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郡王內心對薛鴻興的忠誠度產生了疑問。
他一面覺得應該是不至於,薛鴻興這時候背叛他,根本沒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里替他說話。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個「萬一」,萬一薛鴻興真的有了二心——
那嚴重程度不下於他無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個謹慎的人,於星誠在揚州時將他一嚇,他就不敢再拉扯韓王,諸如寶豐郡王當街調戲婦人的事,他更不會去干,現在對於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謹慎的心態。
他想查一查薛鴻興。
但有一個問題是,他的主要勢力範圍在蜀地,想在京里暗查薛鴻興這樣的大員,他很難辦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給蜀王,但如果薛鴻興真的有問題,這一來一迴路上耗的時間恐怕就夠事態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為此琢磨了兩天,終於想出了一個雙管齊下的辦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點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吳太監身上。
這不奇怪,薛鴻興那架十二扇大屏風豈止薛嘉言這個家裡人聽說了,有心人,都有數,延平郡王在京中勢單力薄,但他也有一個優勢,他能來往宮禁中,衛太妃與石皇后來往頻密了,常能借著石皇后的名義召他,他想找機會挨近吳太監,自以為不難。
選擇吳太監為切入點,延平郡王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的。
首先吳太監與薛鴻興是新近熱乎上的,這個時間節點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後,怎麼拆,錢。
太監死要錢,天下所公認。
看吳太監置宅收禮那勁兒,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的主。
延平郡王覺得他又不是要打聽皇帝的動向,只是問一問薛鴻興的,既不犯忌諱,應該也費不了多少事。
他就順著這個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吳太監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為了收禮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吳太監這個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監那樣為了來往方便離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離,挺遠,也挺偏僻,倒是清靜。
只是這個機會難等,吳太監大部分時間跟在皇帝身邊,出宮去私宅的時候實在不多。
延平郡王請石皇后幫忙留意著,足等了七八天,終於等到了吳太監將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過薛鴻興的那個。
他蠻有把握,結果連門都沒能敲開。
吳宅守門的下人一看是個生人,理都沒有理睬,直接說主人不見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動靜,只得鎩羽而歸。
延平郡王沒想到一個太監的門這麼難進,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兩天,又不甘心起來,他尋不到別的門路,只有指望薛鴻興,他這時候的想法,哪怕薛鴻興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這個把柄,以這個把柄去脅迫他幫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於後續要怎麼收場,那再說,估摸著那時候蜀王的協助也來了,滿可以靠父親挾制住薛鴻興。
病急亂投醫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吳太監。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動作時尚沒人留心到他,守門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絕與生人來往,憑是報的什麼家門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兩個人察覺了。
吳太監,以及方寒霄。
吳太監不去細說,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覺,再各處一對,對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過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則是繞了點彎子。
他通過薛嘉言無意的閒聊,察覺了薛鴻興與延平郡王可能疏遠之事,他不敢輕動去盯吳太監,但盯一盯延平郡王還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測作不作準,不料卻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收穫——
延平郡王居然試圖去靠近吳太監。
他能這麼確定這一點,因為延平郡王第二次沒派別人,打聽到吳太監到私宅後,親自喬裝偷摸著去了。
這也是吳太監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著他閃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調的漆門裡,轉到附近一家小書坊里耐心等著。
吳太監這宅子偏只是相對於皇城附近而言,人煙店鋪沒有那麼稠密闊大,周圍不跟官宅扎堆,實際上該有的一些鋪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選了其中的書坊進,是有點受了瑩月影響,進去了,他就像模像樣地挑起書來,反正買回去總有人看。
另一邊,延平郡王進吳太監私宅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大約一刻鐘,夠喝上一盞茶再聊上幾句話。
看見延平郡王躲躲閃閃地出來後,方寒霄原打算再在書坊里呆上一會兒,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腳程,不需要跟他那麼急。
誰知就這片刻一呆,他打眼一瞥,發現一個人打門前過,悄悄地綴在了延平郡王身後。
這個人實在不起眼,傍晚時分,外面匆匆歸家的行人不少,但這個人混在人群里,就是有一種有別於其他人的氣質——一般人很難察覺,但方寒霄這個正才跟蹤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覺出了同類的氣息。
都乾的是不好見人的勾當。
他瞬間將此人形貌記下,不著急出去,把挑好的兩本書付了帳,夾著,才慢慢走了出去。
這個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擺著,他如真是暗隨延平郡王,兩個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會兒,他發現了目標。
不過延平郡王這個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吳太監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邊上。所以走過一條街後,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遠些的馬車。
方寒霄看見跟著延平郡王的那人躑躅了一下,沒有繼續跟上,而是轉回了頭。
他沒有白跟。
如果說先前這個跟蹤者還比較平凡無奇的話,他獨自轉回以後,步伐不覺就大了許多,行走間快而絕不笨重,穿梭於人群中,那股輕靈之意,掩飾不住的練家子的氣息。
方寒霄跟他都有點吃力,幸而他手裡夾了書,倒多了點遮掩,他不敢跟到太近,遠遠地瞧見那人在前方巷子口一轉,進去了,他就停住了。
吳太監的私宅,就在那條巷子裡。
他沒有跟進去,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延平郡王為什麼要來尋吳太監,在那一刻鐘里,又到底和吳太監談了什麼?
