及貸款需要提供就業崗位,後續擴大銷售市場,也需要有人管理。
當即決定給黃半瞎升職。
這都升職了,加薪還會遠嗎?
如果你再提錢,我可就不願意了。
「咳咳,老黃,公司決定來咱們黃泥崗建分廠。」
「好事啊!」
「規模不算大,只有十條生產線。」
基礎生產線現有十條傳送帶,每條傳送帶代表一種鐵皮玩具。
如此,也就可以對外宣稱,擁有十條生產線。
黃半瞎聞言,略微沉思,「確實少,即便一家小型玩具廠,也有上百條生產線。但總比不來強,而有了這個好的開頭,只要咱把銷量提上去,以後生產線肯定越來越多。」
「還是你看得透徹。」徐飛點點頭,「這十條生產線,主要用於供應你的大訂單,而公司為了獎勵你,也同意我的請求,提你做銷售經理。」
「同喜同喜,黃經理。」
「徐廠長!」
「黃經理!」
舅甥倆,你一句,我一句,越喊越開心,忍不住多喊幾句。
人活一世,不就圖個體面麼?
以前活的太憋屈,現在時來運轉……
黃半瞎瞧瞧外面天色,正在下雪。
那就明天上街熘達熘達!
……………
零零碎碎的小雪,持續大半夜。
第二天雖然沒留下積雪,卻令通往各村各胡同的小土路,變得泥濘不堪。
一大早。
黃泥崗北門聚集著不少人。
而旁邊『玉堂醬菜』店門口的紅磚牆,用瀝青塗抹的小黑板上,張貼著夜校重開的通告。
黃泥崗集體制企業『小丫電扇廠』破產,眾多附帶產業陸續消失,夜校處於停辦狀態。
這忽然重開……
「都培訓啥?」
「車間規範、用電規範、衛生標準,還有廠區守夜要求,挺多。」
「嚯,招商辦,招來新企業?」
「想嘛呢,誰會來咱這窮旮旯?」
「有道理。」
「估計鄉里又打算搞什麼勞務派遣,去年不是召集電扇廠老職工,上了一陣子夜校,集體派往南方某個電子廠麼?」
「別提了,人家嫌年齡大,全退了回來。」
「那你今晚去夜校麼?」
「不去,家北兩塊地有點旱,要澆地。」
議論紛紛中,蹲角落裡暗中觀察的黃半瞎,感覺聚集的人差不多了,閃亮登場。
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道:「害,我以為啥呢,不就是外企招工麼。」
昨天他聽徐經理說,公司剛來華夏發展,資金沒到位,需要貸款,鄉里則要求提供就業崗位。
重開夜校,再看看培訓項目,不就是為玩具廠準備的麼。
讓本地人學點本領,等外企招聘,也能領先周圍鄉鎮來應聘的人。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外企?」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集體回頭。
看到不知從哪旮旯蹦出來的大背頭……
不對,怎麼瞅著有點眼熟?
把頭髮紮起來,加個山羊鬍,再配個墨鏡。
「黃半瞎?」
「以後喊我黃經理!」
「???」
「我跟你們說啊,鄉里重開夜校,是讓你們多學點本領,等外企分廠建起來,咱也好快人一步。」
「啥外企?」
「鐵皮公司,『提一批』TEP。」
「???」
「這可是我家廠長,為了家鄉發展,好不容易申請下來的。」
「你家廠長是誰?」
「徐飛啊!徐大友家兒子。」
「他不是瘋了麼?」
「胡說八道,以後誰再敢亂嚼舌頭根子,我,老黃,銷售經理,第一個就不允許他進鐵皮公司!」
「……」
鄉里貼出夜校公告,再瞧瞧黃半瞎這個混不吝的老傢伙,都打扮成這樣,雖然有人在心裡質疑,但考慮到後果,也沒人敢說什麼。
甚至某些腦子靈活的,連忙招呼道:「老黃,走走走,旁邊羊湯館新剝了一隻羊,咱哥倆整兩盅。」
「老黃,別聽他的,咱去驢肉館……」
「黃叔~~」
「哎!」
聽到久違的稱呼,黃半瞎感覺骨頭都酥了。
同時內心更加堅定,緊隨小舅腳步!
