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鉅子

2024-09-08 19:14:35 作者: 人世幾春秋
  邢風嘆道:「皇朝雪已經離去多時,他已特地叮囑過我,不願見你。」

  劍滄浪鬱悶不已。

  邢風又道:「不過,既然你也關心秦勛去向,我派遣親衛隨你搜救,此時他應該還在大楚南方。若能將他帶回,皇朝雪自會隨你們回來。但務必注意躲避阿喀琉斯,此人勇武非凡,又殘忍狡詐,渾身戰甲刀槍不入,號稱天下無敵。」

  劍滄浪當即謝過,帶上邢風的一支十人精兵小隊,奔赴大楚南方。

  大周,東方偏南海域,梁蕭統帥三軍,帶領船隊一路南行。

  將士們熾烈的戰心,並未因風浪大作而變色。

  帶領他們南征的,是一次又一次戰勝天災人禍的大周帝君,他們沒有理由畏懼。

  「啟稟帝君:周邊百里之內確認無敵船出沒!」

  梁蕭站在船頭,聽各部先鋒船隊匯報,觀察遠方風浪之後,終於下令。

  「犒賞全軍,今日每人額外補貼白銀二兩!包括運糧船在內,鐵索連舟,全速前進!兩月之內若能趕赴大楚京城,每人再賞銀十兩!」

  當天,三軍振奮,部分後勤兵也去接替船夫,輪班操船。

  時下刮的是西北風,倒也不擔心有敵人突發火攻。

  即使失火,特製的鉤索也可及時解除。

  邢風不計代價誅滅世家,若是在和平時期,還有機會撥亂反正,但眼下南方強敵虎視眈眈,此舉勢必導致大楚京城危如累卵。

  能逼得邢風如此瘋狂,不惜自損,可見那些世家已經大大突破了邢風的底線。

  光是存銀被盜一事,若不處理,便是滅頂之災。

  邢風送來的急報里也沒有提及秦勛的下落,說明他至今杳無音信。

  梁蕭向來不提倡如秦勛他們這般殉道者式的奉獻,但既然無法避免。

  他原以為秦勛應該是「虬髯客」(虛構人物,見過李世民後決定放棄逐鹿中原,將家產贈予李靖並授其兵書,叮囑他輔佐李世民,自己轉戰扶餘,滅國稱帝)式的人物,直到接觸了足夠多的墨家子弟,方才理解秦勛的志向。

