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格必須自願受死。」
窗外陰雨連綿,屋內燭火搖曳,周乘風的沙啞聲音,就好似一把利劍,狠狠刺進了李觀棋的心臟。
「自願?!」
李觀棋氣極反笑,「你剛剛說了這麼多,現在又跟我說,想要殺死第二人格,需要讓她自願?!如果她真能自願去死,我哪裡需要這麼麻煩?!!」
說到最後,他近乎怒吼。
他的怒,其實並非周乘風的這句「自願」。
這句話僅僅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李觀棋心中真正的怒意,其實全都來源於那所謂的「定魂霧」。
按照時空之心的說法,從他踏上歸雲山的這一刻,預言就是不可逆的,會按照時空之心看見的未來畫面而進行,他改變不了……或者說,他沒辦法改變。
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改變。
時空之心自己都只看見幾個模湖不清的未來片段,而且都是「結果」性質的未來片段。
第二個預言的「吻與不吻」,才是「選擇」性質的未來片段。
但那是關於陳藍和天神的預言。
有關於師姐和惡魔血的這個預言,時空之心根本沒看見半個可供選擇的地方。
這意味著什麼?
他哪怕再不願意,再不忍心,也真的會為了師姐,而去屠戮五百萬以上的無辜生命?
他的暴怒來自於自己。
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氣。
「小鬼,你又在猶豫什麼?又要婦人之仁嗎?」
這時,冥王的平靜聲音再次響起,「總有人說,生命是無價的,不過,但凡是個成年人,都清楚這就是一句用來哄小孩的童話,是他媽的屁話!
權貴的命遠比平民的命要值錢,值錢無數倍。
所以,生命當然是有價的。
而有價的東西,就能拿來衡量,就能拿來做比較。
那我們現在就來做一個選擇題吧。
犧牲五百萬人的生命,讓你師姐回來,讓惡魔離開。
這五百萬人都是無辜的嗎?
世界很大,罪犯很多,你可能湊不齊五百萬個死刑犯,但至少有一個算一個,你可以儘可能地多的,把死刑犯填充到這『五百萬』裡邊。
用你的婦人之仁,放棄這個方法。
然後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輸了,打不過那個惡魔女帝,那這個世界就會淪為惡魔的世界,在惡魔的統治下,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誰知道呢?
話說,這是選擇題,還是算數題?
小鬼,記住,當兩害相權之際,取其輕。」
「……」
李觀棋沉默著。
他沒有回應冥王,只是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重新看向周乘風,沉聲道:「你還有話沒說完,什麼叫做自願?如果第二人格必須自願才能被殺死,那你當初又是如何成功的?」
「因為我兄長本就是自願被我殺死的。」
這位異童老人坐在桌前,昏黃的燭光照在他的臉上,燭火搖晃,他的臉龐也忽明忽暗,「那時候,我去鬱金香帝國找喀秋莎,結果卻發現,當年分別之後沒多久,她在旅遊歸鄉的半途之中,就被強盜擄走,先尖後殺,在死前極其悽慘。
我哥暴怒。
我完全擋不住他的怒火,我承諾會幫他報仇,但他顯然等不及了。
他強行奪取了身體控制權,然後衝進了那個強盜窩,殺死了所有強盜。
最後我醒來,他跟我說……殺了他吧。
喀秋莎的離去,讓他放下了所有怨恨與執念,也讓他不再執著與我爭奪身體的控制權,他是自願去死的。
定魂霧只能確保我的靈魂不跟著他一起崩潰。
但是,他唯有在自願的情況下,才能真正死去,永遠離開我的靈魂。」
說到這裡,周乘風抬手扶額,眼神複雜,「我已經連續十年沒有跟人接觸過了,卻不曾想你的到來,居然會重新勾起我的這一段夢魔。」
「如果不自願,會怎麼樣?能殺嗎?」
李觀棋眉頭緊鎖。
「能,也不能。」
周乘風看向他,嘆氣道:「如果你的靈魂,比你的友人更強,那你使用我的方法,也可以闖進你友人的靈魂深處,直接對她的第二人格造成傷害。
如果你能贏,那第二人格會被殺死。
但也會再生。
根據我的研究,如果第二人格並非自願死去,那至多10年,第二人格就會再生,重新出現在靈魂深處。」
殺一次,要用一次定魂霧,否則你的舉動和親手殺死你的友人,沒有區別。
可殺第二次,就要製造第二次定魂霧。
殺第三次,就要第三次定魂霧。
這世界上何來那麼多人類靈魂讓你用來製造定魂霧?更何況間隔只有短短十年,甚至還不到。」
