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推官站在一邊,已經拿目光提示了幾回了,外甥女都沒反應,還是穩穩地坐著,他只得開了口,「珠兒,你外祖母來看你了。」
珠華回了神,一邊站起來讓位叫人,一邊心裡再起疑惑:對她來說張巧綢也是長輩,按禮節該一併說的,怎麼張推官卻不提她?擱別人可能是一時口頭上的疏忽,但就珠華對張推官的一點了解,他可不是這種粗心眼的人。
雖然珠華起身遲了,但張老太太看上去一點也不計較,看上去跟「老」其實還很有一段距離的她過來,先拉起珠華的手,把她看了一遍,然後就笑道:「珠丫頭今天的氣色好多了,來,坐罷,你身上還沒養好,就別講那些虛禮了。」
她雖這麼說了,但張推官都站著,珠華怎麼好坐?抽了手推辭了。
張老太太也不勉強,自己坐下了,問張推官:「老大怎麼不去衙門?最近不忙嗎?昨天好像也見你在家裡呆著,倒是難得見你有閒的時辰。」
張推官語聲淡淡地:「我倒是想去,只是去不成。珠兒的事再不處置清白,只怕不只汪府台,連刑部都要來人找我談話了。」
珠華驚悚地仰臉目視他——她覺得張推官不只是單純的回話,他的話里是有攻擊性的,這和他面對珠華的時候很不相符,雖然珠華對他有很多腹誹,並不喜歡他,但在客觀上不得不承認,張推官來看她的時候態度一直很溫和,隨便她怎麼炸刺,連昨天冷不防叫她吐了一身都沒發怒。他對作天作地的外甥女都能忍著,繼母不過問了他很正常的一句話,他這麼不客氣幹什麼?
雖說繼母繼子關係差不是罕事,但張推官已經是個很成熟的中年人了,他性情里又有忍性,不管心裡怎麼想,做一做面子情對他來說一點不難,可他並不。
珠華的目光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兩個人身上輪流流轉,這答案算寫在她面前了吧?現在只剩下一點小問題:究竟是一個人下的手,還是共同犯罪呢?
張老太太也覺出來了,因為她雖然面色撐著沒變,但不再和張推官說話了,轉而笑著問珠華:「你在屋裡關了這麼久,是不是悶了?我聽說你早上出門了,可別心焦,還是把身子養好了才好。」
消息夠靈通的啊。珠華打量著這個臉團團看上去慈眉又善目的婦人,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先頭大舅舅也說過我了,我現在不悶了,有大舅舅陪著我說話呢。」
張老太太笑道:「哦?和你說什麼呢?」
就等你這句。珠華道:「其實沒說什麼,就是聊一聊兇手嘛,外祖母知道,大舅舅早就查出是誰害的我了,只是怕我傷心,一直沒和我說,今天看我好起來了,才來和我提起這事,問我想怎麼處置兇手。」
張老太太再好的養氣功夫也繃不住了,失聲道:「查出來了?」
「是啊。」珠華笑道,「大舅舅是推官嘛,整個城裡最會查案子的人了,誰從他屋裡偷了東西,難道他還能查不出來?」
「……是,是。」張老太太勉強應著,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
她都如此了,張巧綢更不堪用,臉色白里透出青來,交握在腹前的手緊緊抓著帕子,卻還是控制不住地直抖。
珠華的心倒是平靜了一點點:這不是個天生的罪犯,有反社會人格的那種,她是知道怕的,她的膽量和心理素質其實並沒超越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正常闕值。看,這不過才兩三句話的功夫,甚至都還沒和她親自交流,已經嚇得把「我是兇手」寫在臉上了。
但,她的兇殘度是遠遠超越同齡人的,因為一個普通小姑娘,無論和別人有多大的矛盾衝突都不會想到要給人下毒並真的去實施。
張推官不傻,屋裡都這個氣氛了,他還能明白不過來?他看向珠兒,略疑問地問一聲:「珠兒?」
「我和大舅舅說呢,」珠華開了口,「我是個講道理的人,雖然這個兇手差一點害死我,但既然還『差一點』嘛,那我就不能要她償命了,外祖母說是不是?」
張老太太的目光驚疑不定:「……道理是這個道理。」
珠華像是總站在一個地方站得有點無聊了,她往張巧綢那邊慢悠悠晃了兩步,嘴上接著道:「而且,又是一家人,那就更不好計較了,這個人也許只是一時糊塗,我要是太咄咄逼人,反而傷了和氣,對不對?」