  自己立下了這些豐功偉業,反倒讓秦勛沒有了後顧之憂,毅然南下,與天日教殊死較量。

  對這樣的人,自己能給予的最崇高敬意,便是並肩作戰。

  作為權勢最高的帝君,自當御駕親征,不畏艱險。

  但願這是最後一次。

  數日之後,大楚,中部郡城。

  又一名天日教的教宗被皇朝雪繩之以法,身首分離。

  皇朝雪收刀歸鞘之後,望著死不瞑目的首級和滿地鮮血,道:「這是墨家最後一份情報,該去尋找鉅子了。」

  隨行武士皆是邢風心腹,也不禁敬服,紛紛鞠躬抱拳道:「閣下高義,不愧是刀皇劍尊!」

  能見識皇朝雪的刺殺和反偵察手段,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進步。

  但也僅限於此了,大楚的墨家子弟已經所剩無幾,沒有墨家子弟提供情報,今後的刺殺行動難上加難。

  眾人的稱讚,卻是讓皇朝雪黯然離去。

  這稱讚,何等熟悉。

  「閣下高義,不愧是刀皇劍尊!」

  腦海里的迴響銀鈴般少女聲音,讓皇朝雪有了些許失神。

  時值深秋,樹上已有了枯黃枝葉。

  秋風拂過,一片枯葉隨風輕舞,最終靜靜躺在皇朝雪掌心。

  「楚儀,我未能忘卻依楚,對你而言,太不公平。」

  若非西川劍宗的出現,這本該是一段封存的記憶……

  他所追隨的墨家鉅子,原已抹去了本名。

  秦勛,乃是後來鉅子與容貌相似的侄子相認之後,代替後者才用的化名。

  那時年少,他是吐蕃王族,師從吐蕃刀神,也是宗教乃至整個吐蕃最優秀的武士。

  刀法已臻化境之後,他又根據刀法自學劍術,無師自通,卻同樣爐火純青。

  雪山,本是吐蕃人的信仰之一。

  賜皇朝雪之名,乃是刀神代表整個吐蕃宗教能給予他的最高敬意。

  孤冷如雪的吐蕃王子,卻懷著一腔熱血,和對大周文化的嚮往,毅然接受師命,東行歷練,一路行俠仗義,懲惡揚善。


  這片土地,山河秀麗,眾生百態,快意恩仇,是如此的令他眷戀。

  也只有他能領會恩師的良苦用心:吐蕃,並非他這顆俠客之心的歸宿。

  大周的江湖,也因此留下了刀皇劍尊的傳奇,無數刀劍俠客對他心馳神往。

  被奉為刀神的恩師,以他為傲,那些年寫給他的一封封家書里,也對他這位關門弟子極盡讚美。

  但最後一封家書,卻是勸他速回吐蕃。

  他在回去的路上,便聽到令他難以接受的消息。

  劍俠輩出的巴蜀,正式向吐蕃宣戰。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與吐蕃井水不犯河水的巴蜀,為何會主動出擊,甚至不惜借兵關隴。

  等他回到家鄉時,入眼所見,卻是滿目瘡痍,舉目破敗。

  昔日輝煌的宮闕,已成殘垣斷壁。

  作為王族的親人,也因為戰敗而死於吐蕃內亂。

  整個吐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再也無人能夠一統,在向巴蜀賠款之後,為求自保,不得不向大周稱臣納貢,以求庇護——至少名義上隸屬大周的關隴和巴蜀不會輕易進犯。

  他也在宗教僧人的引導下,終於在山洞中找到了行將就木的刀神。

  「師父?!」

  僅存的親人,也已燈枯油盡,不復往昔矍鑠。

  恩師枯槁的手,輕撫著他的臉頰,眼裡滿是欣慰。

  「師父,究竟發生何事,為何父王和王兄王姐他們……」

  他焦急不安,淚如雨下。

  恩師握緊了他的手,娓娓道來。

  「巴蜀大元帥麾下的一位幕僚,實為墨家鉅子偽裝,此人暗中挑撥離間,長期煽風點火,最終挑起了巴蜀與吐蕃之戰,生靈塗炭!」

  「直到近日,巴蜀方面才查清此人來歷,但此人早已不知所蹤,吐蕃和巴蜀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損失。你父王戰敗之後,底下的賤奴紛紛起義,殺了你全家泄憤,也拆毀了所有寺廟和宮殿,為師也被迫帶僧人們避禍山洞……吐蕃至少要陷入十年的紛亂,永無寧日了!」

  「墨家所謂的『兼愛非攻』,原來不過只是掩飾他們野心的嘉言而已!那墨家鉅子,便是造成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

  「是那同樣行俠仗義的墨家?」他怔怔地望著悲憤的恩師,不敢置信。

  「孩子,你的刀法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更觸類旁通,自修劍法,乃是千年難遇的武道奇才。為師將死,有心無力。你師兄下山之前,為師也特意讓他還了恩情,以免他牽掛師門。所以,今後你要靠自己將吐蕃刀法發揚光大。只是要當心墨家鉅子暗算,不可急於報仇,以卵擊石……」

  「吐蕃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你務必早日離開,以免再受賤民清算。」

  交代遺言之後,恩師便在他的懷中溘然長逝。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懷抱恩師遺體,淚盡泣血。

  曾經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刀皇劍尊皇朝雪,從此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背負血海深仇的行屍走肉。

  悲憤的復仇者,憑藉此前鍛鍊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踏遍千山萬水,峰迴路轉,最終回到了毗鄰家鄉的城池,敦煌。

  葡萄美酒,佳人藏鉤,這裡也曾是刀皇劍尊的難忘回憶。

  而今,他回望遠方宴會上的美人美酒,只感到一切與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為了不承受曾經崇拜他的人們驚疑的目光,他甚至不敢再提及本名。

  此行敦煌,乃是因為墨家鉅子長期在此出沒。

  墨家子弟,長期在各地行俠仗義,力求濟世救民,為何卻要如此對待吐蕃?

