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夫人其實不認得瑩月,徐大太太就沒把庶女叫出來見過她,但洪夫人認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詫異地叫出聲來:「這是誰?」
瑩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對的情形發生了,丟丟丟死個人了!
她完全沒臉睜開眼來,只聽屋裡靜了片刻,洪夫人否認的聲音繼續響起來:「不是,這不是徐家大姑娘。」
瑩月持續裝死,別說她現在舌頭咬了說不出話來,就是能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釋,說她事前不知情,說她全然是被迫的?
誰信哪!
不過雖然沒睜眼,她也能感覺到不知有幾雙眼睛詫異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瑩月尷尬得手腳都發麻了,她這時候也不想著貪心人家的藥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氣,直接叫人把她擡起來丟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見過夫人。」
瑩月睫毛一霎——是蔡嬤嬤的聲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厲害的一個老嬤嬤,手勁特別大,她現在被擰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塊還覺得隱隱作痛。
洪夫人的聲音里蘊著不善:「蔡婆子,這是怎麼回事?我方家這幾年來有什麼不到之處,你們要在大喜的日子裡鬧出這個花樣來?跟來送嫁的你們家主子是誰,叫來與我個交待!」
蔡嬤嬤賠笑:「夫人息怒,這吉期定得急,我們家大爺往南邊去了,一時趕不回來,二哥兒小,來不過做個樣子,他什麼也不知道,您有話,只問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門照理該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長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現成的理由脫了身,底下的二爺是庶子,今年才十一歲,蔡嬤嬤這話是實,他這點年紀確實也沒法知道什麼。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來說,說完了,我去和徐氏一總算帳!」
她說著,轉頭緩了點語氣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兒,你別著急生氣,徐家敢給你擡個假新娘來,嬸娘絕不會放過他們,一準替你把這口氣出了!」
瑩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這裡,要算帳還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個就得找她來。
她不敢睜眼,看不見方寒霄對此有什麼回應,只聽得洪夫人雷厲風行地跟著又吩咐人:「老伯爺那裡著人守好了沒有?這事萬萬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誰要是走了風聲,讓老伯爺氣出什麼不好來,我揭了他的皮!」
屋裡一片低低的應諾之聲。
「去把伯爺也請過來——蔡婆子,你幹什麼?」洪夫人聲音轉厲。
蔡嬤嬤止住了悄悄往床邊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麼樣了,大爺直接抱著姑娘走了,老奴沒來得及看,心裡擔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瑩月斷氣沒有,要是還活著,那可麻煩得很。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張口就打斷了她,「她有這份心,早說,我不怪她,我們霄哥兒大好男兒,不愁沒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點不留難她。可如今這樣算什麼,推一個——這個丫頭是誰?」
蔡嬤嬤嚅動著嘴唇:「是家裡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著說下去:「推一個庶出妹妹出來搪塞!有這麼作踐侮辱人的嗎?把我們霄哥兒當成了什麼?!」
是很不像話——瑩月在心裡附和,不過,她也有一點覺得怪怪的。
這個洪夫人聽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嬤嬤還未實際招認什麼,她已經把事實真相猜了個差不離。那麼就奇怪了——她既然這樣精明,從前又怎會一點沒看出來望月對這門親事的不滿意,還大方滿足望月對外試探的需求,讓事情到了這一步呢?
瑩月沒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來,她只想趕快脫身,方寒霄不會說話,她把眼一閉,還能逃避一下,現在洪夫人進來,噼里啪啦每一句話都令她臉頰火熱,無處遁形,只覺身下的床鋪都好像長了釘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爺,藥熬好了。」
就在這時候,王大夫走了進來,屋裡多出來的許多人令他一怔,不過他行走豪門間,很知道謹守醫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問,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讓大奶奶服用了。」
唉。
瑩月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方寒霄雖然礙於是個啞巴,不能以言語表達憤怒,可他心裡必然是十分生氣的,不把這碗藥潑到她臉上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還給她喝。
但過了片刻,她卻聽到王大夫站到床邊,喚了她一聲:「大奶奶?」
瑩月驚訝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方寒霄可能是不願意她死在這裡,平添晦氣。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睜開了,不敢看別人,先向王大夫搖了搖頭,示意她不是什麼「大奶奶」,然後撐著要坐起來一點,去接藥碗。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來,不管出了什麼岔子,這新娘子總是方寒霄娶回來的,他最有資格碰觸過問。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頓了一下,把藥碗接了過來。
他長腿移動,走到床邊坐下,瑩月終於無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對上,眼前霎時一亮。
這個方家大爺——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長姐望月的嘴裡,啞掉後的方寒霄實在該落魄得不成樣子,嬌生慣養的豪門貴子,長到十六歲,衣裳未見得自己穿過,賭氣鬧了失蹤,在外面一流落好幾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誰知道是怎麼混過來的,又幹了些什麼勾當,八成不是正經事,至於前程,那是不可能掙出來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來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種種的念叨,給瑩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應當是陰鬱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總之一看上去就嚇人;
但事實上真正出現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鬆的,眼神溫和,神采奕奕的一個青年。
因為還穿著喜服,大紅色映襯得他更是精神,儼然仍舊是貴公子,並無一點風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驚到,以至於沒看見方寒霄伸手向她壓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來了,還在一邊驚訝一邊費力地撲騰著想坐起來,直到一勺藥直接遞到了她嘴邊。
瑩月:「……」
前大姐夫好到離奇,沒把藥碗扣她頭上,還給她餵藥!
白瓷小勺遞到嘴邊了,空晾著失禮,瑩月瑟瑟地把那勺藥喝了——她壓力實在很大,跟著趕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嗚嗚嗚來。」
我自己來。四個字,只有最後一個音是準的。
但配合她的動作並不難理解,方寒霄沒有勉強,配合地把藥碗給她了。瑩月坐不起來,就趴著,在求生意志的支撐下,硬是獨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藥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沒灑。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覺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會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對活著的問題。
洪夫人又在發難了:「來人,現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給我提過來,當著霄哥兒的面,說清楚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們大姑娘實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見著了的,打夫人走後,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說胡話,偏偏老伯爺這邊的病等不得,我們太太也是沒辦法,才出了這個下策,不想叫老伯爺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揚起來:「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們太太了?!」
蔡嬤嬤哪裡敢應這個話,只是認錯不疊,又再三述自家的無奈不得已,但洪夫人並不叫她矇混,伸手一指瑩月:「你樣樣說得好聽,干出這樣替婚的事來,你們不但無過,反而是有功的了!既這樣,那這個頂替的姑娘為什麼咬舌自盡?還是說,連你們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兒,不願意嫁過來?」
這句話是太厲害了,蔡嬤嬤都愣了——她不是沒有話可以狡辯,她是到此時才忽然發現,洪夫人看似替侄兒出頭,可她的每一次發話,都目標明確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覺得顏面無存,不暴跳大鬧起來。
這跟徐大太太事前認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後就會壓下此事的預判不一樣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樣並不是因為她天真到認為可以糊弄過洪夫人,而是以為洪夫人會為了踩侄兒,配合她這個糊弄!
蔡嬤嬤汗如雨下。
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比她以為的要危險很多,也許她應該聽金鈴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