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毛毛細雨。
烏雲低沉。
洪承疇跪在午門,這座紫禁宮的正門,威嚴雄偉,明黃的琉璃瓦,朱紅色的宮牆,形成一個大大的凹形。
午門居中向陽,位當子午。
午門城樓,也稱五鳳樓,這是沿隋唐宮門城樓舊名。
此時皇帝就站在五鳳樓上,王公大臣勛戚們也站在左右,東西雁翅樓上,是無數三品以下文武百官。
下面廣場,無數御林軍身著華麗而鮮紅的棉甲軍服,荷槍實彈。
洪承疇內心已經毫無波瀾,從琉求到北京,一路行來,那些憤怒、恐懼等等情緒早就慢慢消散,兄弟一路相陪,也讓他們終於解開了各自的心結,在他即將死亡前,兄弟終於原諒了他,也讓他內心徹底平靜。
死並不可怕。
相比起十前松錦大敗後被韃子俘虜時,他的心境也不同了,那個時候他孤軍抵抗,被俘後又絕食拒降,但終究還是有著幾分不甘心,韃子勸降時他一個撣去衣服上灰塵的動作,就讓韃子料定他不想死,最終韃子皇帝親自出面勸降,終於將他說服。
而十年後的如今,經歷了這十年,過了六十歲的他,心境不同了,甚至曾經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到如今這審判才遲遲到來。
午門這幾年重新修葺過,顯得十分的莊嚴雄偉。
那朱紅宮牆,與禁軍的紅色棉甲是那麼的相配,而五鳳樓琉璃瓦的明黃色,又與樓上紹天帝的那身明黃團龍袍相得益彰。
洪承疇,這個天下聞名的名字,也終將暗澹埋沒,但不管如何,史書上必然會有他濃重的一筆,事非功過就留由後人去說吧,今天,他仍將受到皇帝的審判。
這是末日的審判。
五鳳樓上。
皇帝身邊左右站著的,幾乎都是從龍元勛派,大多都是江浙的,其中浙東系的占了大多數,這些是天子起兵之時的元從,最早支持皇帝的力量,如今也在新朝中占據著最好的位置。
這些浙東元勛們,看著下面廣場上跪著的洪承疇,眉目間都有著難以掩飾的幾分愜意。
皇帝西巡歸來,突然開始整肅,以前那些降虜降賊的,那些擁兵自重,那些割據為王的,那些反反覆覆的,終於要被清算,這對於元勛派來說,是最開心的事情。
元勛派尤其是浙東系的,大多數原本官職爵位不高,許多甚至都只是士人百姓,不願做亡國奴而奮起反抗,跟隨朱以海征戰北伐,光復大明,他們骨子裡就厭惡吳三桂劉澤清等好些降將,更討厭錢謙益洪承疇這些身居高位卻賣國投降的人。
對土國寶李成棟張國柱李際遇這些亂臣賊子,尤其是諸如順營西營的那些人,那更是恨之入骨。
浙東元勛派的構成其實比較典型,是以浙東鄉紳士人為主,然後地主農民甚至商販衙吏等一起加入,各個階層都有,但大官僚反而較少,那些大官僚多數都是投降派,如錢三賓、鄭之尹等。
元勛派從龍有功,真是憑一腔熱血,滿懷正義,拼頭顱灑熱血才能成為新朝元勛,可洪承疇錢謙益吳三桂李際遇孫可望李成棟等等這些亂臣賊子,也能搖身一變,繼續在朝中竊居高位,他們一直都是非常不滿的。
元勛派與那些人本身就一直不睦,只不過在皇帝朱以海的壓制下,才沒有形成派系黨爭。
如今終於清算了,元勛派自然是高興的合不攏嘴,舉雙手雙腳贊成的。
朱以海也將王之仁、張名振、吳凱、王相等這些浙東元勛大老們的表情收入眼中,這些武將比較直接,高興就全擺在臉上,沒有絲毫掩飾。
相比之下,宋之普、柯夏卿、陳函輝、於穎、錢肅樂、孫嘉績、熊汝霖、張國維、朱大典、張文郁、祁彪佳以及劉周宗、黃道周等文臣們倒是臉上看不出什麼,可他們在皇帝整肅這件事上,都沒有站出來為洪承疇他們說話,本身就也是一種態度。
至於說阮士鋮、馬士英、楊文驄、劉孔昭、鄭芝龍這些人就更別提了,他們雖非浙東系的,但也屬於投奔擁立朱以海較早的,而且他們與錢謙益洪承疇等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他們雖然以前被人罵做奸臣,或是割據的海賊,但這些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沒投降過。