  他幾度盤問俘虜的墨家子弟,對方卻寧死不屈,最終他只能改逼迫為跟蹤、竊聽。

  按照他的判斷,墨家鉅子意圖不明,關隴一帶也是對方的破壞目標。

  但對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有復仇。

  眼前是一間毫不起眼的民宅,產婆急匆匆從裡面走了出來,與他擦肩而過。

  他毫不猶豫前行,推開房門。

  簡陋的房間裡,農夫正在照顧產後的妻子。

  這名農夫,正是年輕時的莫恆所偽裝,後來成為東野見機的管家,東野恆。


  原本還為新生命降臨而欣喜的夫妻,看清他的面孔,頓時面如土色。

  「刀皇劍尊,皇朝雪?!」

  皇朝雪盯著東野恆,眼裡殺機畢露。

  「你便是墨者之一,神機管家莫恆,潛伏在東野氏,偽裝成家丁東野恆。」

  被道破來歷,東野恆瞬間汗如雨下:「你能追蹤到這裡,揭露我的身份,我再想狡辯也毫無意義了!」

  「不錯,你還有何遺言?」

  言語間,他的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

  東野恆「撲通」跪在他面前,懇求道:「我的妻兒並未參與吐蕃之事,只求你放過他們一馬!!」

  他凝望著東野恆,目光銳利,似蒼鷹鎖定獵物,即將一擊斃命。

  產床上的產婦早已氣空力盡,只是朝他搖頭,眼神似在哀求。

  她似乎連流淚的氣力都喪失了。

  這一刻,他握刀的手並未有絲毫顫抖和猶豫。

  「咻!」

  利刃出鞘,在產婦絕望的目光中,斬向東野恆右肩。

  一縷斷髮落在地上,夫妻倆錯愕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耳畔傳來滿含殺意的冷漠一語。

  「讓你家鉅子出來見我,否則我必屠盡墨家門人。」

  第二天,他終於如願以償,在小河邊會見墨家真正的領袖,鉅子。

  眼前的鉅子,一身麻衣,戴斗笠,蒙面,目光堅定,身後還有一眾警惕注視著自己的墨家子弟。

  鉅子,是墨者們的信仰,他們甚至可以為鉅子付出生命。

  墨者,多出自底層百姓,往往有濟世救民之心,其中不乏行俠仗義者。

  而他們的信仰,卻是自己的血海深仇,如今近在眼前。

  他縱然已臻化境,也難忍滔天怒火。

  「你身為墨家鉅子,為何去挑起兩地紛爭,致使生靈塗炭,害我全族?!」

  面對他的質問,這位鉅子語氣平靜。

  「刀皇劍尊,你是一位俠者,義舉卻只在吐蕃之外,難道心裡沒有答案?」

  他眼神一凜:「說清楚!」

  「你作為吐蕃王族,自有榮華富貴,但可曾想過:吐蕃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世世代代只能做最低賤的奴隸。他們與牲畜同住,一輩子都戴著枷鎖,為奴隸主和你所信仰的宗教做牛做馬,受盡屈辱和壓迫。」

  「他們稍有過錯,便被處以極刑,甚至要被剝皮製鼓,或者製成你們宗教的捲軸畫。我在這些被吐蕃貴族視為賤奴人的眼裡,只見麻木,不見希望。我既為墨家鉅子,能做的,便是打碎他們身上的枷鎖,教會他們站起來反抗,僅此而已。」