說到這裡,周乘風搖了搖頭,「所以這根本不是什麼偉大發現,而是罪孽,是我百死難贖的罪孽。
我甚至開始後悔把這個方法告訴你了……但,學者總是這樣。
我們不甘心自己的研究隨著自己的死去而被埋葬,哪怕它是罪惡的,也許在臨死之前,選擇將這個方法告訴你,也是我對現實的逃避吧。」
「一定要那麼多靈魂嗎?」
李觀棋仍舊不死心,「九宮級的靈魂,能不能抵得上大部分低級靈魂?」
「應該沒有區別。」
周乘風輕聲嘆息,「我當年也有過這般想法,但經過實驗,我發現八階靈魂和不入品靈魂,能夠產生的『亡靈之怨』都一樣稀薄,九階大概也是如此。」
「是肯定沒有區別。」
緊隨其後的,冥王的聲音也在李觀棋的腦海里響起,「這傢伙口中的『亡靈之怨』,就是源氣,除非神靈,否則一個人類嬰兒和人類九宮級大圓滿體內的源氣量,都是相等的。」
「草,那屠神不就行了!」
他話音剛落,瞬空那驚喜的聲音就緊跟著響起,「成神需要源氣,所以神靈體內就蘊含大量源氣啊!」
「神?」
冥王有些無奈,「哪來的……嗯?」
說著,他好似忽然想起些什麼,愕然道:「是啊,神,屠神,陳藍和天神!那個天神的體內,也許就具備大量源氣!」
「……」
聽著腦海里兩人的討論,李觀棋的眼睛也越來越亮。
這才是預言!
對,就是這樣!
他只要能夠殺了天神,那他就能獲取足夠的源氣來製作定魂霧,從而讓師姐的靈魂保持穩定!
他根本不需要屠戮五百萬的無辜百姓。
他只需要殺死那個草原天神!
嗯?
等等……
笑著笑著,李觀棋臉上的笑容又逐漸凝固,取而代之的,則是驚疑不定。
有點不對勁。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時空之心的這兩個預言,先後順序上面,似乎就和他跟時空之心的推測不相符了。
而且他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
可一時半會兒,他似乎又想不到具體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就是定魂霧的製造方法,還有進入靈魂深處,強迫第二人格現身的方法。」
這時,周乘風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李觀棋的思緒。
他本來就有點捉摸不清,此刻這老頭的出聲打斷,更是讓他本就沒抓穩的那一條「思緒之線」徹底斷開,無從追尋。
「……」
李觀棋有些無奈地看向這位異童老人。
只見此時的周乘風面色複雜,將兩本精裝的筆記放在了桌面上。
這兩本筆記看上去就很精美,顯然是精心製作的。
周乘風是學者,正如他所說,只要是個學者,那就會希望自己的研究和發明能流傳於世,正因如此,即便他此前從未公布自己的發明,但他還是用精美的書冊將其完全記錄了下來。
而今天,他選擇將這個發明,交給李觀棋。
「我無法改良,但也許後世有人能做到。」
這位異童老人看向李觀棋,認真道:「你是大武王朝的皇帝不是麼?敢造大洛王朝的反,你的勢力一定很龐大,讓你的手下研究這個方法吧,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它會變得更好,至少代價不再那麼巨大。
如果能做到,那它才是真正的偉大發明。
從人類發現靈魂的存在,並開始研究它,修煉它開始,各種各樣的靈魂問題就層出不窮,包括第二人格的出現,很多原因都能造成這種現象,世界上也有很多人遭受這種痛苦。
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有個完美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那我死後也能安息。」
「會的。」
李觀棋伸出手,將桌面上的兩本筆記收進了空間項鍊,「世界總是越來越好,你的期望,一定會實現。」
「請您離開吧。」
周乘風嘆了口氣,扶額嘆息,「我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憶,我有點……累了,當然,如果你想殺掉我這個屠戮一國的劊子手,伸張正義,我也非常歡迎。」
「你壽數將至,那就等著老死吧。」
李觀棋搖搖頭,就此轉身離去,沒有做什麼。
他推開木屋大門,朝風雨之中走去,周圍雨水在靠近身側之際就蒸發消散。
「嗡——」
李觀棋沒走多遠,就隨手一揮,在面前撕開一條扭曲金光的空間裂縫,準備離開大楚,回到大武帝都。
「啊!!!」
然而,李觀棋才剛剛邁開右腳,身後不遠處的木屋裡就傳來一聲痛苦哀嚎!
