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叔終於安靜下來,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蕭然才睜開眼。微弱的光線中,他看見幾滴眼淚從二叔眼中滴下,落在地上砸出微微的揚塵。
二叔紅著眼抬起頭,兩行眼淚在滿是灰塵的臉上衝出兩道清流。他的臉上掛著無奈的酸楚,聲音也有些無力地說:「你玩過積木吧?苦心搭好的房子,一次又一次被推到,你知道那種心情嗎?你不知道,因為你才活了這么半輩子不到,你有家裡人捧著,你碰到的那點事,算個屁!」
說到最後幾句,二叔看著蕭然面無表情地臉,又收起了自己的無力,直起腰猛地抹了一把臉,再次露出那讓人膽寒的獰笑。
「我接著講,第四次,我累了,但還是不願意放棄希望。所以我一邊繼續用自己的能力賺錢、學習,一邊在合適的時候加入這個盜墓世界的主角隊伍,只在一些關鍵的節點處幫他們出謀劃策,化險為夷。
「我覺得我最後的歸宿,八成也就是和胡八一他們一起去美國養老。反正第一次穿越,我也看好了一些地皮,舒舒服服過完那一世也不錯。
「可就是這一次,我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是什麼,我一次次重生的原因是什麼。到了1984年,Shirley楊幫我們辦好了所有遷往美國的手續,就在飛機剛剛起飛的那一刻,胡八一說了句『平生再不問倒斗之事』,那股該死的天地變色就又來了,我開始了第五次穿越。
「這是盜墓的世界,自然只能以主角故事的結局作為終結。無論我有通天的本事,知道再多未來的事,我的命運也只能如眾多配角一樣,在故事的結尾和胡八一他們一起終結。
「為了確定那個狗娘養的重生只和這故事主線有關,新的一輪,我又一次把自己的古董生意做成舉世聞名,花天酒地放縱逍遙,還刻意做了不少法律邊緣的惡事,最後以投資人的身份和胡八一他們冒險,果不其然,循環還是在1984年發生了。
「之後我又試了各種活法,好的壞的,一次又一次,我永遠逃不過1984年的終點。我認命了,我也放棄了,我試著勸自己,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棋子,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活完這一生,但至少我還能用不同的方式體驗這一輩子。哎!就這麼著,這個狗娘養的世界,居然開始獎勵我了,你猜猜怎麼回事?」
蕭然懶得再抬頭,只是沉默地看著地面,冷冷道:「有本事……弄死我……看你還能……能和誰說……」
「哎呦!小崽子,看來你猜出來了,我這一肚子話只能和你說,只有你能理解。雖然我討厭你像你爹一樣的那副窩囊勁兒,但是我還挺喜歡你這副聰明勁兒,隨我。那我也不讓你猜了,就告訴你吧……」
二叔突然眼中有了異樣的光彩:「我發現,只要我在循環前集中精神去想某個人,在新的循環中,我就能成為那個人,以他的身份在這個世界活一遍。
「從那以後,什麼鷓鴣哨,什麼陳玉樓,甚至英子、崗崗營子老支書,只要不是那三個人,我都可以扮演,我還扮演過大金牙。唉……那一回可噁心壞我了,這傢伙居然腳氣痔瘡一應俱全,三十多歲還得了牛皮癬……
「嘖嘖,人老話多,又說岔劈了。扮演這些人雖然好玩,而且都能一直保持青春狀態,但除了那個王八蛋的1984,還得受制於他們的命運。比如鷓鴣哨,那一次真的是難熬啊,我全身的血管就像塞了鋼筋,還來回穿刺,五臟六腑到皮膚表面,沒有一寸不受煎熬。那時候想自殺都沒有力氣,活活把我折磨到死啊。所以鷓鴣哨這個角色,我可真的不想再試第二次了。
「就這麼一次又一次的活,但不過就是從不同的角度,把已經爛熟於胸的劇情過了一遍又一遍。這感覺你知道像什麼嗎?就像在玩一個真人實景的開放世界肉鴿遊戲,還玩了不知道多少遍……
「嘖嘖,犯糊塗了,你看你那個表情,我估計這句話拆開了你都沒有幾個詞認識的。這麼說吧,就像那本射鵰的武俠小說,你從郭靖的角度看一遍,再從黃蓉的角度看一遍,再從洪七公的角度看一遍,你把所有故事裡的角色的自傳都來一遍,但故事依舊是那個故事,翻不出花來……」
蕭然聽到這裡,想到了一個詞,他忍不住說:「雖然重複……但這不就是……長生嗎?」
「長生?!哈哈!你管這個,叫長生?!」
二叔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蕭然,瞪大眼睛說:「你知道無間地獄嗎?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命無間,所以苦無間。我不是活在線性的無限時間裡不斷往前,而是困在一個循環中,不斷往復。無盡的重複,無盡的遊戲人間,這和無盡的地獄有什麼區別?
