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石浦。
石浦游擊張名振一人喝著悶酒,心中苦悶無比。
他所鎮守的石浦位於浙江寧波府的象山半島南端,西扼三門灣,東臨大目洋,素有浙洋中路重鎮之稱。
「將軍召奴前來唱戲,不知要點哪一出?」
一名年輕女子進來,卻是張名振當年浪跡天涯遊俠京師時救下的一個戲子,後來便以身相許跟隨他做妾。
「唱一出精忠旗吧!」
「將軍想聽哪一折?」
張名振給自己又倒了杯酒,「第二十五折,岳侯死獄!」
侍妾便彈起琵琶,開始唱了起來。
「事到頭來不自由,恨伊奸賊忒凶謀。可憐忠義今朝命,付與無常萬事休。自家獄座隗順便是,適才奉常官之命,說有秦丞相手書密諭,要討岳老爺的氣絕,限今晚三更時回報。唉,岳老爺是個忠臣,怎教我做這樣沒天理的事?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侍妾當年在北京打小在戲班長大,卻是個地道的江南水鄉女子,長相柔美,聲音動聽,這些年隨了他後,平時也就看看劇本唱戲彈琴,功力倒是更進一步。
張名振一邊喝酒一邊聽。
精忠旗是張名振最喜歡的一齣劇,是前福建壽寧知縣馮夢龍根據前人草創手稿整理修訂的劇本。
講的是一齣悲劇,南宋民族英雄岳飛被賣國奸賊秦檜謀害,岳珂為岳飛之後,忠心愛國,並立志替祖先翻案雪恥,後取得證據可替岳飛翻案,但為顧全先皇顏面,終以鮮血毀證物,此舉感動皇帝,下旨恢復岳家名聲,而岳珂繼祖志顯孝,名留青史。
明代時,以岳飛為題材的戲劇極受歡迎,特別是在萬曆年間,明神宗曾頒詔書稱岳飛精忠貫日大孝昭天,特冊封為三界靖魔大帝,將其推上神壇。
張名振輕輕敲擊桌子合拍,嘆道,「奸臣佑賊心先生,弱主忘家國遂分!」
當此大明江山危亡之際,張名振心中鬱悶萬分。
張名振很喜歡岳飛戲,除了精忠旗,比如元代的東窗事犯,還有明人創作的岳飛三箭嚇金營,岳飛大破太行山,岳武穆精忠傳,岳飛破虜東窗記、旗全祭主行刺、精忠記、金牌記、救精忠、關岳交代、賜玉環、龍虎嘯、岳夫人收屍等等這些戲劇,張名振幾乎都看過,並收藏了劇本。
一折精忠旗唱完,張名振醉意更添幾分。
醉里挑燈看劍!
「將軍為何鬱悶,可是因為北虜南侵之事?」妾侍問。
老張醉舞長劍,憤怒處一劍斬開屏風。
「我憤怒的不是北虜南侵,韃子來犯,吾等武人提刀迎戰便是,男兒當死於邊時以,何須馬革裹屍還?戰場沙場本就是我等軍人的宿命,只可恨國家危亡至此,君王卻沒有一個能擔當責任的,崇禎自縊煤山一死了之,不顧天下生民。弘光更是棄南京軍民而逃,杭州的潞監國就更加懦弱,不僅即位五天便降敵,甚至還城頭縋酒肉犒攻城之敵!」
「吾縱是想為君效忠,可這一腔熱血也無處可去!何不悲憤?」
「就如那岳武穆精忠報國,可換來的卻是趙構和秦檜的連環金牌詔回,然後冤死風波亭!」
妾侍跟著張名振多年,對這個男人極為仰慕,這個男人就是她的英雄,多年來從不曾有半點改變。
想當年,她在北京唱戲小有名聲時,張名振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初入京師。
張名振原籍山西,因祖輩入南京錦衣衛籍,居應天府江寧縣,故從小江寧長大。他自幼習武,精於騎射、擊刺,性情豪放,年輕時就想當一個大俠。
後來,浪跡天涯遊俠京師,寓居於廣寧門街北報國寺,就是在那裡,他們相識。
當時魏忠賢專權,太監們盛行騎射之風,常有太監在京營以箭靶設賭局,每負一矢,罰錢一百。京師子弟俱往賭賽,往往囊盡而歸。
報國寺僧眾知道張名振擅射,就集資五千,慫勇他去踢館。
張名振年輕氣盛,更加箭法如神,贏銀數千,厚贈寺僧之後,他拿贏來的錢交友、經商,竟得暴富。
後來他在生意場上遇宛平縣馬姓老秀才,對方擅面相,說他堂堂儀表,凜凜一軀談吐不凡,有封侯萬里氣象,特將愛好許配。
在京師立業成家後,張名振更是揮金如土,結交滿朝野,並在天啟六年棄商從戎,得授京營火攻都司。
崇禎五年,孔有德於登萊叛亂,朝廷久攻不下,張名振當時為偏將,獻穴地炸城之法,一擊得手,立下大功。
凱旋後,本當加官晉階,可因為酒後英雄救美,失手打死了一名太監,結果最後費盡關係,耗費許多銀錢,才保全一命,最後被貶謫出京。
