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之事在沂王說來, 歸於過繼出去的一句話,蘭宜於路途之中也未多再多問, 及等到京之後, 她才發現事情不是那樣簡單。
她與沂王在天色昏暗後,從王府後門悄然入府,范統領接到傳話, 急急迎過來, 稟報導:「王爺,您總算回來了,小主子鬧了絕食,躺在床上不言不動,連彭嬤嬤也不能近身——」
沂王皺起眉來:「什麼時候的事?」
范統領道:「有三四天了,您剛走那會兒, 小主子也不願意說話, 但彭嬤嬤哄著勸著,還能讓他吃下點東西, 後來漸漸就悶在屋裡,屋門都不出了,到了前幾天, 小主子連床也不下了, 整日只是躺著, 彭嬤嬤沒辦法,找了屬下去,每天硬壓著才能灌點米湯下去。」
沂王駐足片刻, 轉頭向蘭宜道:「你先回去吧, 我過去看看。」
蘭宜無話, 與他分了兩路, 在竇太監的陪同下,自往正院行去。
將她送到正院,看著見素等侍女迎出來以後,竇太監才匆匆離開,看樣子應該是跟著趕往小王爺那邊了。
以見素為首的侍女們排列開來,拜見蘭宜。
蘭宜看見她們,生出點慚愧:「快起來,讓你們受苦了。」
「娘娘說哪裡話。」見素仍是穩重模樣,過來攙扶她,「王爺沒有太怪罪我們。」
蘭宜原不怎麼相信——沂王御下一向甚嚴,等坐定歇息了一會,主僕間敘起話來,方知道見素說的是實情,原因是很快從鈴子口中審出了她和翠翠的去向。
翠翠把鈴子拉過來,戳她的小腦門,「好呀,娘娘心疼你,怕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出去受苦,你倒好,把娘娘賣了。」
鈴子老實巴交地被她戳得一晃一晃:「娘娘,翠翠姐,對不起,孟護衛說要把我帶到山裡去餵狼,讓狼把我吃一半,留一半,我害怕了,才沒忍住說了。」
翠翠愣了愣,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動作慢了下來。
是怪嚇人的。
侍女們都笑起來,這一節便算揭過去了。
接下來,話題集中到了蘭宜的孕事上,對於即將要有的小主子,侍女們都十分高興,見素借著機會,終於勸了一句:「娘娘若有心結,不願告訴王爺,說與我們為娘娘排解一二也好。」
蘭宜笑了笑,沒說話。
她安然坐著,身形臉龐都豐潤了一些,看去似乎整個人都變得柔軟,但見素才攙扶過她,摸到她手心新生發硬的繭。
見素自己都沒有。
見素餘下的話頭便全收回去了,勸也無用,這樣主子的心意,不是她能干涉得了的。
翠翠忍不住問:「你們知道小王爺那邊怎麼了嗎?他怎麼鬧起絕食來了。」
翠翠並不是好奇心發作,她聽見范統領的話,有點擔心是因為沂王出府去尋蘭宜,小王爺才鬧了彆扭,兩邊的關係向來不佳,她怕對蘭宜有影響。
侍女們的臉色都變了。
「……」翠翠茫然起來,道,「要是不便告訴我們,就算了。」
見素立即道:「不是。」
不管主子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沂王親自把王妃娘娘追了回來,娘娘還有了身孕,地位必然更加穩固,那府里的事,就沒有什麼是娘娘不能知道的。
她將聲音放低:「實在是這件事,大家都沒想到——」
原來當初蘭宜出走後,沂王府的精銳力量都在京里,青州只餘下小王爺,顯然不妥,沂王便命人將小王爺接進京里,京里那時候亂得厲害,為安全計,小王爺在京不能出府,也不能與生人會面,連見素這些府內侍女都不能見到他,這規矩定的雖然嚴了些,但眾人也未多想什麼。