「我真正的過去都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理解,也沒有人能說。我只能不停地扮演別人,時間久了,我都快忘了原本的自己是什麼樣了。你知道我這麼循環了多少次嗎?幾千次啊,幾千次!從第三千次開始,我就懶得再算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老看我一個人哼歌,還問我哼的是什麼?那首歌叫《無間道》,歌詞說的簡直就是我啊……」
說到這裡,二叔的眼中又湧出了眼淚。他好像在給自己伴奏一樣,隨即唱起了蕭然幼年記憶中的幾句歌詞。
「誰能改變,人生的長度,誰知道永恆有多麼痛苦……去不到終點,回到原點,享受那走不完的路……」
二叔的嗓子沙啞,絕對談不上娓娓動聽,但字字真情流露,唱的悽然悲愴,好像一頭迷路的蒼老孤狼。
等二叔唱到最後,開始微微啜泣。蕭然壓下心中那不可忽視的血濃於水的共情,小心地問道:「可你做的這些……對我的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二叔聽到他的問題,神經質地擦乾淨眼淚,瞪大眼睛看向他,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什麼意義?!對啊!故事背景都給你講完了,該說說正題了。之前我和你說,每次穿越的時候,會發生一些事情,得放在後面給你講,記得吧?
「那股天地變色的旋渦發生以後,胡八一也好、胖子也好,潘家園也好,全都會消失不見,我卻會來到這個地方,跪在這個石晷前,看著它不停地轉動。這個時候,就會有個人出現,把我從這裡扔下去。
「我會一直下墜,好像進入大氣層的火箭一樣,感受全身骨肉被撕碎,感受被灼燒到最後一粒渣子。
「在那之後,我會發現自己又突然站回到這裡,想起剛才,正是我親手把上一個輪迴的自己扔下懸崖,然後再一次失去所有的意識,我才能在新的輪迴里重生。
「你以為重生就是眼睛一閉一睜,好像睡覺一樣舒服?錯了!這是以身作祭,永受磔身焚骨之刑,嘗輪迴地獄之苦!我沒得選,我只能一次次從這種痛到極點的痛苦裡完成循環,再在所謂的重生里過完提前預知結果的一生。你說這是不是地獄!我是不是要反抗?!
「當然要反抗……必須反抗啊,所以經過這麼多次的輪迴,我終於發現了其中的關竅,這個破晷就是這個世界的掌控者,是時之終,是空之極!每一次我跪到這裡,他都會突然從正向轉為逆向旋轉。所以只要破壞了它,我就能逃離循環重生之苦,我就能靠著我對未來的了解和穿越後的本事,活到最後。
「我不僅這麼想,也這麼幹了。這一次重生的時候,我抓緊機會爬了起來,把那個準備扔我的傢伙先扔了下去,然後胡亂破壞了這個破晷,拿了幾樣我確定重要的東西,全憑著本能跑了出去。那個破噬血地衣,就是我從這裡出去時,從通天太歲的身上割下來的。
「可出去之後,那股天旋地轉的感覺又來了。我本來以為我失敗了,我又要回到這裡。可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倒在冰天雪地里,都快凍死了。等幾個伐木工把我救回去,我的腦子裡才慢慢湧出了這一次輪迴是什麼人。
「我是蕭長空,蕭家從小被拐走的小兒子,蕭長風的弟弟,未來蕭然的二叔。哈哈哈,可笑!你知不知道,雖然我扮演了不少其他的人,但這個世界給我的定位就是蕭然。快一萬次的循環里,只要我沒有成為蕭然,蕭長風和……我的那個母親,就會終生無後。可這一次,居然又另一個蕭然出現了,這就說明我成功了!」
蕭然的眉頭微蹙,記憶恢復後,他並不想聽眼前人提到自己的母親。他打斷道:「成功了……真是恭喜你了……那你還折騰這些幹什麼……」
二叔不理會蕭然的揶揄,冷哼道:「成功?成功他媽個屁!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不對勁。雖然每一次重生我都會損失一些記憶,但這一次我損失的更多,很多曾經的細節都想不起來了。
「還有,我聽不見古董說話了,我開始頻繁的生病、受傷,而且恢復速度就是一個普通人。除了這些,我還開始變老……呵呵……」
「這不就是……你要的……不用再重生了……」蕭然嘲諷道。
「要個屁!老子要的,不是真的成為一個配角,是成為轟轟烈烈的主角!身負異能、知曉未來、不老不死!我回了蕭家,看見了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的你,我才知道我被耍了,被這個破石晷耍了,被這個世界耍了!
「不對,是拋棄了!這一次回來,除了我自己的變化,這個世界也有了很多奇怪的變化。它好像突然有了生命、有了自己的記憶,開始不按我熟知的故事線來發展,很多事就像你的出現一樣有了偏差,很多人也有了前一個輪迴的部分記憶,就像你那個痴呆的爹,居然能看出我就是以前的蕭然!
「我後來是想明白了,我破壞了這個石晷,石晷也在懲罰我。這個世界就像一台電腦一樣,從我近萬次的重生里收集數據,然後造出你這個複製品來替代我,創造一個新的蕭然和新的世界。而我就會像那些NPC一樣病老而死,如果你也會重生,說不定下一次我這個二叔就像之前幾千次扮演蕭然的時候那樣,根本不存在了!
「大侄子啊,我知道你很多詞聽不懂,因為我沒有教過你,但你肯定知道我的意思,對吧?我才是從外面穿越來的,就算我永遠都要屈從於故事終結的時間,可在那個終結之前,掌握金手指的應該是我,享受這個枯燥世界的應該是我,獲得萬千景仰的應該是我,擁有這些神奇寶物的也應該是我,不是你這個假貨!
「我要把屬於我的奪回來,我還要讓這個破石晷,讓這個世界都按照我的想法來,你一定能理解的,對吧?大侄子……」
二叔的眼中閃著瘋狂,一步步朝蕭然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