至崇禎末年,張名振升任石浦游擊將軍,負責整訓水師,監造戰船。
張名振剛打造好一批戰艦,訓練出一營三千水軍,結果清軍已經血屠揚州,渡過長江,滅亡了弘光朝廷。
潞王監國杭州,張名振立即準備率水師護送新造艦船往杭州勤王,誰知道還沒出發,結果又傳來潞王投降的消息。
對於一個胸有俠氣的游擊將軍而言,這些都讓他鬱郁難歡。
張名振不是不懂變通之人,當年他在京師能夠如魚得水,就是跟太監們關係很好,而且也與京師的勛戚公侯家多有來往,甚至與商賈士人也關係不錯,可謂朋友滿京師。
但他又是個有底線原則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會為了一個自己喜歡多年的戲子,怒而打死了那個囂張的太監。
張名振這個石浦游擊也是他走通南京弘光朝的權貴路子,花了許多銀子才弄到的官位,但他並不是看中這游擊將軍的官職,而是想要在這大廈將傾的時候,為大明朝為天下百姓做點事情。
他希望能夠獨掌一營,可以親手訓練一支新軍,打造一支艦隊,盡到一個武夫之責。
可如今新軍初成,大明卻要沒了。
對於滿腔抱負的張名振來說,沒有比這更苦悶的了。
「聽說王總兵已經降清了,將軍做何打算?」妾侍看著這個男人十分心疼,「不管將軍如何打算,妾都會跟隨左右。」
張名振嘆氣,「地獄小人入,天堂君子登,近來顛且倒,天地不分明。」
「韃子幾番遣使來招降,逼迫日緊,我欲率兵抗韃,可卻不知道尊誰號令!」
「將軍既然不願降虜,那就不降便是。」妾侍摟住張名振。
張名振紅著眼睛,扯爛身上的衣袍,露出精壯的身軀。
「京娘,你取針來,替我背上刺四個字。」
「刺什麼字?」
「赤心報國!」
張名振這輩子最喜歡的人物便是岳爺爺,國難思良臣,他要效仿岳飛,背刺血字,以堅定抗清之心。
妾侍京娘便去取了針來。
「來吧!」
張名振給自己又倒了杯酒,坐在那裡由妾侍一針一針的在背上刺下赤心報國四個大字,血流一背,卻一聲未吭。
四字刺完,張名振對鏡觀看,很是滿意。
「再給我腳底也刺上四個字。」
「刺什麼?」
「反清復明!」
左腳反清,右腳復明,背上赤心報國,誓要中興大業,驅除韃虜!
字皆刺好。
張名振帶著幾分醉意,滿面紅光的召來了家丁。
「請北使來營中相見,還有,召集營中所有弟兄們,我有要事宣布!」
石浦游擊營中。
張名振掛劍入營,由他一手招募整訓的三千游營兵馬,也都聞訊整隊待命。
杭州清軍大帥博洛的使者被請入營中,一路得意洋洋。
「張將軍終於肯見本安撫使了,可是已經想好了願意歸降?」
「請尊使上前來!」張名振道。
北使得意大笑,「早知如此,又何必猶豫許久,不過現在歸附,倒也不晚,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我就知道張將軍是聰明人也!」
張名振站立如松,等那北使得意的走到台上近前,張名振突然拔劍。
刀光如雪,一閃而過。
一顆好大的人頭飛上天空。
張名振解衣露背,現出赤心報國四個新刺大字。
「我,張名振,岳飛第二,赤心報國,豈會降虜?」
台下三千軍士有些騷動,但在張名振手下心腹軍官們的喝斥下,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赤心報國,反清復明,驅除韃虜,中興大業!」
士兵們紛紛跟隨附和,聲震雲宵。
石浦鎮戒嚴,封鎖港口,全軍戰鬥動員。
老朱的船剛進三門灣,就遇到了石浦游擊營的巡邏船隻攔截。
「來者何人?」
吳凱親自駕船上前,「我是海門吳凱!」
「吳參將怎麼來了?」
吳凱家丁隊頭不客氣的喝道,「什麼吳參將,現在我家將軍是鎮守海門總兵官掛開遠將軍印,加左都督僉事。」
對面巡邏小船上一名軍漢不屑的喊道,「難道吳將軍已經投降韃虜了嗎,要做這韃子的海門總兵官?」
「呸,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家將軍的總兵官銜和將軍印乃是大明魯監國殿下欽封,誰稀罕韃子的狗屁官職。」
「魯監國?」巡邏船上人愣住。
「快去通知你們家張游擊,就說魯監國親至,讓他速來接駕!」
巡邏船上的石浦水兵都一頭霧水,只聽過潞監國,怎麼又來一個魯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