周乘風?!
「砰!」
李觀棋身形一閃,瞬間掠過百米距離,直接撞開了木屋大門。
然後,他站在門口,面色微變。
只見屋內的燭光搖晃之中,有兩道人影照在牆上。
那是一位身穿金色長裙的絕美女子,雙眸猩紅,朱唇如血,美貌且嫵媚,妖艷且魅惑。
大楚女帝,惡魔人格。
她左手五指如鉤,死死扣著周乘風的頭顱,將其臉龐按壓在桌面上。
而她的右手,則是抓著一具破碎開來的人類靈魂。
「砰。」
隨著這位絕美女帝的輕輕一捏,這具靈魂徹底消散,化作點點藍色螢光,消散不見。
九宮級異血武夫,靈魂學大師,周乘風,死。
並且顯而易見的是,剛剛周乘風的哀嚎,就是被粗暴手段強行搜魂所造成的痛苦嚎叫。
女帝搜魂了周乘風。
「真是個大師。」
這位大楚女帝眼帘低垂,用那雙血紅色的眼眸,俯視著周乘風倒在桌子上的屍體,眼神冷漠,「咒術學院和異人府都研究不出來的方法,居然給你這個隱世的無名小卒研究出來了,太厲害了,真的,可是……聽話啊,下輩子,不要再做學者了好不好?人家好好的幸福生活,似乎都要被你毀了呢。」
「……」
李觀棋眼神陰寒。
跟蹤!
正如他最開始所猜測的那般,他進入長城之內,這頭惡魔是有感應的。
可即便如此,他一路上全神貫注,也根本沒能發現這惡魔的半點行蹤。
這頭惡魔……到底什麼修為?
或者說,這份源自上古神話時代的力量,到底有多強?
「為什麼?你既然一直跟蹤我,又為何等到現在才出手?你完全可以在他給我方法之前,提前殺死他,不是麼?」
李觀棋看著女帝,沉聲問道。
「因為我想知道答桉。」
女帝看向他,血紅色的美眸之中,眼神迷離,輕聲呢喃,「師弟,如果真有那麼一刻,你能夠選擇殺死我,你會不會選擇下手?我想知道這個答桉,所以我不會阻止周乘風告訴你一切。」
「嗯?」
李觀棋愈發疑惑。
「你喜歡的是王燕青,我知道。」
女帝看著牆上的燭台,昏黃燭光照著她的絕美臉龐,似乎照出了幾分隱含的悲傷,「可我也是王燕青啊不是麼?我又有什麼錯?我做錯了什麼?明明是我,是我替她承受了惡魔血和先祖意志所有的負面影響,我為她做了這麼多,卻什麼獎勵也得不到,反而還要被心愛之人處心積慮地給除掉。」
「師弟。」
她轉頭望向李觀棋,淚眼婆娑,聲音難掩哭腔,「你說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
聽得此言,李觀棋面露愕然之色。
什麼,情況?
他這段時間在閉關,而王燕青和惡魔人格,又在他閉關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變化?
他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但眼前這一位大楚女帝,給他的感覺,和大半個月前相遇時的感覺截然不同,他說不上來,只是……只是……
「主人,穩住心神!」
這時,瞬空的聲音勐然響起,在他腦海里大喝道:「吃過一次的虧,不能再吃第二次啊!你忘了嗎?!跟上次在洛帝山一樣啊,她這都是故意裝的在演戲!