  「刀皇劍尊,你是以雪為名,至高無上了,難道他們就不配為人?難道他們生來就應該被人奴役?」

  對方的發問,明明是輕聲細語,卻振聾發聵,令他無言以對。

  刀皇劍尊,曾經世人對俠客的敬稱,此刻卻是何等的諷刺。

  這便是恩師當初讓他東行歷練的用心。

  吐蕃的權貴們,不會樂見自己伸張正義,而自己本就是最頂層的吐蕃王族。

  倘若自己久居家鄉,這世上也不會有刀皇劍尊,只會再多一位尋常的吐蕃貴族。

  但沖天的恨意,終究沒能讓他冷靜下來。

  「我的親人終究是為你所害,今日你應有死的覺悟。你們可以一起上!!」

  面對近乎歇斯底里的刀皇劍尊,鉅子制止了準備一擁而上的門人。

  「抱歉,我還不能與你一戰。待我天命已盡,任你千刀萬剮又何妨?」

  他嗤笑:「你怕了??」

  鉅子搖頭:「墨家尚有諸多未竟之業,我若一死,無人能做。」

  「與我何干!」他聲色俱厲。

  「我只是不忍看蒼生總是罹難。」鉅子的語氣依舊平靜,盯著愣住的他,又道,「你沒有為難莫恆,三個月之後我會與你在此公平一戰,屆時我也已交代好了後事。」

  他死死盯著鉅子,從對方眼中看不出絲毫虛偽,終於下定決心:「你若不能準時赴約,我必屠盡墨者滿門,包括老弱婦孺!」


  「十一月初一,你我在此決戰。從今往後,無論勝敗,墨家戰友不會為難你,也希望你莫要為難他們。」

  望著飄然離去的鉅子,和面露難色的墨家眾人,他只感到滿心鬱悶,握刀的手劇烈顫抖。

  賤奴……

  奴役他們的,是自己的骨肉至親,還有師門宗教。

  這是自己記事以來從未敢直面的問題。

  而對方所作所為,僅僅是為了解救那些被視為賤奴者?

  一個素昧平生的仇人,連真容都不曾顯露,為何卻讓自己自疑……

  不願面對的答案,讓他一連數日借酒澆愁。

  這一日,秋風蕭瑟,他又在最便宜的酒肆酗酒。

  恍惚間,只見一道倩影邁進大門,梨渦淺笑,注視著他。

  「刀皇劍尊?」

  銀鈴般的溫柔低語,令他下意識抬眼打量眼前少女。

  一襲青衣,腰懸寶劍。

  花容月貌,英氣卻不下於男子。

  敦煌乃是通商之地,不乏各地美人。

  他沒有理會。

  刀皇劍尊,早已成了自己的累贅。

  那少女只是呼喚酒家,再上點酒菜。

  他自顧自喝著自己的酒,對少女的絮絮叨叨置若罔聞。

  直到杯中酒盡,她給自己倒上一杯,他才微微搖頭。

  「多謝,但不必了。」

  少女注視著他,道:「哪怕只是出於對刀皇劍尊的敬意,敬這杯酒也是理所當然。」

  「從今往後,不許再提這名號。」

  「好的,刀皇劍尊,皇朝雪大人~」

  少女看似乖巧的回應,讓他沒了脾氣,起身便走。

  「這一帶有個豪紳,拓跋璞玉,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我一個人對付不來,搞不好會栽在他手裡!你、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身後委屈的懇求,終是讓他停下腳步。

