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發了話,內務府一大早便按照妃位,送來宮女和公公若干。
延慶殿再不似往日冷清,吉祥也不再需要做各種粗活,專心伺候端妃便是。
皇帝來時,陳太醫剛給端妃把完脈。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端妃欲起身行禮,皇帝連忙抬手。
「坐坐坐。」
佛珠碰撞,發出嘩嘩聲。
「你身子不好,躺著便是。」
皇帝大概知道端妃的情況,所以沒有多問陳太醫,只叫他用心伺候。
陳太醫退下,吉祥奉茶。
皇帝坐在床邊,信手從旁邊的針線簸籮里拿起繡繃。
「你身子一向不好,怎麼也做起針線活來了?」
端妃眼皮明顯張了些,只是簾帳半遮難以發現。
她語氣平靜道:「臣妾常年喝著藥,近來身子好些,便想做些針線活,一來打發時間,二來換些銀錢貼補。」
那是質地極其輕柔的綢緞,她宮裡難得一見的上品。
布料不大、尚未裁製,皇帝不懂針線,看不出這日後是要做肚兜、還是枕頭。
花樣簡單,是一支斜伸的石榴樹枝。
綠葉紅果。
其中一顆熟透了,張口從枝頭掉落,還有幾顆石榴子飛濺。
寓意多子多福。
她愛孩子,繡這個也很正常。
皇帝狀似無意道:「樹上那麼多石榴,偏偏是這顆落下來。」
「皇上說什麼?」
端妃聽到了,也聽清了,只是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叫人難懂。
皇帝抬頭,「石榴落地,會不會不好?」
是石榴落地不好、還是孩子落地不好?
端妃用咳嗽代替回答,也掩飾自己的怔愣。
皇帝心中有疑,需要答案,繼續問道:「這顆石榴落下來,紅籽四散,誰撿到便是誰的。」
孩子握在誰手裡,便是誰的籌碼。
他在意那句「江山姓年」。
「皇上這是哪裡的話?」
端妃裝作聽不懂,「石榴樹下石榴子,根在那裡,不管是誰撿到,都是那棵樹上結的果。」
不管籽從何出,那都是樹上所結。
孩子不管是誰生的,都是皇家血脈。
端妃嘮家常一般,語氣緩慢,帶著病氣的虛浮,「拾到的人若覺石榴清甜,想要得到更多,定然會悉心培育……」
這便說到了皇帝最關心的問題,年世蘭有了孩子,年羹堯的野心就大了。
因為沒有拆開挑明去講,便似無意而為。
端妃現在每一句話,都可能決定一群人的生死。
甚至那個還沒出世的。
「可無論怎麼悉心培育,那樹都是石榴樹,再怎麼、也不可能變成桃李瓜豆。」
皇貴妃所生乃是皇帝的孩子,年羹堯便是要扶持,江山也還是皇帝的江山,永遠不可能是年家的江山。
「這大抵就是天意吧。」
「天意?」
皇帝看著端妃,端妃的目光落在繡布那顆墜落的石榴上。
「是啊,那麼多顆石榴紅透,比她大的、比她小的,偏生是她熟透掉落,不是天意,又是什麼呢?咳咳……」
端妃嘆了口氣,似是力有不支,「臣妾不過隨手一繡,皇上若是覺得不吉,臣妾改日重繡描樣再繡。」
「重新描樣?」皇帝將繡繃放下,「費了這麼多功夫,為何不考慮拆了原地重繡呢?」
「皇上也說了,費了這麼多功夫,臣妾體弱、繡一個不容易,都是臣妾之手,何必拆了呢?」
端妃將繡繃拿到手上,「千針繡成,這個時候再要拆了,便要留下千瘡百孔,再難回去了。」
皇帝覺得她聽懂了,可是她若聽懂了,不該希望拆了那石榴嗎?
「你也是這其中一顆嗎?」他問。
端妃雙眉微揚,明顯愣了一下,「皇上是說什麼?」
「沒什麼。」
吉祥瞧見門口有黑影,走過去將丫鬟手裡的藥接過來,「娘娘,該喝藥了。」
端妃咳咳兩聲,道一聲:「皇上恕罪。」
皇帝起身,「你好好將養身子,朕改日再來看你。」
端妃想要起身恭送,被皇帝按下。
「娘娘一直想要報仇,而今卻是要放棄了嗎?」
吉祥伺候自家主子服藥,且等「皇上起駕——」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才問。
她是真的不理解。
「放棄?咳咳……」端妃恨意起,「哪那麼容易?」
「那娘娘今日為何……」
吉祥沒說完,端妃替她續上,「為何還要幫她說話?」
「是。」
吉祥一直站在旁邊,當然聽得懂主子跟皇上的對話。
她很清楚,皇帝問話,是相信自家娘娘,而自家娘娘今日若把握好機會,輕易便能影響到翊坤宮那位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甚至還有宮外的年家。
「那是我欠她的。」
吉祥詫異道:「娘娘在說什麼?」
「若沒有他,怎可能會有那壺紅花湯?我又怎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說到「這副模樣」,端妃心裡的恨意便濃了些,以至於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咳……」
吉祥以為娘娘口中的「他」是年世蘭,一邊替主子順氣、一邊附和:
「對呀。」
「她說得沒錯,是我蠢!這些年明知事情真相,卻還在真相里當個糊塗鬼。」
端妃餘光瞥見那個繡繃,重新拿起來,手摸著那顆張口落地的石榴。
好事成雙。
這小肚兜還沒有繡完,這顆張嘴的石榴旁邊,還有一顆。
是那兩個孩子,也是曾經比肩的兩個人。
「我太自以為是了……」
端妃想起昨日宮宴,皇后髮髻上簪的那枚簪子,雖然藏在一片金色的髮飾中,細瞧去,仍可辨出風格不同,應該是世蘭送的吧?
那般精緻奢華,可不是皇后的風格。
還有皇后手腕那隻鐲子,金鑲楠木,恰好皇貴妃手上也有一隻,象牙貼金。
一玄一白。
應該也是世蘭送的吧?
她那個人心性一向如此,瞧不上旁人,便連個眼梢也不給,若認準了那個人,便要掏心掏肺掏家底,十分捨得。
「她從前也是這般對我的,可是我卻……」
仗著她的信任,害了她的孩子。
她那樣性子的人,一邊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一邊還要面對摯友的背叛,那段時間,該多難受啊。
明知是那對母子所為,自己有什麼臉面去恨她呢?
可嘆自己竟還與人聯手設計,要了她的性命,她重生回來沒有立刻來延慶殿要了自己性命,卻也是她的仁慈。
端妃躺在床上,眼淚划過眼角,被枕頭吸收,只留下一片水痕。
吉祥有些著急,她現在完全聽不懂自家娘娘在說什麼。
「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端妃將繡繃抱在懷裡,「她罵得對,我是存了一絲僥倖的,我不該送、是我對不起她。」
「娘娘……」
端妃勻出一隻手,握著吉祥,讓她不必擔心自己的身子。
「冤有頭、債有主,本宮要看著他下地獄!」
至於其他……