……………
徐家老宅。
徐飛從未想過,鄉里動作這麼快。
上午十點半,鄉書記帶著鄉長,提熘一大堆列印的紙張,滿臉疲憊的來敲門。
尤其鄉書記,倆眼窩有點發黑,似乎一夜沒睡,並且蓬頭垢面,就跟開摩車跑了趟縣城似的。
鄉長也差不到哪去,褲腿全是泥巴,肩背濕漉漉的,猶如昨晚淋了一夜雪。
此時。
三人面前,鋪著一張黃泥崗規劃圖。
鄉長點支煙,「小飛,咱們都不是外人,也不說什麼虛話,上次我跟你說,省里要修高速,從西邊過,考慮到運輸問題,鄉里就把建玩具廠需要的兩百畝地皮,幫你選在西邊大澤。」
大澤原名雷夏澤。
上古時期,堯舜老祖宗曾在這裡耕種,後來九黎遺民南下,將蚩尤首級移葬在這,雷夏澤就變成惡澤。
後來惡澤消失,種啥啥不出,受迷信影響,人們為其改名大澤。
說白了,就是一大片荒蕪的鹽鹼地。
徐飛不想選這裡,因為太偏僻,指不定哪天蹦出一群窮凶極惡的狠人,打砸搶……
但鄉書記拿出的另一份圖紙,還有接下來的話,令他改變想法。
「小飛,建廠房需要時間,這個周期少說半年,加上通電、建變電所、安裝設備、調試設備,一年時間都不一定夠。」
「鄉里現在急需解決就業問題,因此,經過連夜討論,決定先把小丫電扇廠舊址無償租給你,什麼時候新廠建成,什麼時候搬過去。」
「而小丫電扇廠舊址,雖然廠房有點老,但稍微修葺修葺,再打掃打掃衛生,直接就能用。」
「尤其電路,當年咱這電扇廠大的很,專門修建一條工業電路,雙電源,三相五線,後來廠子破產,本應該撤掉,但小湖鎮玩具廠成立,需要用到工業電,順手連上,咱這邊也就沒撤。」
「並且,小丫電扇廠的老職工,都還在,對車間操作、電力管理,熟悉的很,無需培訓,稍稍加強規範,咱就能解決招工問題。」
「另外,昨晚我去縣城,找熟悉的領導,把辦廠用到的文件蓋章,你簽字,下午給你貸款,明天咱廠子手續就能辦下來。」
鄉長看鄉書記說的差不多,一唱一和的問道:「要不,咱們去小丫電扇廠舊址瞧瞧?」
……………
小丫電扇廠舊址位於黃泥崗東門。
走省道,進入黃泥崗就能看到它。
風扇廠輝煌的時候,小丫電扇不僅暢銷全國,還曾走過外貿,幾乎養活了半個黃泥崗。
可以說,其它地方,有煤城、鋼城,昔日黃泥崗上級單位南窪,則被周圍地區稱作電扇城。
可惜,改革春風的風頭,刮在南方,各種返稅、優惠、技術引進,導致位於北方的小丫電扇,瞬間失去市場競爭力。
賣不出東西,拿不到資金,無力研發新技術,也就很快被淘汰。
徐老爺子在世時,曾擔任小丫電扇廠廠長,為改善窘境,整天愁的睡不著,煙也一根接一根,最後突發肺癌,帶著憋屈去見了奶奶。
徐飛走在小丫電扇廠中,思緒回到小時候。
老徐不在家,他跟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忙著工作,他就吃住在這裡。
而對這裡的熟悉程度,甚至遠超徐家老宅。
換句話說,這裡才是他的童年。
水泥構築的大門,大理石裁剪的迎門牆,寬闊無比的內外廣場,幾十排紅磚大瓦房形成的廠房、庫房、返修間。
另外還有職工宿舍、綜合食堂、男浴池女浴池……
保衛科、武備庫……
沒錯,武備庫!
以前廠子裡別說突突突,甚至還有幾門高射炮。
另一邊。
鄉長和鄉書記站在一起。
鄉書記看著遠處身影,納悶道:「總感覺這小子,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鄉長搖搖頭,「那是你不了解他。」
「怎麼說?」
「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又去參軍,爺爺忙著工作,你說這樣的孩子,會不會受欺負?」
「肯定會。」
「但徐飛沒有,不僅如此,全村同齡人都願跟著他,打架一起上,打不過再一起捉落單。」
「……」
「後來,徐老爺子得了肺癌,老徐在戰場回不來,這小子砸鍋賣鐵給爺爺看病,若不是徐老爺子自己拔了氧氣管,這孩子就要賣祖宅,這事,這打擊,這經歷,你說會給一個十歲的孩子,帶來什麼樣的心理變化?」
「想像不到。」
「再後來,老徐傳迴轉業的消息,這小子興奮小半年,甚至從學校跑回黃泥崗,衝進鄉大院揍了計生主任,然而,老徐卻被排擠出局。而這小子,小學年年拿第一,初中次次考前幾,眼看就要高考,卻被當做精神病開除學籍,還被人污衊成瘋子……換作一般人,幾乎可以說,這輩子就完了。」
「……」
「所以,他這不是成熟,是堅強,是倔強,是奮鬥不息!」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以前是這裡的銷售員,猶如一個過客,目睹著正在發生的一切。」鄉長文青范十足的倚靠在鏽跡斑斑的鐵大門上,悠悠道:「這也是我的家。」
「怪不得你會提議,把小丫電扇廠舊址先租給他。」
「難道不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