  他知道拓跋璞玉的惡行,只是身負血海深仇,無暇他顧。

  「帶路。」

  「你、你已經醉了!」

  「聒噪,帶路。」

  夜深人靜,拓跋璞玉的府上突然雞飛狗跳。

  「老爺讓人殺了!!」

  「是何人所殺?」「不知道啊……」

  荒原上,一臉絡腮鬍的首級滾落在地,死不瞑目的雙眼仍可見驚恐。

  「閣下高義,不愧是刀皇劍尊~」

  少女滿懷感激的稱讚,卻是讓他冷起了臉。

  「你走吧。」

  少女一臉不解:「你若是覺得不開心,為何要去行俠仗義呢?」

  「無可奉告。」他收刀歸鞘,轉身要走。

  「這裡還有很多惡霸,為禍蒼生,我一個人對付不來,早晚要栽跟頭的。你不能幫一幫我麼?」

  帶著哭腔的懇求,終是讓他轉身,注視著他。

  「明知兇險萬分,你一個女子,又為何行俠仗義?」

  少女昂首道:「自然是看不慣恃強凌弱!我輩習武,所為何事?」

  他終於認真打量起眼前少女,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

  「劍依楚。」

  他終於動容:「巴蜀俠女劍依楚。」

  「能被刀皇劍尊記住,三生有幸吶。」

  聽出少女的歡喜,他只是冷漠轉身。

  「帶路,早些解決,回你老家去。」

  一個月里,敦煌各地的兇殺案一日一發,死者多為官吏和地主豪紳,驚動全城。

  風聲緊,他不得不和劍依楚出城避禍,二人來到一處石窟。

  這一刻,他孤寂悲苦的內心總算有了些許慰藉。

  「你回巴蜀去吧。」他難得輕聲細語。

  劍依楚哼哼道:「你之前總是冷漠,又為何不計回報幫我?」


  「只是向曾經的自己道別。」他直言不諱。

  劍依楚一愣,掩嘴輕笑:「你是心系蒼生的~」

  他只是扭頭,沒有理會。

  「每次我說要給你報酬,你都說『聒噪』,『聒噪』!」

  劍依楚嘟噥著,走向石壁:「這石窟,是樂尊高僧帶人開鑿的,聽說他在尋找俠義之士,協助作畫。」

  「與我何干。」他一如既往興致缺缺。

  劍依楚突然笑靨如花。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管怎樣,你幫了我,作為回報,我便在這裡為你跳一支舞,你若記得住,興許以後那位高僧找你,你可以把我畫在上面!」

  「浪費時間。」他只是搖頭。

  「打擾舞興,很沒禮貌的!」

  少女的嬌嗔讓他深感無奈,只是保持沉默。

  直到伊人翩翩起舞。

  一襲青衣,眉眼帶笑,胡旋輕舞,水袖翻飛,勝似飛仙……

  沒有配樂,卻是如此的美輪美奐。

  這是他今生不曾見過,今後也不可能遺忘的異彩。

  有生以來第一次怦然心動,內心的孤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他還要復仇。

  「怎麼樣?」

  她的急切詢問,像極了等待家長誇讚的孩子。

  他嘴唇蠕動,還是不忍隱瞞,點頭道:「很好,單你該回家了。」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出巴蜀,怎麼可能回去呢?」

  他看著她委屈的嬌顏,一時心軟,嘆道:「我已是將死之人。」

  「什麼?你患了不治之症麼?」劍依楚驚道。

  他無奈搖頭,陷入沉默。

  「怎麼說咱們也做了一個月的戰友,一起刀口舔血呢!不能……互相信任麼?」劍依楚又是一臉委屈。

  他終於坐了下來,道:「我約了人,十一月初一決鬥。」

  「這天底下,還有人能是你的對手?」劍依楚好奇道。

  他緩緩閉眼,咬牙道:「我若是為他所殺,死便死了。他若是為我所殺,我便自裁。我是多麼希望,當初自己不曾走出吐蕃,也許,和家人一起死在那裡才是我的歸宿。」

  當他睜開雙眼的時候,只看見眼前少女滿眼震驚與不忍。

  劍依楚黯然垂首,道:「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麼?」

  「好……」

  石窟之中,劍依楚聽完皇朝雪與墨家鉅子恩怨,囁嚅道:「無論如何都要決死一戰,不能放棄麼……」

  他解釋道:「我受了養育之恩,沒有選擇的餘地,但也自知父兄和師父他們對吐蕃人的壓迫。他如此不擇手段,到頭來卻不願以眾敵寡,倒也的確是磊落之人。與他一戰,我會全力以赴。」

  劍依楚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如果你不是生在吐蕃,也許會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沒有如果,別無選擇。」他只是苦笑,不復多言。

  少女無奈的嘆息,卻讓他倍感愧疚。

  如果自己沒有這血海深仇,是否能與她成為江湖俠侶,看遍這大好河山?

  「我只求你一事。」劍依楚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柔聲懇求,「你要答應我,與他決戰之後,無論如何不可自盡。」

  他心中一動,不敢迎視她的目光:「為何?」

  「沒有刀皇劍尊的江湖,太無趣了。」

  她誠懇的目光,讓他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便是,若是殺了他,今後會一直行俠仗義,向天下蒼生謝罪。只不過,其實他劍法精絕,深藏不露,我未必是他對手。」

