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給蘇閣老下了一道命令:將衛太妃闔宮拿下。
這個命令傳出以後, 石皇后當即白了臉——皇帝沒有找她的事, 但去後宮拿人, 繞過她這個皇后找了外臣,這本身就是一個極不好的訊號。
她因此站起,試圖爭取:「閣老, 本宮去吧。」
蘇閣老模糊地笑了一下,做到他這個位分上的人, 石皇后可以看出來的問題,他如何看不出來, 不論石皇后有沒有牽涉其中, 皇帝棄她而吩咐外臣, 就是神智清醒了些以後, 將後宮全部疑上了。
既然如此, 他怎麼還會讓石皇后去,如果皇帝真的疑對了,那石皇后這一去, 豈不是與了她毀滅證據的機會。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老臣不敢有違聖命, 娘娘還是在此歇息罷。」
石皇后跌坐回椅上。
延平郡王也急了,道:「閣老,好好的,去拿太妃娘娘做什麼?可是誰在皇爺面前進了讒言, 讓皇爺生了誤會?」
蘇閣老目光奇異地望了他一眼,他原來沒有對這位郡王生出什麼懷疑,因為沒有想過他有這麼大的膽子, 但皇帝自己覺得不對,那有些事,就不好說了。
「郡王,您放心,倘若是誤會,那自然會澄清的。」蘇閣老面上還是很客氣,說完以後,就匆匆出去了。
延平郡王不敢攔他,在原地發了一會呆,想要往裡間去:「我去問皇爺,這一定是誤會。」
首輔蘇閣老走了,餘下的幾個閣臣威望稍遜,各自互望,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攔他。
延平郡王便順利地進去了——然而他才進去,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叫皇帝喝了出去,皇帝還努力著揚起了帶著咳喘的聲音:「吳准呢?在哪裡躲懶,還不滾過來,咳,咳咳!」
一個閣臣忙走到門邊道:「回皇上,吳太監因經手了皇上的藥,有嫌疑,臣等商量之後,暫且拿下了他,留待後審。」
「不是他的事,叫他回來。」皇帝虛弱而不容反駁地道。
閣臣遲疑片刻,躬身道:「是。」
吳太監回來了。
——差一點他就回不來。
被差遣去的錦衣衛去提人的時候,負責看守他的兩個錦衣衛正在打架,被攔分開以後,其中一個錦衣衛指控另外一個試圖給吳太監灌藥——不知灌的什麼藥,肯定不是好東西。
兩個錦衣衛連同吳太監一起被扭送進來的時候,方寒霄站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愣了一下——其中一個竟是薛嘉言。
「我看了吳太監一整天了,實在尿急,趙中勇叫我儘管去,一個老太監,他一個人看著就夠了,我就去了,但我沒敢跑遠,找了個角落就解決了,很快跑回來,然後就看見趙中勇扳著吳太監的嘴給他塞藥!」
方寒霄發現了薛嘉言,但薛嘉言情緒還處在激動之中,暫沒有發現他,只是當著干清宮裡眾人的面,大聲說著經過。
閣臣的表情十分嚴肅起來,問那個被指控的錦衣衛趙中勇:「你好大的膽子,藥呢?」
「藥撒了。」去提人的錦衣衛指了指吳太監,「好像是撒在他身上了。」
吳太監襟前的衣裳上有一片被浸濕,從朱紅轉成了褐紅。
濕他衣襟的不但是藥汁,也是他嘴裡吐出來的血——薛嘉言回來得沒有那麼及時,吳太監雖然極力掙扎,終究還是叫灌了一點進去,此時發作起來,他吐出來的血都是黑紅色的,這藥是什麼成分,也就不問可知了。
當下一個太醫連忙奔過來施救,閣臣們則是震驚又憤怒,吳太監未審而遭滅口,這兇手也太猖狂了!