張老太太放鬆了點,她以為這些話都是張推官勸珠華的,老大這個人,還是肯顧念家裡的,當日珠華半夜出事,老大幾乎氣死過去,但最終不還是決定一床棉被掩了,喝令下人去買棺材,當普通病逝發了喪?只沒想到,這小毛丫頭命這麼硬,都進棺材了,居然還叫她掙回了一條命來。
張老太太就道:「雖是一家人,也不能太委屈了你。」
「外祖母說的,就正是我想的了。我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是差點死了兩回的人了,我說一句見慣生死,大舅舅和外祖母應該不會覺得我是小孩子說大話吧?」
珠華說著笑出一口小白牙來,又擡手摸了摸脖子——裡面又癢了,但張推官和張老太太不知道,兩人一個也笑不出來,張推官的臉色尤其沉重:「……珠兒,你想做什麼,舅舅總是儘量依你就是了,莫再動那糊塗心思。」
珠華收手搖了搖:「舅舅別多想,我只是想說,生死關頭繞了兩圈,好多事呢,我是都想開了,也不怕了,能活下去我自然是想活的,可得分個活法,要是再叫我憋屈著活,該給我的公道不給我,我寧可死了算了!」
她末尾一句猛然提了音量,尖利的童聲在不大的室內炸開,張巧綢離她最近,本來因為她靠近過來神經就繃得很緊了,被這一擊,嘎嘣斷了,「啊」地一聲短促尖叫,丟了帕子,悶頭往門外衝去。
珠華望著她的背影:「……」
好像用力過猛了怎麼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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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推官的臉色難看到可怕。
他其實非常心焦於解決此事,但不得不緩著來,因為為了避免家裡陷入另一場混亂中,他不能對張巧綢做出太嚴重的懲罰,但同時也不能太委屈珠華;他努力想在這兩者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在這個平衡點沒找到之前,他寧可忍耐,保留意見,以免事情不可收拾。
但他的苦心今天付諸了流水。
張巧綢實在是不該來——或者來也行,自招罪過,懺悔道歉。
她卻不,裝沒事人一樣地來了,以後珠華知道真相後想起這一幕,這就是純拉仇恨。而張巧綢又沉不住氣,沒裝住,珠華不過試探兩句,她就面無人色飛快暴露了,到這裡也還是可以補救,該立刻下跪痛哭告饒;結果,她居然跑了!
這真是糟糕的出場,更糟的退場!
哪個有悔過之意的人會這麼幹事!
張老太太失態地站了起來,腦子裡快速轉了一圈,挑動著嘴角憋出個笑模樣來,向珠華道:「珠丫頭好好說這話,怎麼突然喊起來了,看把你小姨嚇的。」
珠華還未開口回擊,張推官忍無可忍,他已經夠周全家裡的了,然而這對母女還不體諒他,到這地步了還試圖抵賴!
「請老太太去追上巧綢,帶到前院正堂去,我現在召集家人,明理此事。」
張老太太面具一樣浮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了:「老大,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這事那事,巧綢那麼點年紀,她能沾帶上什麼。你要管事,我和你爹兩把老骨頭去領教你的官威就是了。」
張推官哪裡怕她的排揎,面無表情地道:「不去也行。事發第一時刻我便審了洗墨,打我取回牽機到珠兒出事這段時間裡,家裡唯一進過我書房的人就是巧綢。老太太既然有別的意見,那我循公迴避,這便把洗墨交到理刑館去,請汪府台親審,屆時發下票來,巧綢要去的就不是前院,而是府衙的大堂了,老太太是不是要這樣才滿意?」
「……」張老太太臉色數變,最終緊緊抿住了嘴唇,一言不發地走了。看其去意,並不怎麼慌張,若有所恃一般。
張推官心情複雜地這才看向珠華,他實有些不知該怎麼面對外甥女了,先前提一提她都暴跳,現在兇手當著她的面大搖大擺地晃悠過來了,還明擺著想靠抵賴過去,竟不準備付出任何代價——張推官的屁股是歪的,難免更偏袒自家人,但他的腦袋沒進水,珠華現在怎麼生氣,他都並不奇怪。
但他還是驚住了。
因為珠華沒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