  少女終於眉開眼笑,如釋重負。

  十一月初一,他如約來到小河邊等候。

  此地竟然空無一人。

  正當他為對方失約而憤怒時,遠處走來一道身影仗劍而來。

  一身麻衣,斗笠,蒙面。

  他凜然道:「不讓門人助戰,你倒是英雄好漢,但我不會手下留情。出劍!」


  回應他的,是縱橫交錯的劍影,讓他如臨大敵。

  這的確是精妙絕倫的劍術。

  可惜……

  河邊的刀光劍影,只持續了一刻鐘。

  他一刀抵在對方腹部,沉聲道:「你已經敗了!」

  言語間,他的刀劍已經刺入小半寸,卻猶豫了。

  當真要殺了這個人麼……

  他所拯救的人們,數量是自己拯救的千千萬萬倍……

  但若不殺了他,自己又怎對得起親人。

  就在他猶豫的一剎那,對方卻已凜然向前,受了這一刀。

  鮮血染紅了整片刀鋒。

  「你是執意求死麼……」

  見對方艱難點頭,這一刻,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不敢抽刀,以免對方流血過多。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卻被對方搖頭伸手制止。

  「這一刀太致命,你也知道自己無藥可救。此戰過後,我依然會行俠仗義……」

  他的臉上浮現的只有悲哀,全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好奇心驅使他揭下了對方的面罩,卻是再熟悉不過的臉,已不復昔日紅潤,唯有悽美的蒼白。

  是劍依楚。

  「怎、怎麼是你!!」

  這一刻,他如遭雷擊,手忙腳亂想為她上藥,卻被她牢牢握住了手。

  「我給鉅子他們下藥,他們都入睡了。」

  她的輕聲呢喃,讓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轉。

  「原來你也是墨者……」他聲音顫抖,悲痛萬分。

  傷藥勉強止住汩汩直流的鮮血,但傷及要害,註定回天乏術。

  「為何啊!」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勉強喚醒了近乎失迷的劍依楚。

  「鉅子他,他這一生背負太多,卻不曾為自己而活。蒼生所受的一切苦難,都被他歸咎於自己的無能。我、我只覺得心疼……」

  「他欠你的,我為他償還了。這世道欠他的,我也還上了……」

  他已被痛苦徹底吞噬。

  「你這是何苦!!!」

  劍依楚迴光返照般,左手握住了他顫抖的手,右手輕撫著他的臉頰,輕嘆。

  「我本想為他考慮,不顧他的禁令,毒死你一了百了,但見你一如既往心善,終是不忍……你本該是他最好的戰友,放下吧。皇朝雪大人,你的心就如這風中的落葉,無論飄到何方,總會有個歸宿的。墨家,正是你的歸宿……」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曾經稍感慰藉的心,回歸孤寂與苦痛。

  「依楚!!」

  遠處傳來悲痛的呼喚,正是鉅子帶人趕來。

  依楚望著淚水奪眶而出的鉅子,道:「我、我見不得您流淚……」

  鉅子揭下了自己的面罩,擦了眼淚,強忍悲痛,跪倒在她身前,自責萬分:「你離開這麼久,我早該想到的……」

  「能保護鉅子,三生有幸。只願來世,人間烽火已靖平。」

  現場急救無效,一代女俠香消玉殞,眾人悲痛欲絕。

  劍依楚的遺體,被葬在這小河邊,遠方便是高僧開鑿的石窟。

  眾人弔唁之後,都被鉅子遣散,只留下皇朝雪。

  白衣相望。

  「你……」

  現在的皇朝雪,已不知如何面對他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卻是自己今生摯愛拼死保護的領袖。

  他只是冷眼注視著皇朝雪,眼裡殺機畢露。

  「三日之後,午時,你我便在此處決一死戰,了斷你我之間的恩怨。」

  這一刻,皇朝雪注視著他,只感到眼前的墨家鉅子異常陌生,鄭重點頭。

  「明白了,我會赴約。」

  三日之後,皇朝雪於辰時提前赴約,卻見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香冢之前,當世刀界與劍界之巔峰,終於相會,卻是……

  「你擅長用刀,為何改劍?」


  他一臉殺意,見皇朝雪未曾帶刀,厲聲質問。

  皇朝雪只是淡然回應:「出劍。」

  剎那間,河邊劍影橫飛,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落英繽紛,兩人已激戰了整整兩刻鐘。