這傢伙是蠱惑人心的惡魔啊,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肯定是演出來的,就是為了騙你,她肯定就等著你真情流露,然後哈哈大笑嘲諷你呢!
主人你可千萬別上鉤啊,給這惡魔笑一次就夠了,這要給她笑第二次,我這個做神器的都沒面子。」
「……」
李觀棋一時語塞。
「這廢物神器言之有理。」
冥王也緩緩說道,「這惡魔演得很像,雖然以我的閱歷,都看不出什麼演戲痕跡,但其實我對自己的眼力也沒那麼自信,你多小心。」
「他們是不是在跟你說,我在演戲,在騙你?」
忽然,大楚女帝看著李觀棋,臉上滿是委屈。
「他們?」
李觀棋有些遲疑。
「那些神器。」
大楚女帝抬手擦了擦眼角,「他們是不是叫你別上我的當?」
「額……」
李觀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將通幽能力完全準備妥當,這女帝但凡有點動作,他就會直接遁入幽界。
「你怎麼想?」
女帝擦完了眼角的淚珠,似乎情緒也逐漸平復下來,恢復到最開始面無表情的姿態,平靜地看著李觀棋,「你也覺得我在演戲?是麼?」
「我不知道。」
李觀棋搖搖頭,「我只知道,你不是王燕青,不是我師姐。」
「為什麼不是?!」
聽得此言,女帝剛剛才平復好的心情再度激動起來,語調再現哭腔,快步走到李觀棋面前,「我明明就是王燕青!我為什麼不能是王……」
她身形一頓,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她發現眼前的李觀棋,整個人似虛非虛,似幻非幻,仿佛已經不存於這片空間。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在這位大楚女帝邁開腳步的一瞬間,李觀棋就已經遁入了幽界,雖然還留了個輪廓在外界,但其實和完全離開沒什麼區別。
顯然,他信不過眼前人,甚至認為對方是有可能會加害自己的惡魔。
「……」
這位容顏絕美的女帝,看著近在遲尺的李觀棋,抿了抿嘴,兩隻小拳頭緊緊攥起,好似委屈到了極點。
李觀棋則是下意識地微微側頭,躲閃著她的目光。
「可我從來都沒想過殺你。」
女帝眼神迷離地看著李觀棋,朱唇輕啟,聲音柔和,「那天在洛帝山上,想殺你的那個,既不是王燕青,也不是真正的我……」
說著,她抬起右手,似想觸摸李觀棋的臉龐,「師弟,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完全獨立的我,接受了惡魔之血,也完全掌控了惡魔之血的我,我,從未想過殺你。」
「因為如果我想的話,你早就死了。」
「嗡——」
話音剛落,李觀棋的童孔驟然一縮,渾身散發紫色微光,整個人逐漸由虛轉實。
重回此界!
他被這惡魔強行從幽界扯了出來!
「如果這份血統真的無解,那嬴梟就不會死在大洛神武帝手中了。」
女帝撫摸著李觀棋的臉龐,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如果遁入幽界就真的能避開一切攻擊和手段,那你的先祖也不會被我的先祖奴役。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力是真正無敵的,包括我的惡魔之力,想想也知道,如果我的惡魔之力是無敵的,那我的先祖就不會被殺的瀕臨滅絕了。
所以啊,師弟,相信我好不好……」
說著,這位大楚女帝就用雙手捧住了李觀棋的臉龐。
她閉上眼睛,踮起腳尖,親了李觀棋一口,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謝謝,我還以為你會躲開呢。」
女帝鬆開手,後退半步,眉眼好似含笑,卻又好似蘊含著幾分悲傷。
她微微低頭,邁開腳步,與李觀棋擦肩而過的同時,輕聲說道:「也許吧,也許我真的不是王燕青,不是你的師姐,而是一頭該死的惡魔,但……」
「相信我,李觀棋,我比那個畏首畏尾,不敢直視本心的膽小鬼,更愛你。」
「你……」
李觀棋勐然轉身。
屋外,風雨飄搖,森林在晃動。
空空如也。
那位大楚女帝,離開了。
「……」
李觀棋望著這一幕,神情茫然地抬起右手,輕輕碰了碰嘴唇。
命運轉折點。
惡魔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