當下立即審起趙中勇來。
吳太監還沒有死,趙中勇無可抵賴,不等板子上身,就招了,有人買通了他,讓他灌吳太監毒藥,造成他畏罪自殺的假象。
閣臣追問:「是誰?」
趙中勇的目光在室里找尋著,掠過延平郡王的時候,停住了。
他很慌亂,一時沒有說話,但所有人追著他的目光,都望向了延平郡王,目中震悚鄙夷之色不一。
延平郡王愣住了,片刻後,怒道:「不是我——我見都沒見過你,你不要含血噴人!再說,我買通你殺吳太監幹什麼,我和吳太監又沒仇!」
這個辯駁實在不怎麼高明,閣臣們目中的疑慮之色不減。
趙中勇瑟縮了一下,脫口道:「是衛太妃。」
那麼他會看延平郡王就不足為奇了。
假設他招認的是真的,這一條線就很清楚了,衛太妃先給皇帝下藥,事發後準備好了薛鴻興這個替罪羊,然後將近侍皇帝、必然會接觸到藥碗的吳太監滅口,誰都知道,這陣子吳太監和薛鴻興走得比較近,還收了薛鴻興的重禮,那麼作為薛鴻興的同夥,吳太監已經「畏罪自殺」,薛鴻興更無法說得清楚,他兇手的罪名會被坐得更實。
衛太妃年已古稀,設出這麼大一個局來,當然不會是為了她自己。
趙中勇沒有指認延平郡王,但跟直接報出他的名號來也沒什麼區別。
這一個變故,將承恩公都驚得完全清醒過來,努力睜大層層皺褶的眼皮,向著延平郡王道:「郡王爺,你、你這是大逆不道啊,你怎麼能這麼做呢!」
延平郡王一臉的百口莫辯:「老公爺,我沒有,娘娘——!」
他亂了分寸,又向石皇后求救:「娘娘,您覺得侄兒是這樣喪心病狂的人嗎?退一萬步,侄兒也沒有這樣大的膽子呀!」
石皇后沒有回答,只是扶住了額頭,向椅中歪去,一副受不了打擊的模樣。
衛太妃就在這個時候被帶來了。
離去的蘇閣老不知道這裡生出的新變故,未確定衛太妃的罪行前,對這位先帝朝的老人還保留了尊重,沒叫人綁縛她,衛太妃是自己走了進來。
衛太妃極瘦,衣飾極簡樸,踏進門檻的時候還昂著頭:「皇上,老身將死之人,只餘一口活氣,皇上怎會疑上老身——」
她的辯駁在看見跪在當地的趙中勇時,戛然而止。
延平郡王終於得以鬆了口氣,因為眾人的目光終於從他身上移開,轉到了衛太妃身上。
延平郡王連忙衝上去:「祖母,此事果然與您無干吧,我就知道他們是弄錯了!」
沒有人附和他,衛太妃進來時那個反應已經給了所有人答案。
她倘若和趙中勇沒有瓜葛,為什麼會認得他,並且被他驚住。
……
至此,方寒霄站在角落裡,終於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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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間,之前那兩個太醫重新進去,一直都在對皇帝進行著施救,他們很奇怪為什麼於星誠薦進來的「神醫」在治醒皇帝以後,出來傳了遍話,再進去以後就站那不動了,其中一個見皇帝忽然咳喘加劇,在床上痛苦地顫動起來,手忙腳亂連忙試圖把皇帝按住,他騰不出手,扭頭厲聲指使他道:「快,你來扎針,膻中穴!」
韓王手裡捏著根金針,走到床前,頓了頓,問皇帝:「我扎了?」
他是武人,倒是知道膻中穴在哪,問題扎針的手藝他沒有,紮下去是什麼效果,他不能保證。
皇帝哪有空回答他,瞪圓了眼:「——噗!」
他噴出了一口血。
這一口血噴出來以後,皇帝好像疼痛得好了些,他不動了,手腳虛軟地癱回了柔軟的床褥上,眼神也平靜下來。
兩個太醫對視一眼,心都涼了——這一點都不好,是油盡燈枯之相了。
「皇上——」太醫膽戰心驚,抖著嗓子。
這個「他們」很籠統,但皇帝已是迴光返照一樣的氣息,太醫又怎麼敢細問他,惶惶地應了一聲,就衝出去了。
另一個太醫還杵著,皇帝無力向他揮揮手,太醫呆了一下,不敢不聽令,腳步虛浮地跟著倒退了出去。
「老三,你過來。」皇帝又叫了韓王一聲。
韓王表情複雜,往床邊又靠近了一步:「幹嘛?」
他與皇帝有殺子之仇,但雙方又畢竟有著微弱的兄弟情分,看見仇人兼兄弟如此,他心底未必多麼暢快。
皇帝慢慢地,掙扎著,擡起了一隻冰涼沾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先孝慈皇后,究竟有沒有害朕,朕,沒有空追究了,既然沒有證據,就當做是沒有罷——」
韓王道:「怎麼叫當做,本來就沒有!」
皇帝微弱地笑了笑,他現在知道其中有誤會,但要說因此完全相信了韓王,不,他沒有,他是天子,第一等尊貴,第一等孤獨,第一等疑心。
「是與不是,朕總是要下去見到先孝慈皇后了,朕,親自去問她……」皇帝停頓了一會,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下什麼決心,終於道,「融鈞沒有得罪朕,朕不該將怒火發到他的頭上,這一件,是朕錯了,朕會補償給你。」
「你怎麼補償?!」韓王悲聲,「你能把他活著還給我嗎——!」
石皇后、承恩公、閣臣們等在此時走了進來。
延平郡王也想進來,但兩個錦衣衛從旁看管住了他,他便只能停步於簾外,能聽見皇帝的話語,但看不見皇帝。
裡間的聲音響著。
「蘇閣老,擬詔。」
「是。」
「朕與兄弟闊別多年,思念兄弟,月前,召韓王進京相敘。」
「朕,繼大統二十五年,東宮空懸,深愧祖宗,宗藩韓王,先帝之第三子,先孝慈皇后所出,忠厚敦誠,今兄終弟及,亦合祖宗家法……」
延平郡王腦中嗡地一聲巨響,再往後皇帝還說了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只是軟倒在了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