  他招招逼命,皇朝雪左肩已一處負傷。

  這一刻,皇朝雪終於意識到了:自己面對的是天底下最精絕的劍術,即使自己改用寶刀,也未必是他對手。

  他已全然沒有了昔日墨家鉅子的悲憫,只有滔天的殺意,招招逼命也激起了皇朝雪的凶性。

  雙方已經到了決勝時刻。

  「死!」

  隨著他一聲暴喝,利劍橫掃而來,直取咽喉。

  皇朝雪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刺出今生最快一劍。

  風息,留下滿地落葉。

  皇朝雪這一劍,刺中了他的左肺。

  他一劍揮來,卻只斬斷了皇朝雪右肩一縷頭髮。

  一如當初皇朝雪只斬東野恆那一縷斷髮。

  「你……」皇朝雪震驚地望著臉色蒼白的鉅子,看他的眼神從兇狠轉為往日平靜,連忙將他扶住,「你本可以先我一步將我斬首,全身而退,為何在關鍵時刻收手?!你在羞辱我麼!!」

  他只是失笑,道:「你這一劍,斬斷了彼此恩怨。我這一劍,給了你自由。」

  一剎那,皇朝雪只感到眼前世界支離破碎。

  原來這位墨家鉅子死志已決,他的憤怒,他的殺意,都是為了逼迫自己全力以赴,以報血海深仇……

  自己刀法更精妙卻改刀為劍,本就是有心赴死,到頭來,赴死的人卻不是自己……

  「為什麼?鉅子!我值得你如此犧牲??」

  皇朝雪悲痛的顫聲詢問,讓他抬起眼皮,點頭道:「即使重來一次,我仍然不會改變對吐蕃的謀略。只是,對你和依楚的確很不公平……」

  聞言,皇朝雪為他止血之後,哀聲道:「此生我不曾有過自由,更不需要。刀皇劍尊已死,今後只有皇朝雪為墨家而戰。」

  這一次,皇朝雪用的是細劍,經過緊急施救,秦勛大難不死。

  一個月後,皇朝雪與鉅子受樂尊和尚之邀,趕赴石窟。

  「二位大俠濟世救民,堪稱俠之大者。小僧懇請二位行個方便,先為石壁首畫一幅。」

  面對高僧的盛情邀請,二人不忍拒絕,聯手作畫。

  畫中女子翩翩起舞,宛如謫仙。

  正是微笑輕舞的劍依楚。

  遠方佛寺鐘聲傳來,二人望著作好的壁畫,眼神堅定。

  她會以另一種形式活著,永垂不朽。

  鉅子道:「我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太多。」

  皇朝雪道:「我又何嘗不是。」

  樂尊和尚只是微微頷首,注視著二人。

  這一次他沒有安慰。

  這兩位的境界,並不需要他來安慰。

  二人回到劍依楚墓前,皇朝雪問道:「鉅子以後有何打算?」

  鉅子神情凝重,感慨不已。

  「我本是鬼谷後人,又得恩師養育,兼修縱橫家與墨家智慧,但也深感人力有限。歷史洪流,非你我二人可以阻擋。後來我拜訪諸葛丞相,問他是忠於百姓還是忠於帝王。他說:高祖始終感念蒼生困苦,可為明君。時代或許會有發展,他只想在當前時代做好自己的本分,為後人留存希望。」

  「那一刻我便想通了,諸葛丞相還在世,我依然四處布局,但不會威脅大周朝廷。待他百年之後,視情況,便宜行事。」

  皇朝雪點頭:「往後,我會毫無保留配合你行動。」

  此後,皇朝雪執意對外宣稱,是自己殺死巴蜀俠女楚儀,但也成為墨家一員,隱姓埋名,為墨家而戰。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皇朝雪眼裡隨之浮現哀傷,率眾南行。