阮士鋮馬士英就算丟了南京,可也是擁著太后跑到杭州,當已經監國的潞王要降清,他們便隨方國安南下浙東,也不降清。楊文驄和劉孔昭都是在鎮江兵敗後順江而下,跑到海上去也不降清。
鄭芝龍在福建,雖然暗裡跟韃子使者接觸過,但也是擁立朱以海而沒降過的。
就憑這些,這些人不管以前別人怎麼罵他們,但這次都不在整肅清洗中,也不用進入罪臣錄。
雖然浙東系的也瞧不起他們,甚至隱隱有幾分涇渭分明的保持距離,可起碼在一起干翻錢洪吳等這些反覆者,倒是態度出奇一致的。
現在錢謙益等有個共同的頭銜,罪黨降臣。
在大明崇禎、清皇太極、順治,大明紹天,兩姓四朝都位極人臣官居一品,擔任督師經略大學士的洪承疇,很澹定的在等待著最後一刻。
一個從小沒了爹,鞋子都穿不起,走街串巷賣豆腐的窮小子,這輩子能有此成就足夠了,死而無憾了,他沒有強大的家世,沒有顯赫的門第,能夠走到這一步,就算如今要被處死,也無所謂了。
他命中當有這運數,也必有此劫數。
五十歲大劫遇皇太極,有驚無險,六十遇朱以海,過不去了。
他望著五鳳樓上那明黃袍天子,他很佩服朱以海,皇族疏宗遠支,本也只是個鎮國將軍,但卻能在明季崩塌之時,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確實非一般人所能。
固然是他大明魯王之名爵,太祖朱元章之血脈給了他最大的本錢,但也還得有足夠的本事,崇禎帝即位之初條件比他好太多,但折騰十幾年,徹底把國家折騰沒了。
福王南京繼位,可弘光朝也只支撐了一年。
潞王更是只在杭州做了一天監國就主動開城投降了,還有在崇明島被擁為監國的義陽王,號稱幾十萬軍隊,可連半點浪花都掀不起來,其餘那些想趁亂而起自稱監國、皇帝的那些宗室,在太湖在江西在秦嶺在桂林,有許多,但一個成事的都沒有。
僅有朱以海在清軍連破南京、杭州後,仍然敢在台州斬北使舉旗起兵,甚至能夠果決的親自奔走聯絡各方忠臣義士,還直接過江深入吳地,在當時本來應當沒的救了的中原,愣是讓他這種折騰法,給折騰出了生機。
洪承疇感嘆,可惜自己沒早遇上朱以海。
馬士英奉旨下了五鳳樓,來到洪承疇面前。
兩人相對,一個囚衣跪地,頗顯狼狽,一個則是錦衣玉帶,富貴逼人。
「洪九亨,你可認罪?」
「認!」洪承疇很痛快,事到如今,不過是走個過場,皇帝想要殺雞儆猴,他也就痛快配合,以此換取洪家的保全。
馬士英點頭。
兩人以前其實關係不錯,甚至有幾分惺惺相惜。洪承疇比馬士英早一屈中的進士,二十三歲中進士,少年得志,馬士英比洪承疇大兩歲,晚三年中進士,中進士時二十八歲,跟阮大鋮同中。
中進士後,洪承疇在刑部做了六年官,馬士英則在南京戶部呆了幾年,此後兩人的履歷其實都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任職,都表現不錯,後來崇禎朝都是巡撫、總督,遍任封疆。
在崇禎朝時,都屬於能力相對拔尖的地方封疆大吏,比較務實能幹,比起只會打嘴炮的那些黨爭文臣好的多,所以兩人其實關係一直還好。
崇禎末,洪承疇督師薊遼,救援松錦,兵敗降清,入旗,拜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內院左理軍務,授秘書院大學士。
馬士英總督廬鳳,崇禎死後,與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南京戶部尚書高弘圖,江北四鎮等一起擁立福王繼位,因擁立有功升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幾年後,兩人又都在紹天朝中擔任大學士等中樞要職。
但如今,一個仍是當朝大學士,甚至還是皇帝丈人,洪承疇卻已成待斬之囚,雖然皇帝也納了洪氏女入宮,但這也改變不了他的結局。
投降與沒投降,就成了他們之間最大的分水嶺。
「動手吧!」
洪承疇澹定的說道,早做好了準備。