後來,最混亂的時期過去了,有一天,皇帝想看一看小王爺,小王爺才第一次出府,跟著沂王進了宮,結果,就是這次出了事,沂王走時好好的,回來時被擡著回來。
王府上下差點動盪起來。
范統領出面才穩住了局勢,之後好一陣子,能入內見到沂王的只有范統領等幾個心腹,至於沂王實際出京之事,見素直到前兩日才連著命她灑掃正院迎接王妃的消息一起接到。
作為內院侍女,她所知其實有限,能說的只有自己看到的這些,像蒙了一層霧,聽完並不能使人解惑。
翠翠就仍有許多不明白,不過至少弄清了一點,那就是和蘭宜無關,而是在宮裡出的問題,她就放心下來,不再多問了。
她沒想到沂王所謂的「重病垂危」裡面居然摻進了小王爺的身影——
她絕不願以惡意揣測一個孩子,但是,她說不上來的就是覺得應該與小王爺有關。
這預感隨後在沂王口中得到了證實。
沂王去的時候不長,見素說了這番話後不久,他就回來了,進屋顯出點心煩,把侍女們都揮退了出去。
「小王爺好些了嗎?」蘭宜原沒準備過問,這時改變主意,問了一句。
沂王微微搖頭。
「他不願過繼到康王府?」
說實話這已是最好的安排,以沂王的為人,蘭宜都有點意外他對小王爺的手下留情,以此前他那些隱忍的暴怒情狀,讓小王爺「病亡」都不無可能。
「嗯。」沂王終於開口,「他想尋死。」說著到底冷笑一聲,「小小年紀,不知所謂。」
他踢掉鞋子歪到炕上,打從回來,他還沒來得及歇口氣,片刻之後,叫蘭宜:「過來,陪本王坐會。」
蘭宜慢吞吞過去。
「那日宮裡怎麼了?」她還是問了。
沂王挨著她,懶洋洋道:「怎麼現在關心起本王來了。」
蘭宜沒應聲,出走一趟,她待他更隨意了些,愛說不說吧,他的事,她也不是非得知道。
蘭宜一下子坐直。
動作太急,沂王變色,迅速起身去幫她穩住身形,又撫著她肚腹,湊過去繃著臉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才輕斥道:「慌張什麼。」
蘭宜根本無事,她坐著又沒摔沒碰,哪裡就這樣脆弱了。
但她也顧不得反駁沂王,因為她正陷于震驚之中。
原來如此——
她心中一直埋藏著一個疑問,那就是沂王前世的早亡,從她今世與沂王的相處看來,沂王身體非常康健,這樣正值壯年,又無酒色等不良愛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在離皇位一步之遙的時候一病就沒了;她考慮過是不是為人所害,但觀沂王行事,又覺得他很難予人下手的機會,這個可能性幾乎與他突然病亡差不多,她忘了,獨獨有一個人,擁有這個例外,是前世的沂王不會去防備的。
小王爺。
只有小王爺。
甚至在造成事實之後,沂王的部屬發現不對都不會過分去追究他——把小王爺繼承人的資格追究沒了,再把皇位還給太子嗎?太子只是被廢,可還活著,就算太子本人不行,他還有三個兒子呢。
權利的面目向來冷酷而無情,已經逝去的人,終究逝去了。
那一晚聽見哭聲後,蘭宜在沂王的帳篷頂上等過,但等了很久,沒見到他的魂魄出來,她就失去了興趣,飄走了沒再靠近。
不然也許她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沂王皺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麼了?本王的話嚇著你了?」
「……」
「怎麼膽子又這樣小起來,本王不是沒事麼。」沂王是埋怨的口氣,卻又帶兩分滿意,接著道,「那杯茶本王沒喝,除了干清宮裡父皇眼跟前的東西,別處的我都不會入口。」