  「鉅子,你可曾對自己公平過。」

  大楚,東方偏南,樂民郡。

  月涼如水。

  長久的戰亂與苛捐雜稅,透支了當地民生。


  喬裝打扮的墨家鉅子,秦勛,一路躲避吳王與天日教追殺,來到一處小攤外,捂著隱隱作痛的左肺,劇烈咳嗽。

  「南國,也有如此淒冷的時候……」

  攤主是名老者,上前不停鞠躬,一臉歉意解釋:「客官,我們這裡剛要打烊,只剩米飯了……」

  秦勛微笑道:「無妨,就請老先生來碗米飯。」

  他來時便已瞧見,這攤子了就只有一個鍋和幾個碗,根本就沒有什麼菜餚。

  那老者卻是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客官,那個……」

  秦勛見他如此,更感心疼,連忙掏一塊碎銀子給他,道:「我倒是忘了,最近到處都是吃霸王餐的,該先付錢。」

  老者滿懷感激道:「多謝客官理解!這年頭,大家的日子過得也太苦了,都是自身難保!唉!寧為太平狗,莫作離亂人!」

  秦勛只是望著老者背影,輕聲呢喃:「等兩國一統,這苦日子便能結束了……」

  片刻之後,老者端著一碗粗米飯,等秦勛吃完,又將那塊碎銀子送到秦勛面前,一臉客氣。

  「客官,這錢太大了,老夫著實找不開。您一看就是個好人,這次就當請您吃飯,下回您再來光顧便是!」

  「這怎麼行!碎這子也不足一兩,老先生您收著,不必找了。」秦勛連忙道。

  二人正推讓間,遠處傳來一陣怯生生的呼喚。

  「官人……」

  秦勛側頭一看,原來是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蓬頭垢面,但仍可見姿色。

  「官人,您能給我一碗米飯麼……」那女子弱弱地說著,似乎生怕他生氣,連忙補充道,「吃完一碗米飯,我就陪您睡一覺……」

  秦勛一怔,見老攤主突然欲言又止,連忙道:「老先生,正好,給她一碗米飯。」

  老者連連點頭,為那女子上了一碗米飯。

  「莫急,慢些吃。」

  那女子哪聽得進秦勛的話,狼吞虎咽,迅速吃完,又眼巴巴抬頭,看著秦勛,顫聲道:「官人,能、能再給我一碗米飯麼……」

  不等秦勛回答,她連忙補充道:「我說話算話,吃過您幾碗米飯,就陪您睡幾次覺……」

  秦勛又取出一枚碎銀子遞給攤主,道:道:「老先生,給她管飽。」

  那女子一連吃了四碗之後,起身對秦勛道個萬福,柔聲道:「官人,您請……」

  不等秦勛開口,那老攤主搶先一步道:「客官,她、她染了花柳啊……」

  秦勛一驚,再看那女子,她已掩面而泣,躲去角落裡。

  老攤主解釋道:「老夫著實不忍瞞著您……您莫要生氣,就當是老夫請您和她吃飯,這錢老夫也不收了……這孩子的家人都死於兵荒馬亂,連個名字都沒能給她取好,她這些年來為了活命,每晚就只能像今晚這般,來我攤上找客人乞食,就……」

  聞言,秦勛眼裡已有了淚光,推回老攤主遞來的碎銀子,起身走向那女子。

  那女子驚恐跪下,聲淚俱下。

  「官人,我不是故意要騙您的,只是好些天沒吃過飯了……您隨意處置我吧!」

  秦勛只是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淚,將一袋銀子放在他手上,輕聲道:「我有急事不能久留,這些錢你拿著,把病治好之後,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手上沉甸甸的銀子,讓那女子震驚呢喃:「為何要送我……」

  秦勛鄭重道:「是這世道欠你的。」

  聞言,她已再次哭成淚人,想要歸還錢袋,卻拗不過秦勛堅持。

  她急問道:「恩公,您叫什麼名字?」

  秦勛道:「認識我,只能給你帶來災難。你小心過日子,便是對我的回報,將來自會有人挽救大楚百姓於水火。」

  那女子也不敢多問,只是千恩萬謝,在秦勛的目送下,消失在小巷子裡。

  秦勛又向老攤主道了聲謝,便也匆匆離去。

  大楚局勢依然惡劣,吳王與阿喀琉斯聯手,封鎖邊境各處郡縣,通緝秦勛與所有墨家子弟。

  兩天後的夜晚,一路游擊的秦勛重回這樂民郡。

  「老先生,那位姑娘可還有來過?」秦勛吃完米飯,忍不住詢問。

  「托您的福,她正在治病,再也沒有來這裡乞食了。」老攤主滿懷敬意道。

  秦勛欣慰一笑,突然神色一變,催促道:「你快收攤,有官差來了!」

  言語間,秦勛已經奔出十丈之外,一臉錯愕的老攤主也連忙收拾鍋碗,躲回家中。

  遠方很快就傳來了暴怒的咆哮。

  「捉拿妖人秦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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