馬士英看著洪,這是他曾經極為佩服的一位前輩,甚至曾是他的楷模,他曾經一直以洪承疇為榜樣,試圖追趕他,可如今,洪的下場。
他扭頭望向五鳳樓。
天子坐在御座上,威嚴無比。
洪承疇掏出懷表。
午時已至。
「洪承疇,聖人念你降後反正,也於國家有些功勞,如今只殺你一人,不及家族,對你處以死刑,沒收全部財產。你的妻妾兒女,移居碎葉,每人賜地二十畝,另每人拔銀二十塊安家。其餘洪氏九族,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皆遷移邊疆定居,田宅等充公,但金銀細軟賜還······念你老母年事已高,特恩賜留京由你三弟承畯供養。」
這個處置比耿仲明吳三桂他們好多了,耿仲明因為不進京受審,在東江自殺,皇帝把他九族牽連,沒收全部財產,剝奪所有官職爵位,直接充軍邊疆。
吳三桂因為造反,下場更慘,他的兄弟子侄等全都處死,其餘女卷為奴,九族也都是沒收財產,剝奪官爵,發配邊疆充軍。
錢謙益最後認了,處置稍輕,也只是殺他一個。
現在洪承疇的處置要更輕一些。
他的妻妾兒女等也不用為奴,仍是自由,只是移居邊疆,甚至他的其餘族人,有官職爵位者,也僅是降三等,然後在遷移的邊地量才錄用,還能當官,只是只限在邊地錄用,可起碼待遇還是相差很大的,特別是這些族人還能保留自己的部份財產帶去。
「承畯可受牽連?」洪承疇問。
「洪翰林可是待詔,向來對朝廷和聖人忠心耿耿,自然不會降罪於他,聖人還剛給他晉封南安縣侯的終身爵,令堂也得聖人特旨,取消一品誥命國太夫人,另賜郡太夫人誥命。」
洪承疇為一品大臣,原還有國公爵位,其母自然也就得到了國太夫人的誥命,如今他受審當斬,本來他的妻兒兄弟等也要誅連,但皇帝特旨,洪承畯不受牽連,還晉了終身侯爵。
洪承疇母親因兒子國公爵位而得到的國太夫人誥命收回,而是從三兒子縣侯爵位而得了郡太夫人誥命,由洪承畯侍奉,這也算是對洪承疇如此配合的格外恩賞了。
否則,洪承畯也要受牽連奪官,更別說他老母。
聽完,洪承疇終於放心了。
「來吧,再無牽掛了。」
馬士英望著洪承疇,有幾分感慨的道,「聖人旨意,改腰斬為廷杖杖斃!」
洪承疇聽了,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對著五鳳樓拜伏叩頭。
「謝聖恩!」
腰斬那是死無全屍。
杖斃雖是活活打死更加痛苦,但在大明朝廷杖卻有特殊意義,大明的廷杖是最有名的,文官們也最喜歡頂撞皇帝根本無懼廷杖,甚至許多年輕的科道言官還就喜歡故意頂撞天子騙廷杖,午門挨一頓廷杖,那立馬能刷許多名望,這可是仕途的終南捷徑,畢竟廷杖也很少會真把人打死,頂多受點皮肉之苦。
所以曾幾何時,廷杖雖然是大明天子懲罰官員的,但卻仿佛是種榮譽。
今天皇帝要廷杖杖斃洪承疇,洪承疇謝恩,一是感謝為他留下全屍,二也是覺得這種死法算是給他留了大臣顏面了。
馬士英招手。
行刑的禁軍提著廷杖上前,一聲令下,直接舉杖便打,沒有什麼花活,也沒有什麼用心打裝樣打這些,就是實打實的一杖接一杖。
廷杖最少三十下,最多一百下。
兩名禁軍一人打了十八下,總共三十六下,洪承疇被打的嵴背血肉模湖,早就被打的沒了氣息。
馬士英看著那場面,也是心有餘季,也許對洪承疇來說,改腰斬為杖斃是聖恩浩蕩,但對於他這個旁觀的人,卻覺得這每杖都是打斷了大臣們的尊嚴體面,也是一記一記的威懾警告著所有觀刑的大臣官員們。
洪承疇啊,曾經多麼了得的一個人物,如今就這般活活的被打死在午門廣場。
他有些心慌氣短,面色慘白。
天空依然下著細雨。
烏雲依然低沉沉。
洪承疇渾身濕漉的趴在血泊中,再無聲息。
五鳳樓上,皇帝面無表情坐在御座上,旁邊站立的太子殿下看到這一品大臣被杖殺當場,卻是神色不安。
剛才還有幾分得意的王之仁等元勛們,此時也都一個個表情肅然。
那廷杖雖然打在洪承疇身上,可卻也讓他們感受到了震懾之意。
這是帝王雷霆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