觀延平郡王出來時的神氣,好像雖不很如意,但也沒有多失態。
吳太監何以要派人跟蹤他。
派的還是那麼一個人——
這個人所可以顯露出的東西,比他跟蹤延平郡王本身大多了。
因為太監置私宅,不算什麼,收點禮,也不算什麼,但蓄養武士,是大忌中的大忌。
作為皇帝貼身的家奴,跟隨在皇帝身邊的時間比許多后妃都多,這麼要緊的位置,卻在私宅里養武人,皇帝知道,作何感想。
再昏的君那一根敏感的神經都會被挑動。
有一個微小的可能,那就是皇帝知道——但就不說五軍三大營了,皇帝想養人干私活,現成的還有錦衣衛,放著錦衣衛都不用,允許太監另立一道門戶?
方寒霄想來想去,覺得這個可能性應該是不大,吳太監之前常年在守皇陵,那麼個冷灶,一年到頭唯一有點人氣的時候就是當地官員們逢時節前來祭拜,那也只能在外面,不是天子親至,一般官員都是不能太靠近皇陵的。
於是那個地方,常年就孤清得真是個墳墓。
方寒霄一路想著,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難得這麼入神,進院子了,都沒想起把書放下。
瑩月上前接他,拿了一下還沒拿動,她臉面微紅,就鬆了手:「不是給我買的?」
她都習慣了,見到他帶書回來就以為是送她的。
方寒霄才回神鬆了手,笑著把書重遞給她。
時近晚飯時分,瑩月暫時就沒有管,先收著放到書案上,候到吃過飯後,才過去打開了看。
丫頭們收拾著杯盤出去了,方寒霄也走過去,忽見到書案上放著一本手工裝訂的書冊,拿起翻開一看,發現是瑩月寫《余公案》時同期寫的另一本,這一本完全忠於現實,因此不便拿出去,只能壓箱底傳家,連裝訂都是瑩月自己費勁裝的,可能擱至幾代以後,此時風流盡去,不犯朝廷忌諱時,方可以面世。
「怎麼想起翻了這個出來?」
他知道瑩月這本成書以後,就收起來了,真壓箱底。
見問,瑩月有點苦惱:「三山堂的先生又催我問有沒有新書,福全有點說溜了嘴,說我之前還寫過另一本,他不知道是什麼,被先生問多了,就提了一嘴。」
「這個肯定不能給他,不過福全回來說,我想起來,就翻出來看了看,好久沒看了,之前曬書時也沒想起曬它,我怕被蟲蛀掉。」
方寒霄把書頁大略翻了翻,倒是沒有,他耳朵聽著瑩月繼續講:「其實我覺得,這本才是真用心的,比拿出去賣的那本好,那本改了好多,我是拿它編著當練手的,頭一回寫,我總擔心不好,練手完那本,後來回頭又修這本,我就有數多了——」
方寒霄手裡的書掉在了書案上。
他:……
他從沒有過這種手軟的時候,可是這一刻,他腦中劈過閃電,照亮了一些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空寂的皇陵,
吳宅的武人,
延平郡王在揚州遇刺,
方伯爺在京中被滅口,
吳太監於鳳陽受賄,到京中登高位,
張太監接替吳太監前往皇陵,卻不是發配,
他,先韓王世子,連同劫後餘生的徐二老爺在內,三道同樣的傷口,
這些錯綜複雜的線索有新有舊,他始終串不成一條線,因為他缺乏一把最重要的鑰匙——到底是為什麼,他會和先韓王世子與延平郡王一樣,捲入這場延續六年之久的陰謀里?
在這一個不早不晚剛剛好的時刻,他可能終於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