在宮裡擁有最大控制權的第一是皇帝,所以皇帝周圍還是安全的,但離了皇帝的眼,就保不准了,太子正位東宮二十年,無論他能力多麼平平,這麼久的時間也夠他在很多地方安排下人手了。
蘭宜不只驚嚇,她還有些混亂,因為兩世的記憶混在了一塊,好一會後她才理出來一條線,先問道:「太子還不知道王爺已經知道小王爺的身世了嗎?」
這話聽上去像繞口令,但意思很明白:太子如果已經知道,就不會借小王爺的手行事了,沂王不可能上當。
沂王勾起唇:「那時他還不知。」
太子被揭發私藏武器以後就迅速被廢囚禁了,跟外面斷了大部分聯繫,而沂王做到這一步時,根本還未拋出小王爺的身世,以至於讓太子誤以為自己還握著一張牌,能奇襲翻身。
他這張牌,在這一世沒送走沂王,而把他自己送進去鳳陽高牆了。
沂王徐徐說來,於是蘭宜跟著知道,在茶水有毒暴露之後,小王爺的問題正式揭到皇帝跟前,讓皇帝再也無法容忍,立即下旨把廢太子一家逐出京城了。
蘭宜心情非常複雜。
因為她的驚訝之情不減反增。
她低聲問道:「所以王爺明知小王爺遞了有毒的茶水給你,還是為他尋了康王府的出路?」
而不是將他和廢太子一家一起送進高牆。
她才知那一言之重。
「他一個孩子,懂得什麼。」沂王的聲音也低了一點,「受人利用,不過愚蠢罷了。」
沂王覺得她目光盈盈,頗是好看,對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微微笑了:「若是從前,我沒有這般善心。」
蘭宜目現疑惑。
沂王道:「他母親俞氏犯下大錯,我原來十分生氣,但後來漸漸明白,這錯以十分算,八分在她,兩分在我。她初嫁我時,如不是我一心困於就藩,對她冷漠少有理會,她也許不至於受太子誘騙。」
那時候,他成婚就意味著成人,成人就意味著要赴封地去了,從此只能坐地為牢,再多再盛的志向,都要壓回心底,他壓抑得很苦,為了克制野心,最終孤絕到壓下所有欲望,包括男女之情。
俞氏不能理解這些,她只能傷心畏懼,遇著那時候的他,其實算是她時運不濟。
「我如今明白,是因為遇見了你。」沂王道。
他這句說的簡短,之下蘊著的深重含義他沒有挑明,但蘭宜聽出來了:遇到她,經了情愛,才知從前有辜負。
不然,以他的身份,只會堅持傲慢地將一切歸於俞氏不守婦道。
世上的絕大多數男人都是這樣想,都不能認為他有錯。
但沂王終於認了兩分,這兩分,對俞氏來說已經很遲,但補償到了小王爺身上,俞氏九泉之下,也許會有兩分欣慰。
蘭宜心裡的感觸遲遲沒有消去,有一瞬間咔嚓輕響,像堅冰碎了一塊。
真奇怪,她已經見過他太多副模樣,尊貴的,傲氣的,嚴峻的,深沉的,微笑的,不正經的,沒有一刻像此時,拂去那層層面貌籠著的霧氣,她真正看清他這個人。
將他看見眼裡,看見心裡。
沂王也看著她,道:「我少年時行事,不如現在周全,若換作那時,本王將你抓回來,必定牢牢囚禁,沒有本王命令,你不得再離開本王一步。」
他說著這番想像時,沒有絲毫反省,卻是有幾分遺憾,像極想實施一下的樣子。
蘭宜平靜道:「王爺可以試試。」
沂王沉默了,狐疑地打量起她。
蘭宜輕笑了聲,道:「我怎樣對待楊文煦,王爺是知道的,如要如此與我糾纏,他日又辜負了我,怕的不一定是我啊。」
「……」沂王緩緩咬牙,向她傾身過去,蘭宜沒躲沒退,快壓到她時,沂王自己停住了,抵著她的額頭,一字一頓地道:「你就這麼招本王——你記著,這得算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